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軍府的夜色,是一片深濃的漆黑。
三更天,所有燭火都熄了,于是那黑暗就越發猖狂,宛如一張巨大而細密的網罩下來,壓抑死寂到幾乎抑制了空氣的流動,教人陷入瀕臨窒息的絕望,墜入萬劫不複的悲怆的深淵。床上的少女在濃墨一般的黑夜中睜開眼,勉強适應了黑暗後坐起身,伸手推開窗子,看銀白的月光在雪白的床帳上流轉,細碎晶瑩,宛若淚滴。
玉曦捂住心口,那裏如濺入冰雪一般沁涼。她仰起頭睜大雙眼,忍了又忍,終于忍不住伏在窗邊低低哭泣起來,再任由啜泣逐漸轉入嚎啕。
她又夢見了,那個令她痛不欲生生不如死的場景,她又一次夢見了……
她站在廣袤的青青草野間,湛碧的蒼天如畫卷向遠方延展開去,流金的日光照徹殘雪,耀出一片熒熒的光。她穿着鮮紅的裙子,雙臂伸開,一圈圈旋轉着跳舞。身旁是一個绛藍短衫的少年,大聲唱着山歌。少年長得很好看,五官都透着英氣,獨那一雙眼睛,清澈得如剛被新雪洗過,明亮得像蒼穹裏閃耀的群星。山歌嘹亮歡暢,夾帶着她的笑聲傳了很遠很遠……
她是那麽那麽快樂,跳着舞快樂得要飛起來,跳累了就拉着少年一起躺在茵茵草地上,撥弄着細草笑吟吟地問:“秋生,你将來會去哪裏啊?”
十六歲的少年笑容藹藹如春,握緊了她的手道:“只要同你一起,天南海北,我都無所謂。”
玉曦紅了臉,到底抑制不住嘴角漾開的弧度。
天朗氣清,草軟風和。她側過身,把臉埋在臂彎裏輕輕笑開,而等她重新擡起頭,少年已經不見了。
她猛地跳起,驚恐四顧,聲線都顫抖得變了音:“秋生?秋生!”就在這一刻,她在無邊的虛無夢境裏感受到真切的痛楚。她越來越恐懼,但覺陡然沉天暗夜,光景無存,直到目光再次觸及少年,周遭景物頃刻分崩離析。
茫茫四野間,忽然多出一個男人來。他手裏握着短刀,剛剛從少年的心口□□。少年的血就那麽滴落在地上,一滴一滴,越來越多,逐漸彙成流泉,将寸寸殘雪融化成肆意擴張的殷紅。
她看着少年跌在地上痛苦地向她求救,看着他雙目漸合,以扭曲的姿态伏在草地上,不再掙紮。
她哭着喊着要撲上去,卻動彈不得。她驚惶回頭,才發現那個男人不知何時立于她身後,單手狠狠扣住她的肩膀,而那手上,還沾了少年未幹的血。
那一眼讓她徹徹底底看清了來者的長相,那是陸峰,為了掠走她而殺了她心愛秋生的當朝鎮國大将軍。
她在尖叫中醒來,舉目四望,月光如水,四壁凄涼。
卯時三刻,宋梨畫由陸峰引着,首次踏入玉曦的住處。她驚訝張望,梁柱雕花,熏香流轉,而迎面檀香桌案上碩大的青瓷花瓶裏,竟斜插了幾枝北地甚為少見的杏花,含苞待放,襯着青白的釉面,愈發鮮紅欲滴。
她興奮之餘忽而就緊張了。城主口中的“玩伴”,真的很好相處?
陸峰揮手招來一旁靜立的侍女:“去把她請出來。”少頃似乎察覺宋梨畫的不安,拍了拍她的肩輕聲哄慰:“你莫怕,她不過一個山野裏的姑娘,還不及你見識廣,只因初來乍到頗有些不慣……你只當有了個姐姐便是。”
這話她早聽過千百遍,卻要如何不緊張?宋梨畫故作鎮定地點頭,然而在目光觸及從內室緩緩走出的少女的那一刻,所有緊張所有局促都在純粹的驚豔中化作了虛無——
那一剪纖麗的身影出現在面前時,滿室的琉璃光彩都暗淡了。
那是由冰雪鑄就、桃花點染的容顏。纖長若蝶翼的眼睫将深沉雙眸間情緒半數斂去,眼角微微上挑,雙頰染着淡淡嫣紅,帶了一點與普通精致漂亮的孩子不同的妩媚。烏發未髻,一握如流泉垂落在她素白單衣上。她連外衣都沒有披,也沒有穿鞋,赤着腳踩在地上,悠悠地看着陸峰,并不行禮,就那樣久久地站着。
她十五歲,還沒有完全長成,就已經這麽美了。
可是那張明豔的臉上卻沒有笑容,一絲也沒有。漆黑如墨的眼裏,閃爍着一種倔強的悲傷。
宋梨畫怔怔地看着她,然後終于在長久的沉默中感到不安。她仰頭以詢問的眼光看向陸峰,後者卻看也沒有看她,只淡淡地開口:“我給你找了個玩伴來,這蘊玉閣大得很,你們住在一處便好。”他說完便轉身離去,幾尺開外又擲下滿含威脅的一句,“待我回來時,不要讓我再看見你這幅樣子。”
這話分明是對玉曦說的。
宋梨畫身上忽然冷了一下——玉曦真的只是初來乍到不習慣……那麽簡單?
陸峰的腳步聲漸漸聽不見了,宋梨畫這才發現玉曦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心忽然不期然地顫了一下。
玉曦卻仿佛才注意到她的存在,眼裏冷漠不可親近的神色漸漸淡去,代之以微微的困惑。她輕輕蹙眉,終是開了口:“你又是誰?”
她的聲音合該是溫軟清甜的,此刻卻因淡漠而好像雨滴迸濺在琴弦上,染上幽幽的清冷,淡淡的冰涼。
“我、我……我是……”迎着玉曦的目光,宋梨畫忽然覺得解釋清楚自己的身份和來歷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何況她不知為何根本答不上話,半晌又覺得長久地沉默下去不是什麽好辦法,思來想去竟驀地蹦出一句:“你不冷嗎?”
玉曦仍是蹙着眉,語氣中添了一點不耐煩:“你說什麽?”
至此,宋梨畫卻又不緊張了——每個人都告訴她把玉曦當個姐姐就好,什麽都不用怕不用擔心,有沒有什麽危險……何況這般畏首畏尾未必讨人喜歡,還不如就大大方方地同她相處,這樣自己也輕松些……
“我說,你不冷嗎?”宋梨畫微微地笑了一下,瑟縮的目光也逐漸變得自信舒展,她關切地道,“現在不到三月,雪都沒化幹淨,你只穿單衣,還光着腳站在這麽涼的地上,應該是很冷的吧……”
清清亮亮的聲音蓄滿了生機和暖意,讓玉曦在訝然之餘,終于認真看了她一眼。
十二歲的女孩兒站在琉璃的光暈裏盈盈而笑,笑容溫暖輕柔。她的頭發很細,如霧如煙,眼神是一覽無餘的清澈,惹得她想起幼年時家門前一道四季不竭的溪流,那裏有鄰女浣紗,少年濯足。玉曦靜默良久,隐約感覺她也許和這裏的其他人有幾分不同,終于試着張口:“你……”
不料她還沒說完,宋梨畫竟幾步走上前來,一把拉過她的手,不由分說就把她往內室裏拖——
“你幹什麽!”玉曦驚怒,奮力甩開她的手,後退幾步。
“我帶你去穿衣裳啊。你的手那麽涼……”宋梨畫依然仰頭微笑着,眉目間暖意融融,說着又要上前拉她,“來,換完衣服我們出去玩兒。”
“你不要碰我。”玉曦冷冷丢下一句話,站了片刻,終是轉身,獨自一人向內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