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二朵雪花(一)
金碧輝煌的巍峨宮殿中, 幾個小太監聚集在一起嚼舌根子,這個說:“聽說六公主救回來啦!”
那個答:“可不是,還等着她去和親呢, 她要是死了, 豈不是得四公主去?”
“四公主才不會去, 皇後娘娘可舍不得這個寶貝女兒,還得是咱們德妃娘娘, 大義凜然,主動向聖上請求讓六公主前去和親,只可惜六公主辜負了德妃娘娘一腔心意, 寧可投湖自盡也不願為國和親, 這母女之間,差距未免太大了些。”
“唉,別說母女, 你說這都是公主,怎地區別都這樣大?人家四公主在禦書房外跪了一天一夜,請聖上更改主意, 送她去和親,六公主卻為了逃避和親投湖, 反倒惹怒聖上,說哪怕是她死了,也要将她的屍體送去隴北, 嫁給弘闊可汗!”
“我若是聖上, 我也舍不得四公主, 要六公主去。”
小太監們你一言我一語說着悄悄話, 望風的那個突然噓了一聲,幾人立刻四下散開, 掃地的掃地,剪枝葉的剪枝葉,忙碌不已,只見那雍容華貴的妃子風風火火匆匆忙忙率人進了內殿,幾人這才重新聚集,再度小聲嘀咕。
“德妃娘娘來了,希望她能勸動六公主,可別再惹怒聖上了,到時龍顏大怒,怕是嫁妝又要減少幾成。”
“誰說不是呢,橫豎都要嫁,弘闊可汗歲數雖大些,卻有戰神之名,六公主嫁過去便是可敦,能與皇後娘娘平起平坐呢!”
“唉,這隴北近年來實力愈發壯大,如今弘闊可汗請結秦晉之好,正是消弭戰争的好時機,六公主真是太任性了,倘若弘闊可汗得知她這樣不情願,心裏怎麽能舒服?到時別結親不成反結仇。”
小太監們竊竊私語時,素來有賢名的德妃娘娘已進了內殿,剛踏進去便打了個哆嗦,心說這春寒料峭,自己還是該多穿一件衣服,春衫雖美,未免太薄。
唯一令她比較滿意的是,死活不肯和親的女兒今日竟起了床,正坐在窗前背對着自己。
德妃摒退左右,走了過去:“小六?”
說話間,她忍不住舉起雙手呵了呵氣,怎麽越來越冷了?
了了沒有理會德妃,德妃亦不需要她回應,今日上門便是告知女兒,和親一事已是板上釘釘,聖意已決,決不會再更改,橫豎都要去和親,高高興興地去,還能讨聖上歡心,愁眉苦臉,聖上見了怎麽會喜歡?小六本就不會讨好人,不得聖上喜愛,德妃常常感慨自己怎地生了個鋸嘴葫蘆女兒。
“小六啊,你是不是還在怨恨母妃,主動請纓讓你代替四公主去和親?”
德妃先是嘆了口氣,等待女兒回應,她知道女兒雖性子沉悶,卻十分孝順,所以德妃并不擔心女兒會反對,“你父皇對你投湖自盡一事龍顏大怒,你若再做傻事,你哥哥還有我,都要受你牽連,難道你忍心見哥哥跟母妃被人踩在腳下不能翻身?”
了了不想理會這人,奈何德妃卻聒噪不停,她冷冷地看向對方,“哥哥那麽有出息,還需要我來幫忙?”
德妃完全沒注意到了了手中的小雪人,她苦口婆心地勸:“這說得是什麽話,你哥哥對你哪裏不好了?小六,你哥哥走得越遠,你日後的日子就越好過,旁人是靠不住的,你明白麽?”
了了說:“為了不知何時的日後好過,就要我去和親過不好過的日子,我不明白。”
德妃被堵得拉下臉:“母妃的話你都不聽了?你看人家四公主,隴北一說和親,她便主動請纓,在你父皇那裏可是賺足了憐愛!你可倒好,一句話都不會說,就知道尋死,差點害得我被聖上訓斥!”
她希望以此引起女兒的愧疚,了了卻說:“是你活該。”
德妃惱了,她噌的一下站起身,指着了了鼻子:“你怎麽跟母妃說話的?我十月懷胎将你生下,含辛茹苦把你撫養長大,你就是這樣對待母親的?”
了了的回應是扭過頭看向窗外不理會,德妃險些被氣出個好歹,其實和親這事兒原本跟六公主無關,隴北想要和親,皇帝便想着從大臣家中挑個才貌雙全的千金封為公主送過去,可皇後所生的四公主卻表明自己願往隴北為國分憂,登時将皇帝感動壞了,接連半個月都宿在皇後宮中,并對太子屢屢誇贊。
這看在德妃眼中,怎能不急?于是她也去見皇帝,把女兒六公主抛出去,這兩個女兒一對比,皇帝自然更喜歡善解人意的四公主,誰知六公主得知後,為表抗議竟選擇自盡!
皇帝可不會認為六公主是真心想死,他認為這個女兒竟敢用死來威脅自己,堂堂九五至尊,怎能屈從?當下拍板定案下了聖旨,六公主剛從春寒水冷的湖裏撈出來,身子尚未休養好,聖旨已定,她即将代替四公主前往隴北和親,嫁給隴北的弘闊可汗。
弘闊可汗今年正正好四十歲,而六公主尚未及笄,十五歲生辰是在今年冬至。
德妃卻早已想到女兒乖乖去和親後,自己和兒子能得到的好處。聖上為了彌補自己,必然多有雨露,兒子成奕勢必也能得到更多機會,說不定未來能與太子分庭抗禮,日後大寶之位花落誰家,尚未可知。
至于女兒是否願意,德妃沒想過,反正嫁誰不是嫁?
她先是被了了激怒,随後調整情緒,試圖說服了了:“小六,你知道,母妃出身民間,娘家勢微,你哥哥能依靠的人只有你。此番你嫁去隴北,聖上必定不甘願這幾年吃的敗仗,倘若你能助你哥哥拿到隴北金印……”
德妃按捺住激動之情,“我的兒,母妃知道隴北乃是常年風沙的苦寒之地,你吃苦,做娘的怎能不心疼?可只要你幫你哥哥在朝中站穩腳跟,頂多三五年,你哥哥便能接你回來,到時再為你挑選合你心意的夫婿,豈不美哉?”
了了左耳聽右耳冒,她連跟德妃說話都懶,而德妃還在喋喋不休試圖将她說服,小雪人中的六公主聽着聽着,不由得抱頭痛哭起來。
德妃對着了了再三叮咛,她真是粗心大意,竟完全沒意識到女兒換了個人,沉悶與冰冷不同,原本的六公主雖不愛說話,卻很是孝順乖巧,從不跟德妃頂嘴,了了則與六公主相反,她沒有母父手足的概念,即便是母親,也無法左右她的想法。
見了了不回話安靜地聽,德妃想,反正事情已成定局,權當女兒還沒想開,一個月後送親使團前往隴北,小六去了,不想過日子也得好好過日子。
這殿內太冷了,德妃待不住,對着自己親女兒,也不必像在聖上或兒子面前那樣溫柔矜持,起身便走,而等德妃走後,了了冷淡地說:“她進殿至今,冷得環臂搓手,不曾問一句你身體如何。”
六公主聞言,更加肝腸寸斷。
由于了了已“醒”,前來看望她的人不少,真心探視者少有,幸災樂禍者常見,了了直接閉門謝客,六公主待在小雪人裏憂心忡忡:“這樣好嗎?太子殿下的人你都拒絕啊?”
了了說:“無論如何都要去和親,說不定此生不複相見,難道還要給他們好臉色?”
說話間,她望着自己的手,在離開修仙界後,她的力量便消失的無影無蹤,此時的了了與常人無異,并沒有騰雲駕霧摧毀一切的本領,她不明白這是為什麽。
好在法力雖沒了,腦海中的記憶卻沒有消失,關門只剩自己,了了便會練武,沒有劍,就從外面随意折一根樹枝,她的這些行為看在六公主眼中,格外無法理解。
“宮中有皇家內衛,和親還有使團與軍隊,你這樣練,會把身體練得很難看。”
了了沒有理會她的話,六公主也習慣了,她想起自己凄慘而無助的一生,內心充滿絕望,唯一慶幸的便是重來這一回,自己的人生被了了替代,那些苦楚煎熬,再不用受了。
了了甩手将一根簪子射了出去,正中紅心,她不想受制于人,也不想等人拯救,至少從六公主的人生來看,不會有人來。
不過她拒絕得了旁人,拒絕不掉親生兄長,當朝三皇子成奕,畢竟這是親哥哥,妹妹即便閉門謝客,他也能直接闖進來。
話術跟德妃是同一套,勸了了不要再做無謂的抵抗,老老實實去和親。
只不過德妃打親情牌,成奕從家國方面把道德底線直接拉到制高點,用大道理批評了了:“你身為公主,食君之祿,受萬民敬仰,自出生起便是金枝玉葉,皇家錦衣玉食将你養大,你應當負起自己的責任。和親并不是一件痛苦的事,妹妹應當對此感到自豪,天下百姓會因你這番大義永遠将你銘記,史書上亦不會少了你的名字!”
“母妃數次勸你,你卻不識好歹,小六,別讓哥哥對你失望。”
說着,打了巴掌又給個棗兒,想要握住了了的手,卻被了了避開,成奕真心實意地說:“小六,哥哥向你保證,不會讓你永遠待在隴北,早晚有一天,會把你接回來,鹿都永遠是你的家,你永遠都是我豐國公主!”
六公主搖頭落淚:“哥哥說謊,直到我死,你也沒有來接我。”
了了不說話,成奕得不到回應,還想繼續勸時,了了冷不丁問:“聽說哥哥前不久納了戶部侍郎的千金為側妃。”
成奕點頭:“是啊,可惜妹妹當時因落水卧床不起,沒能來喝哥哥這杯喜酒。”
了了:“我為何不能像哥哥一樣,娶好幾個丈夫?”
成奕聞言,震驚地瞪大雙眼,想都不想便斥責道:“一派胡言!姑娘家家的,怎能說出這種恬不知恥的話?”
了了不懂:“哥哥可以,我為何不可以?”
“女人怎麽能和男人比?”
若眼前這不是自己的妹妹,成奕定要将她治罪,“男主外女主內,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自古以來,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哪有女人要多嫁幾個丈夫?這話傳出去,看旁人笑不笑話你,你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話裏話外,了了感覺對方似是為自己好,可這種好跟師姐不一樣,了了說不上來是哪裏不同,但她知道,她不需要這樣的好。
“你說我食君之祿,可我又不像你,有官職在身,常常被派遣去辦差。我也不像你,可以抛頭露面肆意行走,我甚至不能多娶幾個丈夫,更不能當太子。”
說到這裏,了了不解地問:“既然什麽都不可以做,那打不打仗,死不死人,兩國是否和平,與我何幹?”
小雪人裏的六公主愣住了,滔滔不絕教育妹妹的成奕也愣住了,他不知如何反駁,結結巴巴地說:“可、可你是公主……”
“你還是皇子。”了了打量着他,“你有自由還有權勢,甚至有去争那個位子的資格,你得到的比我多得多,若要和親,該送你去才是。”
成奕覺得妹妹怕是瘋了,竟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言論,他站起身:“我看你是落水後病還沒好!否則不會這樣滿口胡話!”
了了發覺他這語氣有些熟悉,仔細想想,不正與無上宗的掌門真人一模一樣?一旦理虧,立刻改變策略岔開話題,将錯處歸咎于旁人,這樣便顯得自己理直氣壯。
成奕說不過了了,覺得她無藥可救,而六公主震撼地問:“你、你怎麽敢那樣跟哥哥說話?哥哥以後是要當皇帝的人,不能得罪他的!”
了了說:“當了皇帝也沒接你回來,可見得不得罪他,結果一樣。”
六公主頓時啞然,随後無比惆悵,是啊,她在隴北的日子可不好過,最開始哥哥說,小六乖,你幫哥哥拿到可汗金印,哥哥便想辦法接你回來。
她絞盡腦汁想盡辦法,終于為哥哥辦成了事,哥哥也因此得到父皇青睐,最終成功拉太子下馬取而代之,又在父皇重病駕崩後登基為帝,可此時哥哥又說,小六乖,隴北愈發壯大,朕剛登基地位不穩,還要你留在隴北穩住兩國姻親。
可直到她偷盜金印之事被弘闊可汗發現,哥哥也沒有來接她。
她十五歲離開豐國,二十二歲時死在草原,再無魂歸故土之日。
“你說得對。”六公主對了了說,“得不得罪都一樣,反正他們也不在乎,我只是個自私自利不肯去和親的公主罷了。”
說着說着,六公主突然變臉,眼神流露出怨恨的神色:“了了,這一次,你決不要再為哥哥偷盜金印!弘闊可汗雖年長又好戰,卻并非淫虐妻子之人,你同他好好過日子,日後生個兒子穩固後位,怎麽都比客死異鄉強!”
了了緩緩看了小雪人一樣,六公主不明所以:“怎、怎麽了?”
“沒出息。”
六公主被罵得一窒,想反駁又覺得了了說得沒毛病,垂頭喪氣地說:“我就是沒出息,那又怎麽辦呢?我也沒辦法呀,誰讓我是個女人……”
了了選擇把小雪人的嘴巴封上,小雪人是靈魂依附之物,封住小雪人的嘴,六公主也就不能說話了。
了了不能理解,六公主雖說是被母父兄長推入火坑,可這三人只能說是間接兇手,真正将她處死的是弘闊可汗,那人将她殺了,她卻還勸自己跟弘闊生兒育女,依附對方生活。
公主所能想到的最大程度就在這裏了麽?
哥哥能當皇帝,她不能,憑什麽?
如果不給了了相同的待遇,那麽她不會為對方做任何事,反倒還要去搶。原本一人一半最好,可一旦屬于了了的一半被克扣,她就必須要擁有全部。
德妃與成奕說得冠冕堂皇,所謂的父皇更是專橫獨斷,以至于那些背地裏嚼舌根的小太監——傲慢的人資本來自于皇權,卑微的人恐懼也來自于皇權,哥哥們頭破血流都想當皇帝,這說明皇帝是好東西。
了了想要。
世上的好東西,都該任由她挑選,不該有旁人膽敢對着她耀武揚威厲聲呵斥。
母親與兄長紛紛铩羽而歸,第三個見到了了的不是旁人,正是原本請纓前去和親的四公主。
她是宮中有名的解語花,自幼為皇帝所喜愛,又是皇後所出,自然受盡帝後寵愛,此番前來見了了,四公主心虛愧疚兼而有之,她也沒想到最後會是六妹代替自己去和親,可要怎樣道歉才能讓六妹相信自己是真心,而并非冷嘲熱諷?
最終,四公主嗫嚅道:“……我為你準備了一些嫁妝……”
說完立馬後悔不已,心說六妹為了不去和親甚至投湖自盡,自己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這不是表明了自己是在落井下石?
誰知了了卻點頭:“多給我一點。”
四公主頭頂冒出一個問號,她望着了了,半晌,擔憂道:“皇妹,你還好嗎?怎麽感覺你……跟平時很不一樣?”
被封住嘴巴無法說話的六公主眼睛圓睜,母妃跟哥哥無人察覺的事,卻叫平日來往甚少的皇姐洞察,這難道是巧合?
她想提醒了了不要相信四皇姐,這位四皇姐可是厲害人物,慣會用楚楚可憐的模樣欺騙旁人。
了了說:“我沒事。”
四公主猶豫片刻,對了了說:“關于和親一事,我并未想過禍水東引,我也是真心想要去和親的,只是……皇妹,你相信我,我真的不是要害你!”
了了再度點頭,嗯了一聲,這反倒讓四公主震驚起來:“皇,皇妹,你、你相信我?”
六公主恨不得跳起來大喊不許了了相信,可了了還是點頭。
四公主握緊了拳頭,內心被愧疚填滿,她有心向了了說出真相,卻又礙于某種原因無法坦白,只能任由種種複雜情緒充盈心頭,最終,她有些難堪地向了了道別,提起裙擺迅速離去,不像是有急事,反倒像是無顏面對妹妹。
等嘴上的封印解除,六公主馬上警告了了:“千萬不要相信她!我這位四皇姐可是厲害人物,最終贏家!她、她、她——”
支吾半天沒能說出原因,似是難以啓齒,了了淡淡地說:“我知道。”
“你知道?”六公主警覺不已,“你知道什麽?”
了了看向她:“是不是不封住你的嘴,你就不會安靜?”
這話吓得六公主火速捂住嘴巴,沖了了連連搖頭表示自己不會再說話,了了将小雪人擺在窗臺上,她發覺自己并非失去全部力量,對于冰雪之力的掌控隐隐有些松動,原因是什麽呢?
她明明如此強大,在修仙界甚至已經到了不得不離開的地步,因為她不飛升,修仙界便承受不住她的力量,同時她也感應到新的世界在召喚,可誰知到了新世界卻力量盡失。
否則那些人哪裏來訓斥她的機會?怕不是尚未開口,便叫了了凍成雪人放到太陽底下曬到融化。
六公主和親一事,金口玉言不再更改,了了沒有像六公主那樣再次尋死,由于她安分守己,且出嫁在即,皇帝總算是對這個平日忽視良多的女兒生出幾分父愛,離送親使團出京還有三日時,皇帝召見六公主。
德妃聞言,連忙跑來了了寝宮,叮囑她見了皇帝要如何說話如何讨他喜歡,一再告誡了了,嘴一定要甜,無論聖上說什麽都要應下,最好表明自己是為國和親,暗示皇帝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的母妃與哥哥,若是能因此将母親娘家加官進爵再好不過。
了了完全不聽她的!
為了兒子成就大業要求女兒犧牲奉獻,了了認為德妃根本沒有把六公主當作成自己的孩子,母親與父親倘若偏心,那麽無論他們的愛與關心是真是假,都将毫無價值,了了只接受自己成為被偏愛的那個。
為了不去和親而投湖自盡,六公主聲名大噪,其中不乏有人推波助瀾,皇帝為此事大發雷霆,甚至削減了六公主的嫁妝,若非這一個月了了很安靜不惹事,怕是直到送親使團出京,皇帝都不會心軟。
他有太多女兒,多一個少一個,都不算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