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孝期滿的時候,楊夫人叫了莅陽到內室說話。自從謝玿去世以後,楊夫人仿佛一夜之間蒼老十歲。這三個月以來,莅陽經常與婆婆說話,卻也攔不住楊夫人精神委頓,茶飯不思。楊夫人整個人瘦下去兩圈,說話也是中氣不足,此時正躺在床上休息。莅陽進來,看到桌上立着謝玿的靈位,便燒香拜了。
“婆婆最近睡得可好?”莅陽坐到床邊,關心地幫楊夫人掖了掖被角。
楊夫人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淡淡的笑:“多謝長公主關心,睡着了,便做夢。夢見侯爺年輕時的樣子,唉。我與他夫妻幾十年,這人去了,家裏空了,心裏也空了。你道他平時說話不多,家裏仿佛都是我在做主,其實真正的主心骨還是他。”說着,偏過頭去看看謝玿牌位。
莅陽輕輕摩挲着楊夫人的手,輕輕低下頭:“公公是個好人,只怨我……公公是為了景睿才去的,婆婆心裏可怨我……”
楊夫人轉過頭看看莅陽,閉了閉眼,長嘆了一聲:“我如何怨得你,這是……唉,景睿雖被賜為兩姓之子,先夫卻真切地把他當親孫子疼愛。孫子落水,他豈有不救的道理,只怪他自己身子不好,福薄,不能再享兒孫之樂。”
莅陽心裏糾結萬分:“只怪我……”
“長公主,”楊夫人輕輕握住莅陽的手,“不要太過糾結此事了,先夫臨終有訓,不得再把他的事牽扯到孩子身上,你我都記着罷。”
莅陽想起謝玿臨終前的眼神,是那麽殷切地看着景睿,心裏不禁一抽一抽地疼。
“先夫……”楊夫人張了張嘴,眼淚又流出來,“實是帶着憾事去的。他真心喜愛景睿,只可惜,孩子不能姓謝……”
莅陽抿了嘴,低下頭不說話。
“景睿身份畢竟尴尬,”楊夫人的手加了些力,“長公主,老身……有個不情之請,希望長公主能答應我。”
“婆婆有事,但講無妨。”莅陽沒來由得心裏發慌,看到楊夫人的眼睛裏仿佛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
楊夫人深吸了一口氣,緩慢而堅定地開口:“希望長公主能早日再為謝家養育後代,以告慰先夫在天之靈。”
莅陽呆愣了,仿佛出乎意料,又仿佛早有心理準備。
見莅陽不說話,楊夫人也沒有再說,卻費了些力從床上爬下來,莅陽不知道她要幹什麽,急忙扶着,卻見楊夫人站到莅陽面前,直直地跪了下去!
莅陽急忙站起身去攙扶,口裏直呼:“婆婆休要如此折煞于我!”
“您是天子之妹,金枝玉葉,自然當得起我這一拜,”楊夫人不肯起來,反手抓住莅陽,“今天我在先夫的靈位面前給你下跪,求長公主應允了我!先夫故去,我現今體虛多病,怕也命不久長,只想在死前,能看到謝氏有後,我就算是死也瞑目了。求長公主看在死去的先夫份上,應允了我吧!”說着,已經泣不成聲,莅陽被楊夫人抓着手腕,生生得疼:“婆婆,你先起來吧,起來說話!”“長公主,你不答應,我是不能起來的,我怕我時日無多,他日泉下見了先夫,先夫如若問我謝家是否有了世子,叫我如何應對呢。”說着,楊夫人又向下搗頭。莅陽淚眼模糊,看看楊夫人花白的頭發,又轉頭看看謝玿的靈位,仰頭長長地嘆了出來,跪在楊夫人面前,仿佛失了所有的力氣:“婆婆,你起來吧,”說着她垂下了頭,搭在楊夫人的肩膀上,“我答應你。我答應你了。”
莅陽說這句話的時候,仿佛聽見自己的心裏有什麽東西斷了,碎了。那是她一直以來的堅持,只是為了最後的尊嚴。但是現在,她将親手打破這堅持,她終于妥協了。她心底知道,這一天早晚會來,只是她盡可能的希望,來的那一天會晚一些,能夠給她足夠的時間去慢慢放下過去,去慢慢适應現在。如果是謝玉,她相信他願意去等。可是現在,她面對的是病弱的楊夫人,和為了救景睿而去了的老侯爺謝玿的牌位。
謝玿的靈位就在那裏靜靜地立着,她想起公公臨終前看景睿的眼神,他希望這個孩子确實是他的孫子,然而景睿不姓謝。
而現在楊夫人只想要一個姓謝的孩子。
莅陽回到居室的時候,嬷嬷正哄着景睿睡覺。景睿現在已經懂事了些,嬷嬷哄着也睡着了。看到莅陽紅腫的雙眼,嬷嬷詫異起來:“老夫人身體又不好?”莅陽點點頭,走到嬷嬷身邊坐下,良久,低低地說:“她是太過思念公公。”
“老侯爺是好人,唉……”嬷嬷看了看莅陽,“公主,您別總想這件事了,老侯爺去之前,不是說過……”
“他是怕景睿長大有負擔,”莅陽又抹了眼淚,“嬷嬷,我覺得有愧于公公。他臨去前看景睿的眼神……嬷嬷,我心裏覺得太對不起他,也對不起謝玉。”
嬷嬷輕輕摩挲着莅陽的胳膊:“世子、哦,侯爺不會怪你。”
莅陽又靜了一會兒,輕輕地說:“嬷嬷,婆婆求我再生一個孩子,她跪在我面前求我,我答應了。”
嬷嬷的動作僵硬了一下,然後看着莅陽不知不覺流下了眼淚,心疼地擡手去擦,越擦眼淚越多,最後莅陽伏在嬷嬷懷裏,終于嗚嗚地哭起來。
過了一段時間,景睿被送到了卓家。楊夫人把謝玉趕回居室休息。莅陽知道這一天終于要來了。
她整理好自己,坐在床上,直直地望着門口。天色很晚,謝玉才從書房回來,一進屋就低下頭找水喝,背對着莅陽連連倒了三杯水喝下去。莅陽看出他的不自在,也許楊夫人也已經交待過他了。
那他還等什麽呢。
她自己縮進被子裏,背對着謝玉,往裏讓了讓。謝玉轉過身看到床邊空了一大塊出來,喉結滾動了一下,發出極低的“咕碌”聲。
謝玉吹滅了燈。
莅陽聽到謝玉的腳步聲朝床邊一步一步地接近,覺得心馬上要跳出來。謝玉站在床邊停下了,黑暗中響起衣服窸窸窣窣的聲音。這聲音持續了好久,之後又安靜了好久,莅陽才感覺到床邊有人坐下,躺下。
她的身體立刻僵直了。過了一會兒,她感覺到身邊的人翻了個身,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肩膀,輕輕的捏了捏。她感覺到那掌下的溫度,像一團火,灼得她隔着層中衣,都覺得滾燙。那只手又輕輕地用力,莅陽順從地躺平了。
謝玉壓了上來。他的呼吸突然間變得很急促,像喘不過來氣,莅陽能聽見自己的心跳,也能感受到謝玉的心跳,擂得她胸口疼。謝玉的手從她肩膀一路向下摩挲,所過之處無不起了一陣疼痛的顫栗,好像處處都有刀片在細細地割着她的肌膚。
為什麽會這樣疼呢。
莅陽咬緊了牙,謝玉沉重的呼吸響在她的頭頂,大手輕輕的撫摸着她的臉。
然後謝玉停了下來,指肚在莅陽的臉上來回的輕輕抹着,滿手濕涼。
謝玉輕輕把頭放在莅陽的頸窩處,嘆了一口氣:“我弄疼你了。”
莅陽無聲地搖頭,黑暗中,謝玉看不見。
謝玉從莅陽身上下來,摸索着幫她把被子蓋好,放下簾幔。之後點了蠟燭,把衣服穿好,交待了一句:“你好好休息吧,我去書房。”說着,吹了蠟燭,關門離去。
莅陽在被子裏呆了一會兒,慢慢地蜷起身子,直到把自己蜷成一個不能再蜷的團。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