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喜歡與人相處。而是為了這種無窮無盡的掩飾真相、作秀和缺乏意趣相投的朋友而感到累了。王伉顯然不是他的朋友。他居高臨下的微笑、頤使氣指的氣勢形象地寫在了臉上。這樣的人怎麽配做普土司的朋友呢。
“看得出,你土司做得不錯。想不想到昆明來啊?”王伉尖銳的眼睛嘲笑地望着他。
幹巴巴的、官腔十足的聲音使普艾古諾感到困倦。但他卻不得不打起精神望着王伉微笑說:“下官怎敢說做得好,又怎敢奢望升到昆明呢?我在這裏就知足感恩了。”
這間房間裏沒有火塘,只有一盞無價的紅寶石玻璃燈罩着的松油燈。燈光在王伉的臉上投下暗紅色的半透明的陰影,這使他看起來很像傳說中地獄中的人物,既兇殘可怕,又陰險狡詐。王伉說:“其實我們這些在省城做官的,那有你們好?你們是土皇帝啊,金山銀山的花不完,哪像我們窮酸一個啊。”
普艾古諾渾身起了雞皮疙瘩,這雞皮疙瘩像麻診一樣令他深深厭惡。他卻說:“王大人說笑了,我們土官官不像官,民不像民,難做啊。”
王伉的黑眼睛笑了,閃着光:“你難道沒有想過統治更大的地盤?”
“沒有。因為我只是朝庭的臣民。”
“哦,哈哈……我覺得懷疑。你的眼睛告訴我,你是一個不甘心的臣民。”
普艾古諾沒有回答。他的手緊握着椅柄,然後放松。王伉的眼睛大睜着,似地閃着光。這令他感到恐懼,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老普呀,人家說時勢造英雄。現在是多好的時勢呀。”王伉背靠在椅子上,語氣中充滿了知心朋友的意思。“北有滿州人,南有李自成。幾乎成燎原之勢了。天下大亂,英雄輩出。普老弟難道不想做一回英雄嗎?”
普艾古諾依舊沒有回答。王伉清楚地看到,他臉上黑色的肌肉一抽一抽的,顯然是處于一種極度激動的狀态。
王伉知道,著名的土司老爺早晚會成為一個著名的反賊,并且深信,在他看不到的将來,肯定還會有一個著名的笨蛋為他寫上一篇并不著名的小說。
18、畢摩此時一定到達了天國,他終于可以和天神永遠相伴了在崇祯六年阿迷州最美麗的初季節裏,山上、地上、坡上,鮮花一片片地泛濫成災。滿山的杜鵑花紅得像滴了血,遍地的苦刺花白得像落了雪。清晨的太陽照亮了阿迷城一夜未眠加緊搶修工事的兵士。
這時,普府的紅漆大門“嘎呀”大開,裏面蹦出一群精壯男子,赤着上身,腰間纏着棕樹葉子,一雙雙沒穿鞋的大腳黑黝黝的,人人肩鼓,個個臉上塗着令人惡心而恐怖的油彩。大鼓是用天生椿木截段镂空做成的,兩面的牛皮黑漆漆的,鼓聲如悶雷,更像火藥沒裝實在而倉促發的火炮的聲音。看不出有任何神的小夥子們跳起來,人靠人連成一個圈,鼓聲咚咚地傳向遠方。男人們的雙腿像彈簧,顫顫悠悠随意而舞。邊跳邊“依呀”或“噢噢”地大叫。聲音震天響,鳥群砸下一泡泡的屎,紛紛躲到城外。
這是一種神的舞蹈,據說能喚來天神,保佑人畜平安,戰無不勝。更深層的意思,還在于鼓舞鬥志,凝聚人心。萬氏嫫、普艾古諾與場上的百姓,都面帶崇敬之,直腰,瞪眼,垂手而立。萬氏嫫第一次經歷這種神聖的場面,既激動敬畏,又惶惶不安。
最隆重的場面是由四個畢摩營造的。傳說這些畢摩法術高明,能識人之好壞。有一女孩,出生滿一夜,能辯父親的聲音,能認出母親的笑容。出生滿二夜,能認識天空中的星辰,能辯別人間的是非。出生滿三夜,白天哭到晚,黑夜哭到亮,蹬爛九層布。父母以為是妖魔,請來畢摩占蔔。魚褂像星光一樣,雞褂閃閃發亮。畢摩認定:這個小姑娘,并非妖魔降,而是大吉祥。畢摩家的書都是神書,畢摩的眼晴能通神,何時下雨,下多深的雨,何時刮風,刮多大的風,基本上都是畢摩們說了算的。
據說萬物的壽命也是由畢摩代天神封的:人壽九十九,馬壽六十六,牛壽三十三,羊壽二十二,莊稼之壽一十一。畢摩身穿的是文官服,有祭盔一頂,官文鑒證的彜文經籍一,法鈴一只,龍頭手杖一根,金花一朵。外出這是必帶的幾樣東西。有一次,一個畢摩疏忽大意,忘記帶其中的法鈴了,在請天神開眼時,天神根本不聽他的話。他雙眼模糊,幾乎不能視物。結果占蔔出了錯,釀成了一件死傷10人的血案。後來,他咬破食指,以人血混以雞血,念了三天三夜的咒語,才破解了災難,恢複了法眼的穿透力。
畢摩最大的本事還在于驅鬼。古時阿迷還只是一個大寨子,因得罪天神,天神便派來無數的小鬼搗亂,它們有的變成害蟲啃吃稻谷,有的在窗戶外面伸着長長的紅舌頭吓唬小孩,有的把頭卸下來,身子卻無聲地跟在人的身後,有的把人喝的水變成紅色的血,有的把金子、銀子變成石頭……總之是花樣種種,令人防不勝防。畢摩就在寨子中心燃起篝火,念動真言把小鬼們都拘來,手持法鈴不停地晃動,鈴聲刺破了小鬼們的耳孔,血水将篝火幾乎撲滅了。天神不忍心小鬼受罪,親自坐着雲彩來到人間請罪。畢摩也不願把事做得太絕,就将小鬼一一放回了。
再說此時,令人尊敬的四個畢摩穿着黑袍子,披散着頭發,赤着腳,手裏正搖着法鈴,嘴裏嘟嘟哝哝,念着人們根本聽不懂的神書上的文字。萬氏嫫看到他們,想起有關的一些神奇傳說,心裏充滿了敬畏感。普艾古諾神專注地望着其中一個畢摩,這時,這個畢摩已坐了下來,他在念着真經的同時,手裏還忙着占蔔的工作。這是一個德高望重的老先生,頭發白得耀人的眼睛。臉卻奇瘦,透出一種骨感,就好象樹枝上貼着的一張皺皺巴巴的皮。枯瘦如柴的手裏,握着一捆同樣枯瘦的細竹條。按照神的意思,竹條共33根,每根約15厘米長。畢磨擦一下臉上的皮,嚨喉發炎一樣猛地對着竹條“呸”了一口,一口濃得化不開的痰沾在了上面。然後,雙手拿着竹條,伸到火堆上燎,這時,鴨子一樣的扁嘴發出一陣含糊不清的咒語:“……以前阿魯祖,放牧在野外,煮吃中午飯,無事占蔔玩。前占又後占,占出不得吃,……今日我來占,是得你出來,是失你出來,是吉你出來,是兇你出來。”
念了一陣,畢摩顫抖着手将細竹條分成了三份,并以頭、身、腳的順序插挾在手指間,接着,又以頭、身、腳的順序一雙一雙地拉出……在場的人似乎都停止了呼吸,跳舞的漢子們停止了舞蹈,歡叫的女人們停止了歌唱。萬氏嫫握了握丈夫的手,竟冰涼冰涼的。阿迷城死一般的沉寂,城市上空沉甸甸的雲彩也仿佛停滞不動了。只有一群不合時宜的麻雀,從城外面飛進來,從一棵樹上,飛向另一棵樹上。
畢摩的手停止了動作,他的嘴大張着,黑洞洞的,暴露出裏面稀稀落落幾根黑色的牙齒。他突然像被火燒了一樣跳起來,黑洞洞的嘴裏大聲喊道:“三根,是頭三根!”說完,“呀”地慘叫一聲,直挺挺地猛倒在了地上。有人連忙跑過去,探了探畢摩的鼻息,發現畢摩已為占蔔壯烈而死了。
普艾古諾黑色的臉上,淌下幾滴淚的蟲子。他緩緩地跪在了畢摩的身邊,心裏卻抑制不住一陣狂喜:三根,頭三根,這對占蔔而言,是最吉利的數字啊。
普艾古諾輕輕地攏了攏畢摩蒼白的頭發,回頭吩咐家人“厚葬”。他的眼淚滴在畢摩幹瘦的臉上,畢摩的臉因濕潤而生動。他心裏想:畢摩此時一定到達了天國,他終于可以和天神永遠相伴了。
畢摩的死不是悲,這是喜,尤其是在普艾古諾将要出兵的時候。
前幾天探子來報說,王伉會同巡撫使趙洪範奏稱普艾古諾造反的折子,朝庭已批示準奏,調貴州總兵高士傑、雲南布政使周士昌并十三參将及鄰近土官吾必奎、龍在田、者龍雲等合兵進剿。普古艾諾站在阿迷的城池上,似乎已聞到硝煙的味道了。陳列在城牆上黑色的火炮,孤傲地伸着長長的脖子,似乎伺機追逐春天的太陽,繼而一炮打下。
19、普艾古諾一杆長槍,一掃就是一大片萬氏嫫記得普艾古諾說過,王伉是個兇狠狡猾的人物,早就視普家兵為眼中釘了。而前幾天臨安府的來信,更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