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了,葉子花也開了,滿山滿野的全是花。這個正月,在花團簇擁的阿迷,畢摩被請進了普府。這個畢摩是坐着八擡大橋進來的,一條黑色的土狗羞羞答答地跟着他。他已經一百歲了,會唱一萬首彜族史歌,會占蔔,會治病,日月星辰、高山流水全裝在他肚子裏。在彜族百姓心目中,他已經接近于神仙,是神仙在人間的代表或通迅員。他行蹤詭秘,表情嚴肅,高深莫測,誰人敢不敬畏?
畢恭畢敬的普艾古諾在大堂前肅穆而立,恭迎畢摩的到來。橋子到了,普艾古諾幾乎是架着畢摩幹瘦的身軀來到堂上的。大家圍火塘坐下。畢摩從一個黑色的布袋裏,掏出準備好的貝殼,嘴對着貝殼含糊不清地念誦道:“天上公鷹神,地上母鷹神。飛到九層天,九層神請到;飛到八層天,八層神請到;飛到七層天,七層神請到;……飛到東方地,東方神請到;飛到南方地,南方神請到;飛到西方地,西方神請到;飛到北方地,北方神請到;飛到中央地,中央神請到。普谷來打卦,吉兇來指點,是吉來傳訊,是福來告捷,是禍來告饒……”
念念有詞的畢摩将貝殼面對面地合攏,呼了一口氣,将貝殼撤放在了一個米碗裏。這時,堂上死一般的靜寂,大家屏住呼吸,靜靜地盯着畢摩操作。想放屁的也強忍着不敢在屋裏放,實在忍不住,夾着腿跑到院子裏放了再回來。
畢摩的操作持續了近兩個時辰,大家的臉上緊張得都有了亮晶晶的液體。終于,畢摩枯瘦的臉露出了一絲微笑。大家松了一口氣,普艾古諾也松了一口氣。萬氏嫫滿臉是蓋不住的喜悅,“哈”地笑出了聲。堂上立即一陣歡呼。
這是普古艾諾為出兵臨安所作的一次占蔔。
這次出兵,萬氏嫫本是極度力反對的。因為不久前的晚上,她一連做了三個奇怪的夢。盡管她從小時,就很會做夢,她奶奶喜歡說她連醒着也在做夢。然而這一晚的夢非比尋常,而且是一連三個。她首先夢見自己置身于法場之中,有位長相醜惡、皮膚烏黑的男子持刀将其斬首。當時她沒有害怕,竟還哈哈笑了幾聲。接着又夢見前不久從臨安買來的玉瓶竟然缺了一耳,又夢見支在桌上的鏡子被人砸碎了,接着,一陣抽搐痙攣驚醒了她,她僵直地躺在好一會,恐懼緊緊地包圍住了她。
天亮時,她立即找來畢摩解夢。畢摩的一席話使恐懼立刻為一陣喜悅所替代。畢摩這樣說道:“你身為土司夫人,夫字去首為天,天子之兆也。玉瓶去耳,為王,王者兆也。鏡中有影,如人有敵,鏡破則無影,無影則無敵。這三個夢都是吉兆啊。”
萬氏嫫聽了若有所思,急不可耐的普艾古諾早就傳下令去了,部隊立刻進入了一種打大仗的準備之中。
25普家兵一個接着一個地優美地倒下
其實事與願違,這次出兵臨安并不像卦上說的那樣順利。普艾古諾、萬氏嫫率軍奔臨安而來時,臨安已完成了堅守城池的一切準備工作。參将溫如珍傲立在東門樓上,怒視着普艾古諾這支膽大妄為的隊伍。朱元璋稱帝前,曾采納謀士朱升提出的“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的策略,明代的古城牆大多修得厚重而高大。臨安的城牆也不例外。普艾古諾在攻打數日不克之後,深切而悲哀地想到了這一點。
萬氏嫫目視垂頭喪氣的普艾古諾,說:“臨安北門地勢平坦,易于人馬駐紮,不如我帶一部分人攻打北門,也許能湊效。”
普艾古諾無計可施,只好點了點頭。
萬氏嫫真恨不得馬生雙翅,飛進臨安城撕殺一陣。然而,在北門,萬氏嫫依舊深深地失望了。守城兵士堅守不出,只是居高臨下地将火炮、弓箭往萬氏嫫隊伍裏送。萬氏嫫的一腔鬥志倒底被沖散了。她收兵與普艾古諾重新彙合,苦思攻城良策。
普艾古諾披着黑色的披風蹲在地上,愁眉不展地吃着水煙筒,呼隆呼隆的聲音像打雷。這種水煙筒是雲南特有的,用整段的竹子做成,足有男人的小腿肚子一般粗,沒有深厚底氣的人是吸不來這玩意兒的,這也是真正男人的一種标識。普艾古諾将嘴深深地埋在煙筒上,重重地吸一口,擡起頭重重地吐出。擡起頭的時候,他的眼睛是望着萬氏嫫的。萬氏嫫坐在左邊一把輕巧的滕椅上。她穿着绛紅色的袍子,不是休閑用的那種,而是古時部隊打仗用的。萬氏嫫知道普老爺望她的意思,他在向她詢問主意。她無力地笑了一下,很虛弱的樣子。“要不,咱們先撤吧。”她說。
普艾古諾抽煙筒抽得喉嚨幹燥,想咳嗽,但始終沒有咳出來。他放下水煙筒,站起來。起身時,身體晃了晃。扭過頭,對着臨安城的方向望了望。他沉思着說:“現在是個好時機,李自成席卷了中原,張獻忠近了四川,如果我們控制了雲南……沒想到臨安城的溫如珍這麽有骨氣,可惜,可惜……。”
“撤吧,老爺。”萬氏嫫望着憂心忡忡的丈夫,心裏一陣痛惜。“再等下去,臨安城的援兵來了,咱再走就遲了。”
普艾古諾始終望着臨安城,望着那些墨綠綠的樹,那些土牆草屋,那高高的城牆。他的聲音顯得悠悠的:“讓我再想想。”
外面忽然亂起來,普家的兵丁仿佛押着了一個什麽人,嘴裏吵吵嚷嚷。萬氏嫫走過去,問是什麽事。兵丁們說逮了一個賊頭鼠目的家夥,像是臨安城派來的細,正準備交給土司老爺處理呢。萬氏嫫讓人把細押過來。兵丁們罵罵咧咧、推推搡搡地推出一個人來。是一個三十多歲的黑瘦男人,戴着瓜皮帽,下巴上一撮小胡子,兩只豆粒一樣大的三角眼骨碌碌直轉。從形象上看,倒是極符合細的标準。
來人跪在地下,像雞啄米似的,連連磕頭,嘴裏只叫:“土司老爺,我不是細,不是細啊!”
普艾古諾皺着眉頭問:“你不是細?那你是什麽人?姓什麽?叫什麽?哪裏人?到這裏何幹?”
跪在地下的人又連連磕頭,說:“小的姓王,叫王四,是本城裏的人,一年前入的大黑丁的夥。他知道土司老爺攻臨安城遇着麻煩,特讓我來通信兒的。”
普艾古諾聽了,心裏一喜,問道:“大黑丁現在在城裏嗎?”
王四說:“沒在。”
普艾古諾說“既沒在,又讓你通什麽信兒?”
王四咳了一聲,對滿腹疑慮的普艾古諾道:“是這麽回事。城西有一條地道兒,是兩年前大黑丁大掌櫃帶人挖的,直通指林寺。大掌櫃說了,如果土司老爺攻城,不管他是否在城裏,我們都要給您報信兒,幫助您将臨安城破了。這不,我一得空兒,就麻溜溜地從地道裏出來通信兒來了,誰道竟被當細逮了。土司老爺,您說我相貌堂堂的,像細嗎?”後一句出人意料的話差點将普艾古諾的嘴笑裂了。普艾古諾忍住笑說:“既是大黑丁大掌櫃的好意,我且謝了。”說着,吩咐手下好好款待王四,酒給夠,給足,外加一只汽鍋雞。
這确實是令人振奮的消息,普艾古諾愁苦的臉上閃現出一種紅光。萬氏嫫說:“我看王四不是什麽好人,這也許是人家的敵之計呢。”
普艾古諾堅定地對萬氏嫫說:“不管是否是計,總要試一試才知道。再說,好人與壞人,單憑外貌是分辯不出的。”
萬氏嫫仍然不放心,說:“臨安城有地道的事,大黑丁上次為什麽不告訴我們呢?”
普艾古諾說:“不管怎麽樣,我們都不應放過這個機會。”随後,普艾古諾派人分頭将幾個心腹叫來,商定了如下事項:由普艾古諾帶一隊人,悄悄從地道進入臨安城。萬氏嫫率大部隊在城外攻打。普艾古諾想方設法打開城門,然後裏應外合,一舉将臨安城拿下。
普艾古諾率領30名精壯漢子,由王四帶路,在萬氏嫫憂郁的注視下,悄悄來到城西。這裏是一片水田。一匹死馬四條腿蹬向憤怒的天空,肚子大開着,淌出花花綠綠的腸子。閃爍的陽光下,可以看到腸子上面有着不少奔波不息的小東西,這些白色的小東西熱熱鬧鬧地蠕動着,身體連着身體,一團團,一簇簇。它們那種旺盛的生命力還會不斷生育出凝成一團的白色的小東西。而馬匹的肚子,就是它們生産的工房。
王四扒開城邊的一層草皮,果然現出一條黑咕隆咚的地道。從土的顏色看,地道挖成不久。普艾古諾抑制不住內心的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