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2章 第二十四朵雪花(五)
雖然總是抱怨聖上不近人情, 還給自己那麽重的課業,但對于女兒來說,母親永遠是無法被別人替代的。所以當小公主得知母親跟姐姐把自己蒙在骨子裏, 焉能不傷心?
可惜聖上跟大公主瞧不見, 瞧得見的了了又不會出聲安慰。
聖上說完話後, 大公主仔細觀察了一會兒妹妹,對帝王笑道:“妹妹是真的知道上進了, 都能沉得住氣了。”
以前可是個一點就着的小炮仗,耳根子軟又重情,實在叫人擔心。
大公主雖已極力克制, 但還是因為笑引發了咳嗽, 她并不想在母親與妹妹跟前展露,于是拼命壓下喉頭那股腥甜,等好些了才又開口說:“妹妹擔心阿姐, 阿姐卻蒙騙于你,阿姐給你賠不是,就不要惱我了好不好?”
她眼神實在柔情, 如同一汪湖水熠熠生輝,蕩漾着柔和的碧波, 鐵石心腸的人見了恐怕都要化作繞指柔,任誰被這樣一雙脈脈多情的眼眸凝視着,都會以為自己是她的全部。
了了搖頭:“我沒生氣。”
帝王淡道:“若覺着不服氣, 便忍着。”
雖說小女兒看起來是像樣了些, 但到底是太短了, 說不準明兒個又恢複成了從前那不成器的模樣, 帝王尚且持懷疑态度。
也就是說,在她這裏, 小公主還不夠格上桌。
大公主又想笑了,但她一笑便覺喉嚨發癢胸腔泛疼,只能拼命忍耐。
了了這趟出宮,在外面耽擱了近三個小時,再多的事兒這兩人也商議完了,看得出帝王不會改變心意,了了也是有脾氣的,她連個招呼都沒打轉身便走。
大公主這下是真沒忍住,她以袖捂嘴,略帶促狹地看着母親,帝王沒好氣地瞪她一眼,又說:“倒還算有些脾氣。”
像以往那樣見了她便大氣不敢喘,才叫人來氣。
兩人繼續下了一盤棋,帝王才命傅爻送大公主回府。
大公主身體不好,連上下馬車都需人搭把手,回到公主府時,傅爻将她從馬車上抱下,原本便要告辭,大公主卻說:“傅司主,我有個忙,想請你幫一幫。”
傅爻:“但憑公主吩咐。”
她又戴上了慎刑司獨有的黑色半邊面具,這面具薄如蟬翼,貼在臉上如同第二層肌膚,遮住口鼻只露眉眼,再配上慎行衛黑底綴紅的錦袍,可不像是惡鬼夜行?
面具只有在重要場合才會取下,因此一離開府衙,傅爻便又将它戴上了。
遮住下半張臉後,她的眉眼愈發銳利,劍眉入鬓,一雙瑞鳳眼深沉淩厲,尋常人別說同她說話,敢跟她對視都算是膽大,可向來以柔弱著稱的大公主卻不然。
大公主帶着傅爻回了自己住的院子,并摒退了身邊所有侍女,随後她停在拔步床前,請傅爻去打開機關。
機關在床腳處,伸手進去往上一摸一按即可。
拔步床向兩邊分開,露出一口黑漆漆的地道,傅爻取出火折子點燃,自己先行下去,确認沒有危險,才站在入口下幾處臺階那裏,對大公主伸出手:“公主小心。”
大公主讓她牽着,兩人緩緩拾級而下,這密道之中一片漆黑,連一絲聲音也無,但傅爻并不是個好奇心重的人,她只知道聖上對她說過,若永安公主有令必聽之。
“兩邊有燭火,我在黑暗中難以視物,麻煩傅司主将其點亮了。”
傅爻常年行走于黑夜之中,練就了一雙好眼力,她也不用走過去,只用指尖取了點黃豆大的火苗,向着密道兩邊彈射而去,燭火立時被點亮,原來這密道盡頭,竟修了一間石室。
石室完全密封,除了緊閉的石門外毫無縫隙,僅在門上開了個一指長的口子。
傅爻收到公主的示意,走過去打開了石門,只見裏頭有什麽東西倏地向門口撲來,傅爻直接用刀柄将人擋住,再一掌打回去,由于對方身份不明,公主又不曾下令,傅爻只用了一成力。
石室外還有張桌子,牆壁上則挂着各式各樣的刑具,以及一個跟慎刑司很像是鐵架,不過東西都落了灰,只有自然損耗,應當從沒用過。
公主輕輕咳嗽了兩聲,走到桌前,用帕子仔細擦了擦浮灰後坐下。
傅爻知道公主叫自己幫的忙是什麽了。
她直接進了石室,将那四肢都被铐住的人給揪了出來,一見到燭光,對方很不适應,猛地眯起了眼、傅爻也在這個空檔瞅清楚了此人的長相。
身為慎刑司司主,傅爻連納蘭珊吃了幾顆壯陽藥都門兒清,自然不可能認不出被她抓在手中形容狼狽的不是別人,正是宣稱有要事在身卻下落不明,被認為是畏罪潛逃的驸馬程松之。
這位享譽美名的絕世佳公子,此時蓬頭垢面滿身鐐铐,算算時間,公主恐怕最少關了他一個多月。
方才進石室時傅爻感覺得很清楚,石室隔音避光效果極好,且是在沒有關門的情況下,被關在石室內數十日,就是意志再堅定也很難抵抗,慎刑司便有這種審訊方式。
程松之瘦脫了相也依舊容貌驚人,否則當年先帝不會将家世不算特別顯赫的他列入驸馬人選,此人無論長相還是才華,都稱得上是舉世罕見,再加之性情溫文,又對公主癡情,不知是多少人心目中的好郎君人選。
得知程松之将為驸馬時,不知多少人搖頭嘆息,這樣的曠世奇才,竟因尚公主而難施抱負,實在是叫人唏噓。但程驸馬從不抱怨,甚至還笑言自己能伴在公主身邊,乃是三生有幸。
每三日喂一次稀粥,保證人餓不死,吃喝拉塞全在石室內,程驸馬又十分愛潔,可以想見這對他來說是怎樣的折磨,整個人瞧着都沒什麽人樣兒了,出了石室也沒能緩過來。
傅爻二話不說,将程松之抓到鐵架前,其四肢的鐐铐可以拉長,正好将人扣在鐵架的凹陷處,看起來簡直像是為他量身定做的。
之後傅爻便生起了火盆,一來避免讓公主感到寒冷,二來嘛,慎刑司用刑向來離不開火。
“公主……公主……”
程松之總算是清醒了些,他自迷糊的視線中看見了公主,此時公主臉上已經沒了平日裏的柔和笑容,她坐在桌前,目光是那樣冷漠。
“我沒有想過要害公主,從來沒有!”
接連一個多月吃不好睡不下還要受到難以忍受的精神折磨,原本溫潤動人的聲音變成了破鑼嗓子,但程松之還是極力要向公主證明自己從無害她之意:“我娘她一定是被人蒙蔽了,她做了錯事我不會否認,只求公主能饒她一命——”
大公主靜靜地看着他,然後打斷他的話:“比起那個,你還是先關心一下自己吧。”
程松之這才意識到自己被綁着,還被放上了鐵架,這一個多月,但凡是意識清醒的時候他都在想自己究竟是中了誰的圈套,對方在他回公主府的途中将他打暈帶走,之後卻從未露過面,程松之只知道自己像是被關進了一個石頭房間裏,但對于抓他的人是誰,又為何抓他,卻是全然不知。
被關在黑暗中的感覺并不好,一開始程松之覺得這不算什麽,頂多是看不見聽不着,可慢慢地他就開始慌張了,無論是大喊大叫還是破口大罵,從始至終都沒有人回應他,就連每隔三日送來的稀粥,都一定是在他睡着時放進來的。
整整一個多月,程松之沒有看見任何東西,也沒有聽見任何聲音,他與世隔絕,仿佛被整個世界屏蔽,那種感覺能讓人發瘋。
“公主……”
程松之錯愕極了,在适應了光線後,他看見了站立在一旁手握彎刀的傅爻,程松之自然認得這位臭名遠揚的傅司主,“公主,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我、我為什麽會在這兒?這兒又是哪裏?”
可大公主并不按照他的思路走,她不僅沒有回答程松之的問題,還反過來問他:“你應當清楚今上的手段,為何你會覺得,我喝了程夫人送來的符水中毒一事,公主府真能瞞過宮中呢?”
程松之被這話裏的暗示驚到了,他睜着眼睛盯着大公主,嘴唇哆嗦了兩下,想到了一種絕不可能的可能,難道說……
不不不,他很快在心中說服自己,決不可自亂陣腳,興許公主什麽都不知道,只是随口一說……
“傅司主可以告訴一下驸馬,納蘭稚如今怎樣了麽?”
傅爻很樂意效勞:“自然是被我一刀砍了腦袋,送回納蘭家了。”
程松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震驚不已,一時間甚至沒能掩飾住真實情緒。
好在大公主此刻心情很好,她一點也不擔心程松之會掙脫束縛,這也是她邀請傅爻幫忙的原因之一,她身體不好,力氣很小,稍微多走個幾步路都難免氣喘籲籲,情緒一旦起伏說不定還會嘔血,即便是最好的大夫也治不好她。
程松之不該露出那一瞬間的真實情緒的,但其實流露了也沒什麽,因為大公主早就知道了。
沒有被選為驸馬前,程松之真可謂是冠絕京華,僅憑一人之力,壓得天下有才之人出不了頭,所有見過他的人,都會感到自慚形穢,這種情況一直到他被選為驸馬才有好轉。
納蘭稚略長程松之幾個月,同樣才學過人,卻因程松之耀眼的光輝而顯得平庸,旁人提起他,總會再感慨一句既生程何生稚,他就這樣在程松之的陰影下當着萬年老二,如果不是程松之成了驸馬為愛放棄理想,可能現在納蘭稚都要屈居于他之下。
也正因此,這兩人可謂是水火不容,當然,這是單方面的,程松之秉性高潔,向來不與納蘭稚計較,納蘭稚每每瞧見他卻必然挑釁,笑話他鑽公主裙角生存,不配稱為大丈夫。
誰能想到這麽兩個見了面便話不投機的人,私下卻是志同道合,甚至有着共同目标的好友?
乍聞好友慘死,程松之難掩錯愕悲憤,對此傅爻并不覺得意外,她頂多是少知道些細節,但程松之的真實身份,她卻是一清二楚,這其中有不少事情還是她帶人查出來的。
“驸馬還記得你我初見那年嗎?”
大公主似乎陷入了回憶中,突然開始與程松之憶往昔,兩人成親多年,恩愛異常,也時常提起當年,總覺情愛更濃,未曾有一日退卻,這樣一對愛侶,天底下不知有多少人心生向往,但又有誰知道,彼此之間竟是一絲真心也無?
程松之沉默了許久,啞着聲音道:“……臣自然記着,從不敢忘懷。”
大公主聞言,笑了出來:“事到如今,你竟還想着哄我。”
她用滿是懷念的語氣說道:“那日正值春日,宮中桃花開得十分熱烈,先帝當時身子還算硬朗,我随他一同在桃林賞花,便瞧見驸馬身着白衣,豐神俊朗,立于漫天花瓣之中,當真是猶如神仙下凡,迷花人眼。”
這樣一個人,無論長相談吐還是脾性才學,都恰到好處地長在了大公主的喜好上,連他伸手拈花的角度都是那樣動人,宛如一幅山水墨畫,悠長又迷人。
“但我其實不喜歡你這款的呢。”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直接推翻了前面的回憶,充滿美好的畫面就這麽像被撕爛的蛛網,七零八落不成樣子。
程松之錯愕不已,他看着大公主,發現她是那麽熟悉又陌生,明明是相伴多年的愛人,此時他卻覺着自己從未真正了解過她。
“這麽多年,在我身邊待得很累吧?真是辛苦……”
傅爻在心裏想,這是要說程松之辛苦了?
結果大公主話鋒自然地繞到自己身上:“真是辛苦我了。”
程松之完全不理解公主在說什麽!他試圖轉移話題:“公主,究竟發生什麽事了?我是被惡人捉來此處——”
“是我讓人做的。”大公主再次打斷了程松之的話。
她看他的眼神那麽柔和,與平常耳鬓厮磨時沒什麽不同,但程松之感受不到絲毫真心,因為公主生就剪水雙瞳,看石頭都一樣癡情。
“從現在開始,我有幾個問題要問你,你只需要回答我是,或否。”
大公主随即問了第一個:“你與納蘭稚私下聯系多年,是也不是?”
程松之想都不想便否認了:“不是的!”
比他聲音更快的是傅爻的刀,她那把彎刀十分古怪,看起來如同爬行的蛇一般扭曲,但卻被她用的靈活無比,精準削掉了程松之的一根腳趾頭,并灑上了金瘡藥進行止血,同時還不讓他暈過去。
程松之再是忍辱負重,程家也沒寒酸過,尚了公主後更是富貴榮華享用不盡,所以根本受不住這等酷刑,叫得凄慘無比。
第一個問題他說謊餓了,所以需要接受懲罰。
接下來是第二個。
“你手中有一本名冊,是也不是?”
程松之痛得頭冒冷汗,拼命咬牙,卻還是不肯屈服:“不——”
傅爻再次手起刀落,她将掉落地上的腳趾用刀尖挑到桌上的一個木盒子中,到時候可以作為一份禮物。之後把蛇形彎刀往火盆上烤了烤,下回速度就會更快。
“你又對我說謊了,驸馬。”
大公主非常失望,“驸馬不是常說,若是為我,雖死無悔?怎地我只是問你幾個問題,你便處處推脫不肯實說?可見從前種種盡是哄騙于我。”
這時候就是再蠢,也該知道大公主的意思了,那被剁掉的腳趾頭可沒跟程松之開玩笑。
他整個身體都因劇痛而顫抖不已,可每當他想放任自己昏倒,傅爻就會将他弄醒。
程松之始終不肯交出名冊,大公主對此頗為苦惱,她扶了扶額,“我是知道的,你們這些人都以那個什麽……嗯……反姚複陶為己任,為此甚至是在先帝駕崩前便已集結而起,不過驸馬,你是真覺着自己是憑借才華一躍進入組織核心的嗎?”
到底是不是,大家都很清楚,就沒必要裝了。
如果程松之不是驸馬,他連反姚複陶的資格都沒有,頂多從最底層做起,要往上爬不知得花多少年,哪裏像現在,一躍而成驸馬,自然被叛黨接納,還真以為自己的才華舉世無雙。
驸馬手中有本叛黨參與者名冊,以及一些來往的秘密信件,但大公主不知道他将這些藏在了哪裏,連程家她都派人去搜過。
聖上需要這本名冊,她一定會為聖上找到。
“公主說我虛僞……”
程松之忍着劇痛,一字一句地往外蹦字,“那公主對我,又、又是否有過真心?”
他不願意同大公主談名冊,怕自己哪句話說得不仔細,叫大公主或傅爻找出線索,于是便只談感情。女人最是心軟重情,這是他唯一的生機!
大公主笑了笑,她回答道:“驸馬不過是侍奉公主的朝臣,我為主你為奴,哪有奴才向主子要求感情的道理?反倒是你,伺候主子不夠盡心盡力,甚至生有二心,連奴才都做不好,你還有什麽用呢?”
那些過往的恩愛行徑就這麽輕飄飄地被她推了過去,其實這些年大公主還蠻開心的,程松之讨好起人來,那真是細心而不逢迎,體貼又不趨承,叫人舒服極了。
而且她沒有任何損失呀,從來都是程松之絞盡腦汁抓住她的心,生怕她對他沒了興趣,畢竟她的母親可是當朝皇帝,她完全可以像母親一樣在身邊養幾個漂亮的面首,這樣驸馬就完全沒有地位了。
連多年來始終沒有孩子,原因也并非兩人中的誰不能生,而是大公主不喜歡做那種事,程松之也都同意了,從不強求。
他可不是那些陽奉陰違的家夥,與大公主的恩愛能夠名揚天下,就是因為程松之當真能忍,當真夠狠。
年近而立膝下無子,他不強求大公主,連程夫人在程家偷偷給他安排的侍女他都絕對不碰,為的就是獲得大公主的絕對信任。
一個男子呀,想做好男人可太簡單了,只要成了親後守着妻子過,便能得到無數女子的贊嘆。
可這世間女子,哪個不是一輩子只守着一個男人過?死了男人的,要麽被逼守貞,要麽被再度嫁掉,再不然就是被吃絕戶,有幾個能像男人那樣被寬容?
程松之看着大公主的笑,心想難道這些年,她看我就像是在耍猴戲一般嗎?
“我說我要問你,可沒給你權力來問我,你逾矩了,驸馬。”
大公主話音尚未落,傅爻已經揮刀,這是懲罰。
“先帝當初許了你什麽好處,叫你這樣死心塌地?”
程松之已經疼到說不出話了,他真沒想到大公主竟如此狠心,完全不念舊情。此時他迫切希望能有個人來救自己于水火之中,同時也暗暗告誡自己,君子一諾千金,切不可因一時之痛失足成千古恨,為了陶氏江山,為了先帝的知遇之恩,便是豁出去這條命,他也絕不會交出手冊!
可若是不回答問題,傅爻那條姚氏鷹犬便還會動手。
程松之眼冒金星,意識混亂,只能靠着咬舌頭來刺激自己保持清醒,他斷斷續續地回答道:“自然是……許我……能尚……公主……”
大公主聽了頗為煩惱,都這種時候了還試圖打動她來逃過此劫,看樣子驸馬真的一點也不了解她。
眼見大公主不滿意,程松之氣若游絲道:“是真的……臣…絕無半句謊言!”
他知道這是自己難得的機會,如果抓不住,今日便可能葬送于此,因而愈發賣力地向公主訴說衷情:“……臣心悅公主,然而這江山乃是陶氏的江山,無論何人登基,公主都、都永遠是公主啊!難道公主忘了先帝待您如掌中珠,難道公主能忘記父親的恩親?為何在公主心中,今上如此重要,先帝卻一文不值?”
“日後九泉之下,公主又要如何面對先帝?”
程松之不打親情牌還好,他以為拉出先帝能讓公主動容,誰知公主聽了,竟連笑都懶得再笑。
她嘲諷地看着他,“你以為我這一身病痛,是因何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