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三朵雪花(三)
了了在想什麽, 崔文若并不知曉,她在短暫的驚恐後艱難地穩定心态,開始說服了了:“既然你已經成了我, 那你一定要保護好阿娘跟弟弟, 還有阿爹, 千萬不能讓阿爹出事,沒了他這個家就垮了……”
她邊說邊哭, 了了卻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時不時握成拳,松開, 再握成拳, 再松開,根本沒聽崔文若說話。
因崔肅向老崔公與老太太說情,二老仰仗長子, 對于孫女便也輕輕放過,不用禁足,了了便得随府中姐妹一同讀書, 她對此并不抗拒,亦不用她人催促叮囑, 淩氏特意早起來喊女兒起床,卻見了了已穿戴整齊,不由訝異:“今兒個怎地起得這樣早?往日都要賴上好半天。”
她家這小丫頭可不愛讀書, 否則老崔公老太太也不會拿抄書罰她。
崔文若朝娘親撲去, 卻落了空, 嗚嗚地哭:“阿娘, 阿娘,我才是你的女兒, 我是文若呀!阿娘……”
了了說:“你記錯了,我從不賴床。”
淩氏恍惚了下,随即如夢初醒:“對,對對對,是阿娘記岔了,愛賴床不愛讀書的,是你三叔家的文卿,咱們家了了可不這樣。”
随即打量了了一番,不贊同道:“怎地梳了這樣的頭發?快坐下來,阿娘重新給你梳,戴你最喜歡的蝴蝶珠花,好不好?”
了了搖頭,雖然失去了冰雪之力,但她的身體卻始終如冰般寒冷,尋常人無法觸碰,再加上她也不喜歡被人靠近,所以但凡是能自己做的事,必定親力親為,不假她人手。
淩氏無奈,只得随她去,了了化身為人時身上便無有點綴,因此不喜歡胭脂首飾,更不往身上穿戴,淩氏不曾多想,她對女兒素來溺愛,便是了了要天上的月亮,她也會較勁腦子去摘。
似崔氏這般士族,都有家塾,請德高望重的文人前來坐館,宗族旁支若有争氣的小子,也能與嫡系子孫共同讀書。大家族不會養出不知禮數的女兒,但女子無需像兒郎讀五經習六藝,她們平日裏讀的是女四書,學的是琴棋書畫操持管家,因為她們的存在的價值不在于為家族争取榮耀,而是成年後通過彼此嫁娶,成為牽系起各大家族的利益紐帶,如此延續出的血脈逐漸交融,才形成士族大家,穩固地位,共享富貴。
厲害些的家族,即便朝代更替亦能巋然自立,不動如山。
如今拔尖的是張王何岑四大家,士族興盛則皇權必衰,當今皇帝身子骨不好,年輕時受過重傷,後宮嫔妃不過十人,膝下無子,朝中文武勸聖過繼者不少,皇帝卻始終不肯點頭。
誰能想到他其實有個兒子藏在民間?
淩氏将了了的書袋拿來,讓婆子拿上,親自送了了到家塾。
雖是同宗姐妹兄弟,但男女七歲不同席,因此兒郎們在前院,姑娘們在後院,給她們授課的夫子大多上了年歲,否則正值青春年少的,傳出去不好聽。
了了到的早,她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下,很快其她姐姐妹妹姍姍來遲,崔家三房,共有七個姑娘,只有三房的文敏比了了小了一歲,其她都是姐姐,不過也大不到哪兒去,最大的是二房的文秀,今年将将及笄,已定了親,其餘的歲數差不了些許。
授課的夫子年約不惑,拿着本書搖頭晃腦,年紀小些的姑娘們聽得迷糊,他卻是說得口沫橫飛,尤其是針對定了親的文秀。
“……事姑事夫和而敬,事翁肅而靜。婦人要賢,須得溫言寡語,大姑娘剛許了人家,更要謹記,對上妥帖對下寬厚,不吵不妒不恨,方為賢妻風範——”
文秀紅着臉溫聲應諾,夫子又問其她人:“姑娘們可都記住了?有沒有話要問?”
他随口一說,了了卻當了真:“既然嫁了人規矩這樣多,那為何還要嫁?”
這話真是離經叛道,衆姐妹目瞪口呆,文慧偷笑,敢這樣跟夫子頂嘴,祖父祖母若是知曉,定要罰她抄書。
夫子見她年幼,雖驚怒,卻還是按捺脾氣講解:“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自然之理。”
“草原上的狼與海東青,就沒有這樣的規矩,難道它們不是自然之理?”
了了臉上沒有表情,她歪着頭,也并非刻意擡杠,而是真的不明白,修仙界她沒有接觸過這些,上個世界雖是女子,卻貴為公主,對于得到的記憶,了了從不認為它們完全正确,必須接受。
她天生便會質疑,會反抗,會感到厭惡,并生出毀滅之心。
風花雪月花鳥蟲魚盡是自然之理,可天也好地也罷,它們不曾要求草原上的狼三從四德,也沒有勒令海東青從一而終,自诩萬物之靈的一部分人類,卻為另一部分人類套上枷鎖。
夫子大怒:“小小年紀竟敢口出狂言,什麽狼什麽海東青,從未聽說過!你這樣的學生,我教不了!”
還在幸災樂禍的文慧驚了,她雖不喜歡大房的妹妹,想看對方出醜,卻也不想事情鬧大,到時還不是要連累家中姐妹?
可她不敢貿然出頭,還是年紀最大的文秀怯怯開口:“夫子息怒,了了年幼,請夫子勿要同她一般見識,妹妹,還不快些向夫子認錯?”
了了從座位上起身,轉頭就走,連書袋都不要了,夫子愈發氣惱,他走到哪裏不受人尊重,求他坐館的大戶人家數不勝數,這崔氏怎敢這般不敬?
淩氏正在給女兒準備小食,忽見她空着手進門,後頭沒跟着婆子養娘,手中也無書袋,這又不到下學時間,不由詢問:“怎麽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快過來,給阿娘看一看。”
了了沒過去,她告訴淩氏:“以後我都不讀書了。”
淩氏差點沒拿穩手中小碗,早晨見女兒自發早起,還以為她要用功了,不曾想……這上了不到半天的課,就發誓不讀書了?
一時間不知發生何事,但淩氏卻選擇先安撫女兒,等桂花圓子煮好端上來,見了了拿起調羹,這才悄悄朝早晨跟女兒同去家塾,方才剛回的婆子招手,詢問究竟怎麽回事。
“了了,怎麽不吃?”
“熱。”
淩氏捧起碗:“已經不熱啦,溫溫的,再等一會兒就放涼了,吃了要壞腸胃。”
了了搖頭,她就是想吃冰的,桂花圓子哪裏都好,偏偏太熱,她不喜歡。
淩氏已從婆子口中得知來龍去脈,她問:“今日為何要與夫子頂嘴?”
“我沒有。”
了了一本正經地回答,她板着一張沒有表情的小臉,手裏捏着調羹等桂花圓子放涼,“我只是問了他一句話。”
“這種話以後可不敢再說了,若是被旁人聽見,要說你不是的。”
“為什麽?”
崔文若見阿娘親自哄了了,早已酸得直冒泡,她酸溜溜地說:“還能為什麽,你是個姑娘,當然要本本分分規規矩矩,那種話是能随便亂說的嗎?傳出去人家要說崔家家風敗壞,嚴重些怕不是還要壞了姐妹們的婚事。”
了了看向淩氏:“我不喜歡,我就要說。”
淩氏愣住,一時間竟不知怎樣回應,了了認真道:“沒有人能不許我說話,這是我自己的嘴。”
崔文若說:“你以後就知道,規矩學不好,是沒有出路的。”
淩氏試圖哄住女兒:“為娘不是不讓你說話,而是要你分清楚場合,你在夫子面前覺得不對,不能當面與夫子說,回家來跟阿娘說,好不好?”
了了搖頭。
“這是為何?”
淩氏從女兒冷淡的眼神中看不出絲毫孺慕之情,仿佛在她不知道的時候,便已失去了女兒的愛,她拼命回想自己是哪裏做得不夠好,而了了卻說:“我不喜歡你這樣的母親。”
這話對淩氏的打擊太大了!
崔文若第一個不答應:“你少胡說八道!阿娘是天底下最好的阿娘,她哪裏對不起你了?你怎麽能這樣說她?!”
淩氏眼中迅速湧出淚水,整個人也搖搖欲墜,了了卻沒有道歉或是安慰的意思,她放下調羹,那碗淩氏親自為她做的桂花圓子,終究是一口沒嘗。
家塾那邊很快鬧到了老崔公耳朵裏,自家孫女出了個這麽不懂事的,他心中也煩悶,老太太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她不愛學,那以後就別學了!省得出去丢我們崔家的人!去叫大奶奶來,我倒要問問她是怎麽教的女兒!”
了了雖出言傷了淩氏的心,又沒有吃她給做的桂花圓子,可老太太的人到東跨院傳喚時,原本傷心的淩氏也不得不梳妝洗臉整理儀容,準備去請罪。
她剛起身,了了擡眼看向來人:“滾。”
這麽點大的小女孩,坐在椅子上比桌子都高不到哪兒去,卻敢對着來傳話的婆子說滾。
淩氏吓了一跳,連忙要開口打圓場,了了卻對她說:“你不許去。”
婆子陰陽怪氣地說:“大奶奶真是會教孩子,姑娘這才多大,擺的架子卻不小,大奶奶真是教女有方啊。”
崔文若被氣個半死,“呸!你這老狗,也配罵我阿娘?你從我阿娘手中拿了多少好處,翻臉就不認人!”
婆子話音剛落,一道白光向她襲來,那碗一口沒吃的桂花圓子正砸在她臉上,了了冷着臉又說了一遍:“滾。”
婆子怒道:“奴婢會将今日所發生的一切如實禀報給老太爺與老太太!”
她這一走,淩氏怎能不生氣?可她舍不得在女兒身上撒,只得匆匆抹了把臉,顧不得換衣服就要追出去,了了卻跳下椅子擋在門口,雙手環胸。
“了了,你乖,快讓開。”
了了抓住淩氏衣袖:“不許去。”
“長者有命,怎可違抗?”
“他們不過想耍威風,若真有事,叫他們自己來說。”
淩氏搖頭,伸手想把女兒抱開,了了卻避開她的手,卻不松她衣袖,淩氏還能舍得傷她不成?且這小丫頭身段靈活,逮也逮不到,最終她只能留下。
說來也是奇了,淩氏一決定留下,了了立時松開了手。
雖如了女兒的意,淩氏卻是坐立難安,她本就因只生了女兒不受待見,再這樣違背長輩之命,這可真是……但願夫君回府後能聽她解釋,不要怪罪。
崔文若責怪了了:“你這不是把阿娘架在火上烤?以後她還怎麽在崔家立足?”
了了沒理崔文若,她一直在看淩氏,雖然只要有崔肅在,淩氏便會将她忽略,可她也确确實實感受到了這個女人對自己的縱容與關愛,淩氏比不上拉合,卻比德妃要好上許多。
她問淩氏:“你很笨嗎?”
正發愁的淩氏被問懵了:“嗯?”
“你很笨嗎?”
淩氏感覺非常非常奇怪,面前是個六歲的小女孩,還是她十月懷胎生下的寶貝女兒,可跟自己的女兒說話,怎地比跟婆母公爹說話還要緊張?
她猶豫地說:“應該……不算笨吧?”
“阿娘在閨中時便是出了名的蘭心蕙質,怎麽可能笨?”崔文若不滿。
了了搖頭:“我覺得你不聰明。”
這無疑是給淩氏心頭又捅一刀,她啞口無言,摒退左右,詢問:“了了,你怎麽可以這樣說娘?很沒禮貌。”
了了奇怪道:“可我就是這麽覺得。”
淩氏:……
她耐着性子問:“那你說說,阿娘哪裏不聰明?”
“你被關在這個地方,就不聰明。”
淩氏失笑:“什麽關在這個地方,你這孩子,怎麽這樣說話?這是咱們的家,是天底下最好、最幸福的地方。”
了了看着她沉浸在愛意美滿之中,突然改變了主意。
原本她準備在崔肅帶人回來前便想辦法處理幹淨,可一來冰雪之力尚未恢複,二來她很想要打破淩氏自以為是的幸福,她想看看,當崔肅帶着“外室子”回府,并要求淩氏大度照顧時,淩氏還能這樣別無所求嗎?
她的幸福來自崔肅,崔肅給予,她才幸福,崔肅收回,她就會失去,這種幸福存在的意義是什麽?
“我們了了也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孩子。”淩氏笑眯眯地說,“你阿爹說呀,等你長大,一定為你尋個如意郎君,有你阿爹在,沒人能欺負你。”
女人嫁人如同二次投胎,淩氏對此無比看重,她出門赴宴,都會格外注意別人家的小郎君,三歲看老,這話可不是随便說說。
崔肅回家,尚未來得及回妻女身邊,便被叫去西跨院,對于女兒的言行,他不置可否:“不過小兒玩鬧,那夫子多大了,跟個六歲女娃置氣,還鬧到您二老跟前。”
“這是頭一回麽!”老崔公把拐杖重重敲地,“你這女兒養得好哇!成日裏調皮搗蛋,沒個文靜時候!”
崔肅道:“小孩子頑皮些有什麽不好,我幼時做的比了了過得多。”
“這能相提并論嗎?”老太太氣得伸手拍兒子,“小姑娘家家的,六歲也不小了。還有淩氏,今兒傳她過來,她竟敢拿我的話作耳旁風,這是沒把我這老婆子放在眼裏啊,我看我還是死了算了,省得活着礙你們眼!”
崔肅連連認罪,再為妻女求情,出西跨院時滿臉倦色,等回東跨院,他還故意拉下臉準備吓唬了了,這模樣挺唬人,淩氏都不免緊張,了了卻一個眼神也沒給。
淩氏雖與女兒說了好一陣子話,心裏還挂念着婆母的傳召,從丈夫口中得知已哄好了,這才舒了口氣,高興道:“不愧是我的夫君。”
正因夫君這樣好,她才不願與她人共享,無論外人怎麽說,無論婆母公爹如何不滿,淩氏都不肯松口讓崔肅納妾,為他受點委屈又如何?她甘之如饴。
了了冷眼旁觀,崔肅安撫好愛妻,好笑的問了了:“聽說今日你将夫子氣得不輕,人家都去你祖父那兒請辭了,說沒資格教你。”
“算他有自知之明。”
崔肅真是哭笑不得:“人家那不是說實話,是告狀呢!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家搶着要候夫子坐館?”
淩氏道:“夫君,這也不能怪了了,她年紀這麽小,有些問題也是理所當然之事,宰相肚子裏能撐船,要我說這候夫子都這麽大歲數了,還跟個孩子計較,這說出去能好聽嗎?”
“父親也用這話勸住了候夫子,只要了了去與他賠罪,日後就還能繼續受他教導。”
淩氏大喜,了了卻拒絕:“我沒有錯。”
崔肅想揉她看起來毛茸茸的小腦袋,被了了躲開,他嘆氣:“那你日後還能不讀書了?嫁了人,還能不管家?這些都是要學的,現在學,總好過以後匆匆忙忙被趕鴨子上架。像你阿娘,待字閨中時便是美名遠播,賢良淑德,誰人不羨慕你阿爹有這般好福氣?”
淩氏叫他誇得面色泛紅,崔文若也捂嘴偷笑:“阿爹阿娘一直都是這樣恩愛。”
了了冷冷地說:“既然如此,她怎麽連大聲說話都不敢?”
不等崔肅說話,淩氏先說:“阿娘不是不敢,而是身為女子,德言容功須得兼顧,喧嘩吵鬧最為下乘。”
“阿娘說得對。”崔文若點頭,“了了,你一點都沒個女孩樣,以後怎麽找婆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