報仇(虐)
“磨鏡子——磨鏡子喽——誰家有鏡子要磨——”
街上吵吵嚷嚷, 苗春柳正在窗下描眉畫眼,聽見聲音,扔下胭脂到門首沖吆喝之人招手:
“磨鏡子的, 過來。”
她拿來泛黃、已然瞧不清面容的幾面鏡子交給那人磨,自己照舊回屋點胭脂。
不消片刻秦升提了一小盒糕點并幾匹布料進來, 道:“這些可夠了?”
苗春柳仔細看了看, 搖頭, “不是叫你買百草閣的冬瓜糖?怎得買了糕點回來?還有這布料,太素淨了,要鮮亮些才好。”
秦升撓了撓頭, 有些氣憤道:“我跟夥計說好了的,這些人, 就是辦事不用心。”
半年前,他和苗春柳便将游玩山水的計劃擱置下來, 暫且在随明城安家, 兩人把原先的腳店關了, 賃個不大不小的宅子住着,在宅子前置了間藥材鋪賣藥材。
因秦升是大夫,苗春柳本想叫他開間醫館,誰知他卻說什麽都不肯,直言道自己醫術不精,誤人性命,往後便是窮得做乞子讨飯, 也絕不再行醫問診。
苗春柳說他不動,也只能扼腕嘆息。
這麽久了, 他仍在為小官人的死感到愧疚。
他死得太突然,突然到令所有人措手不及。
他和紅魚經歷了那樣多的坎坷, 終于挺過去,以為老天爺接下裏讓他們過的都是好日子,他在臨死前的幾個時辰,還惦記着要來尋她把曲子學完回去吹給紅魚聽,可是一眨眼的功夫,人就沒了。
他明明服了解藥,秦升也診斷出他的毒已解,可仵作卻說他最後是毒發身亡。
偏偏是毒發身亡。
怎麽可能,怎麽能夠?
若他是因旁的而死,秦升不會這樣愧疚,而紅魚亦不會這樣痛苦。
毒發身亡,就證明他體內的化血丹沒有解,而那顆所謂的‘解藥’,是紅魚拿給他的。
徐介郁早織好了一張天羅地網,等着她往裏跳,那藥是王府秘藥,他要使些手段在藥裏下些東西,叫他們查不出來,簡直是易如反掌。
他要殺了小官人,而殺他的那把刀,他要讓紅魚親手遞過去。
何其殘忍,他這是要把紅魚的心一刀一刀給剜個幹淨!
紅魚那樣的性子,面上表現得風平浪靜,可誰知她心裏又有多苦,午夜夢回之時,該是怎樣的肝腸寸斷,涕淚漣漣?
這些她都瞞着他們,不想他們擔心,可誰瞧不出來她眼底的哀痛?她越是在他們面前笑,那痛便越顯眼。
她就像是一朵失去根的杜鵑花,迅速地枯萎下去。
這半年來,她比從前更加喜歡吃糖,吃得牙疼了也不在乎。
喜歡明豔的布料,全都拿來做衣裳,自己卻不穿。
她做的是男裝,比照着的是小官人生前的尺寸和身量。
天殺的徐介郁。
這畜生早晚跟他老子一樣,死無葬身之地!
可他太能躲,幾個月了,朝廷竟沒發現他半點蹤跡,也不知是不是躲進哪個深山老林裏不敢出來,若他這樣老死在裏頭或者被野獸吃了,倒便宜了他。
苗春柳瞧秦升懊惱的樣子,拿腳踢了踢他,“成了,就這樣吧,紅魚不會計較的,你把前頭鋪子鎖好,咱們這就去看她。”
秦升答應着去了,苗春柳則到院子裏問那磨鏡子的老漢好了沒有。
那老漢低着頭,瞧着不過五十來歲,頭發卻已然花白,他将鏡子遞給她,“好了娘子,一共十文錢。”
苗春柳拿來錢給他,那老漢也未做停留,拿着東西轉身去了。
一股古怪的感覺從苗春柳心底冒出來。
這磨鏡子的老漢怎麽瞧着如此眼熟?好似在哪兒見過?
待與秦升兩人快到道觀門口之時,苗春柳猛然駐足。
她想起來了。
馮榮。
方才那個老漢,不是旁人,正是馮榮,那個兒子馮三奇被小官人殺死的馮榮。
–
他們來看望紅魚,然而此刻紅魚卻并不在道觀。
飛瓊的馬鞍壞了,他近日不大高興,她便帶着他到市集來買一副新的。
臨近晌午,集市的人還是很多,他們見着她,再不敢如從前般作弄嘲諷,那些曾經聽從徐介郁父子命令,欺負她欺負得狠的,一個個都吓得大驚失色,趕着躲起來。
不過也有不走尋常路的,一個大漢涕淚橫流,好似死了爹媽一般,‘啪’的一下遠遠從街道那頭滑跪到紅魚跟前,吓得飛瓊不住往後退。
“郡主,不不不……關姑娘,關姑奶奶,我是前街的楊八郎您還記得吧?就是幾年前偷偷往您背上扔臭蟲的那個,我混蛋,我無恥,您大人不記小人過……”
這人語速飛快,紅魚壓根沒聽清他是什麽楊八郎還是黃四郎的,她現在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被驚吓到的飛瓊身上。
紅魚使盡全身力氣拉住缰繩,抽空扯出一張笑臉來對着那跪下的人道:
“那個……我原諒你了。”
所以能否麻煩他趕緊讓讓,她快堅持不住了。
那人卻蹬鼻子上臉,“多謝姑娘,既然如此讓我到姑娘身邊去侍候吧,我力氣大,能幫姑娘——哎呦!”
飛瓊實在受不了這漢子了,一把掙脫紅魚,揚蹄從他身上踏了過去。
索性那漢子躲得急,不然說不準一條小命丢在這裏。
那漢子窩在地上瑟瑟發抖,像條喪家之犬,還在委屈地叫:“魚姑娘……”
紅魚當即變了臉色,半晌,她問:“你叫我什麽?”
那人見她生了氣,知道今日計劃恐怕不成,唯唯諾諾地道:
“……沒,沒什麽。”
飛瓊似是看出什麽,又拐回來踢他一腳。
“哎呦——!”
衆人哈哈大笑。
“楊三,也不瞧瞧你那德行,還想取代那位小郎君待在關姑娘身邊做護衛呢,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就是,要不是太子身體抱恙,陛下要為太子祈福所以大赦天下,你此刻還在牢裏跟老鼠打架呢!”
“哈哈哈哈……”
…….
紅魚早牽着飛瓊走開,将衆人的嬉笑怒罵聲留在原地,至于他們說的什麽太子,跟她并無幹系,因此也沒在意。
“魚姑娘。”她笑,“好久沒聽到有人這樣叫我。”
那人在的時候,總是這樣叫她,都把她叫煩了,然而如今再想聽,卻也再不能夠。
飛瓊湊到她身邊噴鼻。
紅魚摸摸他的腦袋,輕聲問,“飛瓊,你是不是想替青溪保護我?”
飛瓊蹭她的手,脖子上的小辮一晃一晃。
紅魚被蹭得手癢,“謝謝你啊。”
不知是在對眼前的馬兒說,還是對早入地下的那人說。
“走。”她重新牽起缰繩,“我帶你買副好馬鞍,要大紅色,好襯得上我們飛瓊。”
飛瓊興奮地仰頭添她的手。
到了賣馬鞍的地方,她卻見到一個熟人。
“毛遠?”
雲陽王府覆滅,因為她與青溪說情,毛遠得以安然無恙,後來便不怎麽見到他。
她只聽說他用自己攢的錢做起了小買賣,卻不知究竟是賣什麽,卻原來是在此處賣馬鞍。
毛遠見着她,似是一愣,眼神不知為何有些躲閃。
紅魚見他這幅态度,也不曾多言。
除了青溪,旁人對她是好是壞,都不能叫她心情産生任何的波動。
本就是泛泛之交,如今這樣,也算正常。
于是乎,她打算買了馬鞍就走,然而轉身時,卻被毛遠叫住,将她帶到僻靜的巷子裏。
“你想說什麽?”她問。
毛遠垂着腦袋,直直給紅魚跪下。
“我對不住青溪。”
他頓了頓,說:“青溪身體裏有毒的事,是徐介郁特意安排我告訴姑娘你的,可具體為什麽我并不知曉。”
他擡頭,眼圈發紅,略微急切地道:“後來……後來我就聽說青溪死了,我不知道他會出事,我當真不知道……是我,是我害了他。”
當年他掉進河裏,若不是被青溪救上來,他小命早沒了,而自己卻這樣報答他!
可他當時沒法子,若是不照着徐介郁的話做,他和母親都要死。
無盡的痛苦和悔恨折磨着他,叫他忍不住捂臉痛哭起來。
而紅魚從頭到尾只是靜靜地站在那兒,活像一尊木偶,許久不曾言語。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輕輕‘哦’了一聲,道:“原來是這樣。”
毛遠将頭狠狠磕下去。
紅魚轉過身,臨走前,她問他,“給徐介郁練藥的人,能不能把毒藥僞裝成解藥,叫人摸不出脈象?”
毛遠道:“可以。”
紅魚擡頭望向巷外不遠處的那條河堤,只見那裏楊柳依依,來往人不絕,熱鬧非凡。
她記得青溪替她擋下徐介郁的酒時,那裏并沒有像現在這樣熱鬧。
她若走過去,怕是也找不到往日的一點痕跡。
楊柳樹下,少年扭頭朝她一笑,忽然消失不見了。
紅魚回頭,對毛遠道:“我知道了。”然後牽着飛瓊離開了巷口往城外走去。
日頭這樣大,她卻不覺得曬得慌,坐在馬上仰着頭,眼睛漸漸只剩下刺眼的白光。
“郡主。”有人慢慢走過來。
愣了半晌,紅魚才察覺到來人是在叫自己,她垂下頭,等着眼睛恢複清明。
是個白發蒼蒼的老漢。
“我知道你想找的人在哪裏。”
紅魚等着他說下去。
那老漢擡頭,亂糟糟的白發蓋住大半張臉,只漏出兩只如窟窿一般的眼睛:
“你要殺徐介郁替你的情郎報仇,我可以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