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一言不發地轉回她的橋子,快步從普家消失了。
反對最強烈的是普艾古諾20歲的兒子普古鲊,如果不是懾于父親的威嚴,他簡直要暴跳如雷了。他卻一句話不說,茍着腰踱步來到街上。一旁的小酒館裏,男人們的笑聲響亮又粗野。三桃園呀,四門調呀,五魁首呀,七朵梅花八匹馬呀,男人們猜拳行令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大魚大肉的香味彌漫着整個大街。普古鲊推門進來,愣愣地從一個黑臉漢子手裏猛地奪過一碗酒一飲而盡。然後,一只腳踩在凳子上,兩手撕下一只雞腿大口大口地往嘴裏塞。大家見是土司的少爺,忙堆下一臉的笑請他入座。普古鲊吧嗒吧嗒地吞咽着該死的塞人牙縫的雞肉,叫嚷道:“拿酒來,拿酒來,用大碗。”
大家慌忙擡來酒甕,又給他斟了一碗。普古鲊一仰脖子,又喝幹了。
大家興奮起來,一個勁地給普古鲊鼓掌。想不到普家的少爺酒量也這樣好。他們只聽說土司的這個兒子為人腼腆,不愛說話,從沒聽說過還如此海飲。“虎父無犬子,豪爽,好漢!”大家更熱烈地鼓起掌來。
這時,一個黑臉漢子站了起來,給普古鲊倒滿酒,也給自己倒滿酒。黑臉漢子雙手端着酒碗說:“普少爺,你是條漢子,這碗酒我敬你,也敬土司老爺。聽說他老人家要成親了,我們百姓高興啊。”
普古鲊的臉慘白慘白的,頭痙攣地擡向天空,差點把酒都潑了。他把酒倒進嘴裏,一聲不吭地離開了酒店。
10 普古鲊別別扭扭地笑着,說:“恭喜阿爹!”
天的阿迷熱乎乎的,小黑蟲多得把人的頭頂都罩住了。這種蟲子有一種奇怪的愛好,人走到哪,它尾随着飛到哪。趁人不注意,叮一口是一口。它看起來很像一種投機商。
普古鲊喝了酒,感到異常煩悶,他扯開前的衣裳,歪歪斜斜的腳步把他送到普艾古諾的房前。他的舌頭仿佛變粗了、變厚了,嘴唇也不靈活了,他想溫柔地喊一聲“阿爹”,用委婉的腔調勸父親打消那個愚蠢的結婚念頭。想想看吧,那女人20多歲,又是一個煙花女子,普家的大少爺能有這樣的“阿嬷”嗎?
普古鲊的手是慢慢敲向父親的房門的,手按住房門的一剎那,卻違反普古鲊的意志胡亂抖了起來,并帶上了一種力量,木制的房門發出“啪啪”“咚咚”的響聲,刺耳的聲音令普古鲊大驚失色,酒突然醒了。這時,門“吱呀”開了,從裏面探出普艾古諾黑得吓人的臉。
“古鲊,你喝酒了?”冷冷的聲音從黑臉的嘴裏吐出來,就像是天上突然掉下的一塊冰。
“阿爹,我……”普古鲊含混地回答,一肚子的話卻不知從何說起。
“回去睡覺吧,天已經黑了。”普艾古諾緩和了一下口氣,盯着兒子漸漸成熟起來已長出胡須的臉說。
普古鲊這才發現,天真的已經很黑了,顯得讓人心煩意亂,黑得幾乎看不見路徑了。但普古鲊不能回去,他想說的話還沒說出來,回去算什麽?
普古鲊狠了狠心,咬着牙齒說:“阿爹,你不能和那個女人成親。”
普艾古諾冷冷地說:“你說啥?”
普古鲊幾乎是大叫着:“你不能和那個女人成親!”
普古艾諾突然笑了,說:“兒子,你還小,你不懂。”
普古鲊說:“不,我已經20歲了,阿爹,我是個男子漢了。我怎麽能叫一個為娘呢?”
普艾古諾心裏一寒,手擡了起來,他準備給兒子一巴掌,讓他醒醒酒,但他最終沒有将手掌貼在兒子的臉上。兒子是個好兒子,雖然不夠勇敢,沒有雄才大略,長相上也缺乏英雄氣概。但他孝順、聽話,這就夠了。
普艾古諾冷冷地說:“阿爹的事阿爹自有主張,你回去睡了。”
說完,普艾古諾“嘭”地關上了房門。
普古鲊感覺自己的心蹦下了一大塊,疼疼的,酸酸的,這種感覺真怪。人的心裏又沒有調味品,怎麽會是這種味道呢?普古鲊雙唇閉住了。無論怎麽說,他覺得父親都該聽一聽他的想法的。但他沒聽,他沒聽!由此推想那個的魅力大大超過了他親生的兒子。普古鲊呆呆地站着,忘記了身在何處。他瞪着眼,臉上沒有一滴淚,嘴巴大張着,從他幹巴巴的膛裏,發出呼哧呼哧的喘息聲。
這一晚,普古鲊失蹤了,他跑到城外的山上,學了一夜的獸叫蟲鳴。這是普古鲊從小所具備的天賦。他學的驢叫,悠長而高吭。對于牛叫他有更深入的研究,母牛的叫聲、公牛的叫聲,在他嘴裏呈現不同的特色。更絕的是他可以學獸叫,比如豹子,他學得真是絕極了,有一次他的叫聲竟引來了兩只母豹的追蹤。他沒有像他父親一樣勇敢地将豹子殺,而是憑借矮小的身材、快捷的雙腿逃過了豹子的憤怒。他還可以學黃羊叫,最傳奇的一回是,他的叫聲将另外幾頭聞聲趕來的黃羊的眼淚引了出來。羊哭了,熱乎乎的淚水滴在了涼涼的青草上。學鳥叫對于普古鲊而言是小菜一碟,各種鳥叫,他只要聽上一遍,便能爛熟于心。蜿轉的,凄涼的,高吭的,帶顫音的,短促的……像一個個美妙的音符,滲入于鳥的合鳴中。
失蹤一晚的普古鲊,天亮時牽着一只黃羊,回到土司衙署。他的肩上,還站着一只花喜鵲,青色絲綢縫制的長袍上,是密密麻麻的白色鳥屎。烏黑的長發裏,胡亂掖着幾根灰色的、黃色的羽毛。普艾古諾望着這個惹鳥獸喜愛的兒子,用堅定的口吻說:“你的新阿媽就要來了。”
普古鲊別別扭扭地笑着,說:“恭喜阿爹!”
普艾古諾正式迎娶橙子是在天的最後一日。這一天,阿迷城與臨安城一樣的萬人空巷。迎親的隊伍在綿延的古驿道上足足排了一裏地遠。按理說新娘子是該坐轎的,但橙子非要與普艾古諾一起,騎上高頭大馬。橙子的粉紅衣裙與普艾古諾黑色長袍馬褂,成為天滇東南的一道奇景。
第二天的黃昏時分,迎親隊伍到達阿迷,整個阿迷城一片歡騰。盛宴從街東擺到街西,逶迤不絕,尤如一條長龍居于街心。家家擺出最好的吃食敬獻新人和來賓。什麽武定雞、小籠蒸牛肉、爛唬、粑肉餌絲、蒙自年糕、煎乳餅……這一天,不管什麽人,來的都是客,坐下即吃,不用客氣。
普艾古諾滿臉是蓋不住的興奮表情。這天,他穿的是緞面的長袍,套馬褂,頭戴瓜皮小帽。橙子也脫下漢人衣裝,穿上了彜族服飾。并從這時起,有了一個彜人的名字:萬氏嫫。頭戴着兩邊釘着玉石羅漢裝飾的勒子,後腦挽髻,髻上插簪,腳穿繡花鞋,更別具了一種風情。
盛宴開始後,普艾古諾端起一碗酒,酒是專門從新平山區買來的辣白酒。他說了幾句祝酒的話,便一飲而盡。衆人呼拉拉地站起來,端起酒杯,說幹,都仰脖,一口幹了。
普古鲊表現出了明顯的醉态,他已經足足喝了五大碗烈酒了。酒氣從他鼻孔裏、嘴巴裏噴出,即使放一個屁,也是帶着濃烈的酒氣。蚊子、蒼蠅不敢靠近他。膽大的不知死活的蚊子只消叮他一下,馬上頭重腳輕從空中栽下。但這似乎并沒有影響普古鲊學習鳥叫的發揮。他踉跄着腳步,歪歪斜斜地挪到街中央,神情專注地發出鳥的鳴叫聲。一群鳥閃着撲淩淩的翅膀而來,有花喜鵲、有白鴿、有長尾雀……它們落在房頂上,落在樹枝上,落在酒宴上,有膽大的鳥兒還落在人的頭上、肩上。人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衆多的鳥,它們是從天上飛來的,還是從地下鑽來的?人們驚奇、興奮、發狂,對鳥的關注遠遠超過了對婚禮的關注。孩子們追逐着鳥,大人們用石頭、筷子砸向鳥,女人們叽叽喳喳地笑着,宴會一片混亂。
得高望重的畢摩坐在那裏,閉着眼睛,唱着千年不變的祝酒歌,對鳥的到來渾然不覺。一只花喜鵲落在他頭上,好奇地望着他腦袋上稀疏的花白須發,用嘴啄了兩下,然後拉下一泡屎,俏皮地扇着翅膀飛走了。
普艾古諾的黑臉變得鐵青,怒火從眼中噴出。畢摩是彜族的智者,識彜文,懂彜經,知天象,能斷陰晴,是祭祖靈和祭天地以保佑人丁興旺、五谷豐登宗教活動的執行者。普古艾諾對他們向來敬重有加,他知道兒子心中不痛快,日子過得好好的,突然有了一個和自己年歲差不多大的女人一下子成為自己的“阿嬷”,這事擱誰身上誰也不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