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能給人一種居高臨下的安慰。對于久打普艾古諾而不下、心急如焚的王伉來說,這種安慰是必要的。
酒菜擡來時,臨安府一身泥水急匆匆地滾上樓來,後面跟着一個頭戴鬥笠,身披棕衣的家夥。這家夥摘了鬥笠,王伉認出是臨安府的下屬莊誠。
王伉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坐,坐吧。咱們喝上一杯,暖暖身子。”
兩人坐下,他們早就跑得腳疼了。尤其是臨安府,為了找莊誠,西門、北門、南門全跑了遍。靴子裏滲進了水,腿肚子轉了筋,坐下喝了一杯辣酒,辣椒炒的滾滾香氣飄進鼻孔裏一鼓搗,臨安府這才大大地、高聲地、舒服地打了一個噴嚏。
王伉對他的噴嚏表示出極端的厭惡,他用灰白的眼睛冷酷地掃了一眼臨安府。因為冷酷,王伉灰白的臉在雨天陰暗的樓裏更突然間變得極為可怖。
臨安府打了一個寒顫,硬着頭皮讨好地說:“我帶來一個人叫莊誠,是普艾古諾小時候的朋友,想必對您十分有用的。”
“是嗎?”王伉的雙眼突然亮了一下,因為亮而顯得和藹。他将目光掃向臨安府的手下莊誠,眼裏含着一種詭秘。莊誠立即誠慌誠恐地站起身來。王伉放聲大笑,他拍着莊誠的肩膀對臨安府說:“知我者,臨安府也。莊誠對我而言太有用了。來,幹杯。”
這是一個可以稱之為載入臨安史冊的日子,臨安通往阿迷的驿道上,被雨水沖刷得慘白的石頭光滑而富有亮度,馬糞布滿路面,又被馬踩得稀巴爛。路兩邊叢林蓬生,鮮花出奇地燦爛。莊誠騎着馬,就走在這樣的路上。目标只有一個,勸降普艾古諾,外帶收集情報。
然而一進西山,莊誠就被普艾古諾的威嚴派頭給吓懵了。營前屋後,裏裏外外,皆是手持大頭刀的黑衣兵丁,刀把上的紅綢被元月的春風吹得索索地響。在為莊誠接風的酒宴上,貼牆而立的黑衣人怒目圓睜。普艾古諾早傳下話,酒席之上不準提交戰的事,誰先說殺誰的頭。
普艾古諾對莊誠熱情異常,異常,也就是過了頭了。什麽過了頭都不是好兆頭,莊誠恐慌得雙腿打軟,差點跪在地上。與普艾古諾的夫人萬氏嫫是第一次見面,她倒是一臉夫人們常有的那種笑,笑裏含着溫存,讓恐慌得出了一身大汗的莊誠稍微感到一種涼爽。普夫人的美卻是異常的,這位傳說于百姓口頭上的大美人,一笑便讓莊誠有了酒醉的感覺。
這場酒公道地說,莊誠喝得心情很不舒暢。王伉冷漠的眼睛在他心裏浮雕一樣呈現出來,一雙眼疊着一雙眼,每雙眼睛裏都有兇光冒出。然而,普艾古諾像是早知他的來意似的,杜絕一切機會免他說“歸降”二字。莊誠懊惱地與普艾古諾碰了三碗酒,心裏微有醉意。
然而,看上去普艾古諾比莊誠醉得深,舌頭大了,說話不利索了,雙眼直勾勾的,一直嚷“喝酒,喝酒”。端起酒碗,滋溜,自己幹了一碗。
男人醉酒的直接體現是從說胡話開始的,說胡話是從真話開始的。因為酒精的作用,普艾古諾滿嘴裏便開始跑馬了。萬氏嫫一幅着急的樣子,一個勁地使眼色。普艾古諾醉眼朦胧,除非用大炮轟他,也許還有用。女人的眼色失敗了。普艾古諾的聲音越牆穿瓦,連門口卧着的狗都豎起了耳朵。
21、萬氏嫫笑意盈盈,顯出胸有萬兵的神情普艾古諾對莊誠說:“在我眼裏,王伉其實……呆如……土狗,高士傑……也笨。如果……有一支精兵沿着老箐溝……襲……我,今天我們……就喝不成……酒了……”
這話說出來,驚得萬氏嫫立即慌了。一邊夾了一塊堵住普艾古諾的嘴,一邊喚人拖普艾古諾回內室去。莊誠也驚了,在深紅色的暮色裏,他凝固了片刻,随即借口小解,溜出房門,迅速騎上快馬,在夕陽的注視下,消逝在通往臨安城的古道上。
馬蹄聲“得得”傳來,萬氏嫫淺淺笑了。這個富有特色的笑容,意味深長,令人遐想,深刻在普家兵的腦海中。
天黑透時,一支兵馬悄悄出寨。烏雲馬上,萬氏嫫笑意盈盈,顯出有萬兵的神。
黑夜柔和、濃厚地籠罩着老箐溝,白天狂熱、喧鬧的森林變得一片死寂。各種鳥枕着樹枝睡着了,野豬躺在黑乎乎的洞子裏鼾聲震天。只有一雙雙藍藍的眼睛是睜着的,那是狼的眼睛,閃着漆一樣的幽光。狼發現了人這種動物騎着馬進入老箐溝時,并沒有表現出驚訝,而是以一種欣賞的眼光望着這些喜歡白天、黑夜頻頻出入的家夥。
萬氏嫫懷着欣喜的心默默走過松軟的、高至馬腹的草地,這是她第一次獨立作戰。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行。但她深信在這個極其愉快的夜晚,她一定會成為真正的朝庭反判者。這種時候,白天的熱氣還沒有完全消失,空氣中有一種模糊的、沉重的動,松樹在睡覺的時候,也散發着迷人的幽香。只有雲南亞熱帶的天才會擁有這種萬籁俱寂的夜晚。噢,老天爺,多有生氣啊,真正的生氣,讓一個女人去擁抱黑夜、生命和自由吧!
她騎着馬,停在老箐溝的坡頂上,擡頭仰望天空,本能地向天空搜尋什麽。天上的星星裝滿了夜的鏡子,鏡子純潔而神秘,裏面真的住着人的主宰嗎?人真的會得到報應嗎?除了星光點綴的遠景,人相信人類是永恒的嗎?
在老箐溝的埋伏是連夜布置的,弓箭手、滾木、巨石等兩個時辰就搞好了。成者王,敗者寇,恐怕只有這才是永恒的吧。
不過萬氏嫫也有一絲擔憂,王伉會重視莊誠帶去的報嗎?
莊誠急忙從普家兵的營寨逃出,慌得甚至連馬鞭也來不及拿。只好半路上折下一截樹枝,把馬股抽得“啪啪”地響,馬“咴咴”叫着,飛竄向前。莊誠深切體會到了什麽叫“夭夭出逃”。跑出十裏遠,莊誠發現萬氏嫫并沒派追兵來,心裏這才稍安。
灰頭土臉的莊誠逃回臨安時,已是次日淩晨時分。騎了一夜的馬,莊誠累得身體幾乎散了架。見了王伉,禮不及施,就癱作一團,趴在了地上。他嘴裏呼嚕呼嚕喘着粗氣,臉上有血痕也有灰道。莊誠喪家之狗的形象讓王伉大失所望,不用問,這膿包家夥沒完成任務。王伉不耐煩地揮揮手,讓其趕快退下去。莊誠晃動着瘦長的身體,掙紮着要站起來。
莊誠焦灼地呼叫着:“巡撫……大人,小的有重要……報。”王伉聽了,驚喜地回過頭來,彎下腰,臉沖着莊誠問:“是嗎?”莊誠狠狠地點點頭,王伉吩咐人将莊誠拖到椅子上坐下。王伉微笑着說:“我就知汝乃幹才,必不負我托。待破了普匪,我一定重重賞你。”
王伉吩咐左右退下,莊誠這才将報說了。因為緊張、興奮等各種複雜原因,莊誠說得十分困難,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好象是在淤泥中跋涉一樣。
顯然,這個報值得考慮。王伉将臨安府、高士傑、周士昌一起召集商議。商議的結果分成兩派,一派認為此報是假的,乃普倮倮的敵之計。一派認為普艾古諾酒醉吐真言,利用此報,可一舉将普剿滅。
急于求成的王伉心也亂了,莊誠的這報也太真假難辯了。王伉喘着粗氣,摸過水煙筒,蹲下,燃着,深吸一口,兩道白煙從他的鼻孔裏噴出。他說:“圍剿阿迷已有兩個月了,除了敗還是敗。普倮倮就是塊骨頭,我們也要變成螞蟻把他給吃空了。”
高士傑洩氣地說:“我的牙齒是啃不動骨頭了,誰願啃誰去。”
周士昌說:“這報我看可行,派出一支人馬沿老箐溝悄悄過去,不信打不爛普賊的硬骨頭。”
臨安府說:“普艾古諾是條粗漢,豪氣有餘,細心不足,倒不可慮。但他的婆娘詭計多端,倒是不可不防。以我愚見,先派細作10人,夜探老箐溝,若無埋伏,再進攻不遲。”
在臨安府的啓發下,王伉腦袋一下子靈光了。他将水煙筒放下,幹咳了幾聲,說:“還是臨安府深謀遠慮,看事透徹。探而再戰,不失為一條好計啊。”于是,他将周士昌招至跟前,密語幾句。周士昌聽了,樂颠颠地去了。
萬氏嫫率領着一幹人馬,在老箐溝的坡頂上埋伏了一夜,卻連個鬼影也沒發現。她想,難道狡猾的王伉識破了此計?如果是這樣,一切都白費了。這一天一夜的堅守也付之東流。埋伏的日子不好熬啊,白天太陽毒得人的腦子都昏了,晚上蚊蟲叮得人鼻腫臉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