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病(追妻)
離紅魚與嚴钰成親的日子越發的近了。
盂蘭盆會過後, 天氣愈發熱起來,在日頭下走一遭,便能曬掉層皮, 漸漸的,也就沒什麽人出門, 尤其晌午時分, 四周靜得出奇, 只有樹梢上趴着的夏蟬時不時叫喚兩聲,告訴世人這世上還有生命存在。
蕭既笙散着頭發坐在窗柩上,一條長腿垂落在屋外, 底下便是萬丈深淵,日頭出來, 霧氣散去,長滿植被的懸崖峭壁一覽無餘。
他目光垂頭瞧着懸崖, 一管裂得不成樣子的短蕭被他靜靜握在手心, 不知在瞧什麽。
宋淳一端了切好的瓜進來, 瞧見他這幅模樣,心中不由一咯噔。
自從來到江南,蕭既笙雖說夜裏仍睡不好覺,但相比從前時不時拿刀子割傷自己的情形已然好上千百倍,至少他不會再無緣無故弄傷自己,甚至會主動同他開口玩笑。
他已經像是個正常人。
然而自從前些時候回到成安縣,偶遇嚴大人同他未婚娘子開始, 蕭既笙便又開始沉默寡言起來,時不時的就坐着發呆。
方才他出去時, 蕭既笙還好好坐在榻上,一眨眼的功夫, 人已經到了窗柩上,半個身子都探出窗外,仿佛下一刻山間的風吹得大一些,就能将他整個人吹進崖底。
而這還不足以讓宋淳一變臉色,真正讓他心頭一震的,是蕭既笙手中那根久不出現的短蕭。
這蕭因從前的事裂得不成樣子,是宮中巧匠用了無數日夜才勉強修複,可即便巧匠們用了無數法子,也只能将它模樣表面複原,實際上已經不能用了,別說吹奏,便是動作大些,都有可能重新将它弄碎。
因此蕭既笙特意拿了匣子裝起來,擱在自己床頭枕邊,尋常不拿出來,今日不知怎得,竟叫它重見天日。
“陛下,東西收拾好了,不日就可啓程,陛下要不用些瓜,睡下養好精神,畢竟歸途勞累,免得有損龍體。”
江南的事大體已經辦妥,只需他們回京等消息即可,因此,從昨日起,他便令手下的人開始收拾行李,等着重新坐船回京。
蕭既笙半晌沒吭聲,手指摸着掌心的那根短蕭,許久之後才輕聲開口,“淳一,你聽,外頭什麽聲音?”
宋淳一側耳聽了許久,終究搖頭道,“陛下,許是觀裏道長在敲鐘,奴婢叫人讓他們停下。”
他們回成安縣後,便一直住在縣裏雲拓山上的陀雲觀中,觀主是位喜歡雲游四方的道人,曾到過上京,見多識廣,一見宋淳一露出的手牌便什麽都沒說,直接叫他們以香客的名義住了進來。
其實,住在道觀裏并非什麽好選擇,這裏地處偏遠,光下山就要兩個時辰,辦事極不方便,但蕭既笙卻偏要住在這兒。
即便他不說,宋淳一也知道,那是因為很多年前,他和關娘子在一家破落的道觀裏相依為命過。
即使已然過去那麽多年,他依然難以忘懷。
“不是。”蕭既笙搖頭,神色有些恍惚,“是蟬鳴聲。”
宋淳一不知該如何作答,半晌又聽蕭既笙輕嘆口氣,似乎覺得甚是苦惱,“這兒的蟬太吵了,魚姑娘聽不得這麽響的蟬鳴。”
她夜裏總是睡不好,夏日裏蟬太吵,她要生氣。
宋淳一知道,蕭既笙的老毛病又犯了,開始分不清幻境與現實。
太醫不是說陛下的病情已然好轉許多麽?怎麽如今又開始了?難不成當真是因為那嚴大人未婚娘子的緣故?
啞巴,愛吃甜食,光這兩樣便同已過世的關娘子一模一樣,也難怪會重新勾起陛下的病根。
看來,要想病情好轉,他們需得盡快離開成安縣才是。
他如同往常般裝作不知,順着蕭既笙的話說下去,“奴婢這就讓人拿捕蟬杆把蟬粘走。”
宋淳一剛要轉身,便見蕭既笙披散着頭發跳下窗來,将短蕭小心妥善擱在匣子裏後,大步流星往外走。
“不必,我自己去。”
宋淳一根本來不及阻止,便見蕭既笙已經出了房門,身影消失無蹤。
正要跟上去,手下恰巧上樓來。
“何事?”
“公公,嚴大人帶着未婚妻正朝陀雲觀來。”
–
通向陀雲觀的通天階梯上,紅魚正被嚴钰拉着往上去。
兩人爬了快一個多時辰,身子已經有些發虛,打算暫且找個陰涼處歇息片刻。
“姐姐。”嚴钰有些口幹舌燥,拿衣袖擦掉額上細密的汗珠,“你确定關大哥住在這裏?”
紅魚亦是被曬得不輕,将外裳頂在頭頂,将自己整個腦袋遮住,點頭,從一旁的樹幹上扯下一片藤蔓的葉子給嚴钰瞧。
嚴钰眼睛霎時一亮,“是琴匣上那日粘的……”
紅魚笑着點頭。
這叫蒌葉藤,雲陽多山林,又氣候潮濕,便容易有瘴氣,而這種藤便長在有瘴氣的地方,結出的果實同槟榔一同服用,便可消解瘴氣。
這種東西在雲陽很多,在這裏卻十分難見,她也是某次來雲拓山上采藥偶然瞧見的。
那位關大哥所送的古琴琴匣上,便粘着這種東西,問過琴行的人和酒樓小二,他們當日都不曾出店門,那能粘上這東西就只有關大哥本人了。
嚴钰誇她,“姐姐博聞廣記,竟知道這樣多。”
蒌葉藤少見,便是他讀這樣多的書,也不曾認得。
紅魚的腳步微微一頓。
辨識各種草藥的本事,是青溪當初教給她的。
嚴钰回頭,“姐姐,怎麽了?”
紅魚搖頭,将手從他手裏抽出來,對他微微一笑,比劃道,“沒什麽,只是忽然想起曾經一個要好的朋友。”
朋友。
嚴钰沒在意,怕紅魚熱壞了,趕緊拉她到陰涼處,将外衫褪下鋪在石頭上讓紅魚坐了,然後拿竹筒到溪邊接了水給紅魚。
紅魚喝了一口,遞還給嚴钰,嚴钰卻不肯接,“姐姐再喝些吧。”
紅魚一瞧,他耳根又紅了,便更生了逗弄他的心思,特意将自己方才嘴唇碰過的那塊對準他,手拿竹筒遞到他唇邊。
嚴钰有些結巴,“我,我,我不渴……”
明明不會撒謊還硬要撐面子的反應徹底逗笑紅魚,她湊過去坐在他身側,手往前一伸,他的唇瓣即刻印在竹筒邊,同她方才的唇印吻合。
‘騰’的一下,嚴钰整個人紅成一只熟蝦,連手都不止該往哪裏放。
嚴钰還想說,‘與禮不合’這樣的話,畢竟他們還未成婚,牽手已經是愈矩,更何況,更何況……
他想推開紅魚,一擡眼,但見她玉面粉腮,目光如水,亮晶晶的,眼睛裏頭滿懷笑意,叫他無端想起兩人重逢時,她雖笑,卻眼底暗藏幽靜的模樣來,忽然,那只要推她的手便動不了了。
他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問了一句,“姐姐,你高興麽?”
紅魚被他這話問得一愣。
她好像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如今仔細想想,自與嚴钰重逢,她好似越來越少想到從前的事,即便想到,也不會同從前那般有那麽大的反應,就像一顆小石子丢進湖泊之中,或許會有一點漣漪,但那點漣漪太小,時間太短,還沒瞧清,便已然消失不見。
師父在世時常說,世事如流水,紅魚年少時不懂,如今才算真正懂了這句話的含義。
她如今太忙,忙着養身子,忙着規劃未來,忙着逗弄嚴钰,已經沒有時間去悲傷和難過。
嚴钰帶給了她新的生命。
紅魚用另一只手撚去嚴钰耳邊的雜草,笑着點頭。
高興。
嚴钰能感受到紅魚內心的快樂和輕松,見狀,不知怎麽的也跟着笑起來,內心的那些別扭和害羞霎時間煙消雲散,就着紅魚的手将竹筒裏的水一飲而盡。
“姐姐,我再去打一筒水來你喝。”
紅魚點頭。
望着嚴钰遠去的背影,紅魚随手拽了幾根路邊的狗尾巴草編辮子玩兒,至于四周此起彼伏的蟬鳴聲,她竟一點沒覺得吵鬧。
蕭既笙遠遠在山上望着,直到嚴钰返還回去,才終于收回視線。
兩人離得遠,紅魚又背對着他,頭上頂着衣裳,因此蕭既笙別說她的面容,便是身形也未瞧分明,只是對兩人前來打攪自己同魚姑娘的舉動有些許不滿,丢了撚蟬的竹竿,打算飛身上樹,丢一枚飛刀吓他們回去。
然而瞧見兩人背影湊在一處,親密說着話的情景,蕭既笙不知怎麽的,忽然改了主意。
魚姑娘心善,不喜歡他捉弄旁人,叫她知道了,怕是要惱。
蕭既笙悻悻收了手,瞥了遠處兩人一眼,轉身離去。
–
好容易到了陀雲觀跟前,紅魚和嚴钰卻發現觀門緊閉,扣門半晌,也只有一個小道士出來,操着一口軟糯的嗓音,一本正經道:
“無量天尊,觀裏今日灑掃,不受香火,善人請回吧。”
紅魚擡頭瞧了山上那間最高處的樓閣一眼,恍惚瞧見幾個并非道士打扮的人在樓上行走,心知那必是那位嚴大哥的随從了,當即收回視線。
既然人家仍舊不想見他們,那他們也不便舔着臉叨擾,該有的禮數盡到,也算全了他對嚴钰的救命恩情,至于他之後要不要參加他們的婚禮,那是他的事,他們也不會強人所難。
紅魚拉了拉嚴钰的衣袖,嚴钰還當真以為道觀在灑掃,正在為他們打擾道長們致歉,察覺到紅魚的動作,霎時反應過來,從随身攜帶的包裹裏掏出一只匣子遞給那小道士。
“煩勞道長将此物交給貴觀一位叫關青的香客,裏頭除卻三十兩銀子,還有我未婚妻親手繡的一個福袋和我們二人的新婚請柬,請他過幾日務必賞光。”
從前那張由他自己寫好的請柬不知被他丢到哪裏,因此又寫了一份,這回,是他同紅魚一同書寫。
那小道士剛要按吩咐說這裏沒有這位香客,紅魚已經接過嚴钰手中的匣子塞到他懷裏。
離去時,又返身回去從袖中掏出兩塊梨膏糖給他,摸摸他的腦袋。
紅魚瞧了嚴钰一眼,嚴钰不敢摸道士的腦袋,作揖道:“小道長,這是喜糖,請收下。”
随即兩人笑着拉手而去。
那小道士被他們這一出弄得滿臉漲紅,打量了周遭一眼,見四周除他之外并無一人,趕緊将其中一顆糖塞進嘴裏。
嗯。
好甜。
–
宋淳一捧着那匣子,有些猶豫,不知該不該将它交給蕭既笙。
他直覺蕭既笙的這回發病,同嚴钰的那個未婚妻擺脫不了關系,但卻又無法證實,畢竟關娘子已經死了,那女子怎麽也不可能是她,但她們身上的相似點又這樣多,一提及她,蕭既笙定然會想到同是啞巴的關娘子,怎能不發病?
思慮半晌,還是決定不能冒險,于是行至崖邊,随手将那匣子丢下去。
過了許久,崖底才傳來一聲回響。
這崖底是個深不見底的水潭。
“你往底下丢了什麽?”
不知何時,蕭既笙悄無聲息出現在身後。
宋淳一嘆口氣,轉身将實情告知,正當他打算苦口婆心勸導一番時,卻見蕭既笙神色清明,聽罷只是淡淡‘嗯’了一聲,擡腳從他身側走過,随即進屋。
宋淳一心中一喜。
陛下醒過來了。
他深深松一口氣,叫四周人退下,跟着蕭既笙進屋。
“陛下,您感覺如何?”他觀察着蕭既笙的神色,見他除了有些疲憊,其餘并無不妥之處,稍稍放心。
蕭既笙站在原先坐着的窗柩前,不知在想什麽,半晌,終于将窗戶關上。
“淳一,我這是這個月第幾回發病了?”他的聲音有些發沉。
“回陛下。”宋淳一斂目,“第一回。”
“嗯。”蕭既笙走至榻前坐着,手撫摸擱短蕭的匣子,眸色幽深。
方才,他發覺自己拿着竹竿站在樹下,而手心裏還攥着一只半死不活叫喚的蟬時,整個人有一瞬間的恍惚。
他知道,他又不正常了。
他能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可卻無法阻止,只能任由身體裏某種力量掌控自己的身體。
每回意識回來,他整個人便被一種巨大的悲傷和無望所包圍,它化作一種無形的力量在拉着他不斷往下墜,越墜越深,越墜越快,不知什麽時候就将他整個人淹沒。
他讨厭這種感覺,卻又癡迷它,期望這樣的時候多些,好似這樣,才能證明他還活着。
魚姑娘,魚姑娘。
蕭既笙撫摸匣子的指尖微微發白。
救救他吧。
“陛下——!”一聲響亮的呼喊将蕭既笙喚醒,一低頭,原本盤中切瓜的刀正牢牢握在他掌心。
宋淳一奪過那刀,神色警惕地看他。
蕭既笙愣了半晌,忽然輕笑了下,說,“淳一,你這麽緊張做什麽,我……”
說到這裏,卻又說不下去。
半晌,終于嘆了口氣,“不是要走麽,抓緊時間回去吧,回去叫小巫醫來,繼續喝他的藥。”
拿藥吊着他,随他們怎麽辦吧。
魚姑娘不會來救他。
她,早把他抛棄了。
沒人能救他。
沒有人。
蕭既笙躺在榻上,将腦袋枕在匣子上,輕聲問:“何時走。”
宋淳一:“後日,七月二十八,主子。”
七月二十八,蕭既笙垂下眼簾。
他好像記得,嚴钰和他未婚妻的婚期,也是在那一日。
想起方才遠遠瞧見兩人親密無間的模樣,蕭既笙手摸上枕下冰涼的匣子。
世間又一對有情人要結成鴛鴦,而他,永遠不會再有這樣的福氣。
蕭既笙閉上眼,翻了個身,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聽不清悲喜。
“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