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如畫,将西邊的天空染成層層疊疊的紅,由暗紅橙紅一直鋪展到最遠處的殷紅鮮紅,迎來沉沉的暮色。宋梨畫推開蘊玉閣的門,小心翼翼地下了臺階,獨自走向外面。
将軍府的生活很好,衣食富足,她的房間也又寬敞又漂亮。唯一的問題是,玉曦實在是太難相處了些……無論自己想出多少花樣逗她開心,她一直都是副冷漠憂愁的樣子,根本毫無親近的可能……宋梨畫微微煩悶,索性在将軍府裏四處閑逛以散心。
将軍府很大,亭臺水榭,花木紛繁,披掩在霞光下,泛着熠熠的金輝。她在院子裏随意亂走,渾然不覺已經離開了蘊玉閣很遠。
她延頸張望,目光所及的盡頭,是一池碧色蕩漾的綠荷。
她眼前一亮,那綠意雖稚嫩,卻格外沁人心脾。她連忙快走幾步,只見荷葉上的雨雪才融,雪水流瀉宛如露水。本該是一池殘荷,此刻卻過早地捕捉到了春意,蓬勃而有生意地潑灑出青春的色彩。其中一片荷葉綠意最濃,葉緣挂着零星的水珠,十分惹人喜愛。
宋梨畫玩心忽起,伸手去摸,才剛觸碰一下水珠就悉數抖落下來,圓滾晶瑩,分外好看。她覺得有趣,還想去碰,突然身邊憑空傳出一聲大喊:“別碰它!”
她吓了一跳,急急收手,卻不料用力過猛,加之腳底一滑,竟整個人直直向荷花池裏栽去。
“啊……救命!”她大驚,手腳并用不管不顧地喊了起來,眼看着那一汪碧瑩瑩的池水越來越近,索性絕望地閉了眼。就在這一刻,手腕忽然被人握住,那人力氣很大,一把把她拽了出來。
“疼……”好不容易站穩,她揉着被掐出了指印的手腕,剛要感激一下救命恩人,卻在看到他的樣子後微微怔住了。
來者是個少年,白袷春衫,纖塵不染。頭發随意的一束,随風飄拂,端的是潇灑自如。飄逸若天上行雲,鮮麗若池間春草,雖略帶稚氣,卻已自帶了點和人間隔一分距離的超然。
他一開口,美好的形象霎時分崩離析。但見少年一皺眉,語氣中毫不掩飾地含了幾分不屑:“真笨……賞個荷葉也能摔進去,還好意思喊疼。”
宋梨畫思考了一下,立刻決定抛卻感恩之心,當下毫不猶豫地反擊道:“誰讓你使的力氣那麽大。”
少年譏诮而笑:“要不是我你早就掉進去當荷花了。”
“要不是你吓我我也不會滑倒。”她十分理直氣壯。
少年一本正經:“要不是你碰荷葉我也不會吓你。”
“你……”算來算去貌似還是自己理虧,她卻固執地不想認錯,反而對他輕蔑而笑:“看你空有伶牙俐齒,一定沒幾分真才學。”
“你說什麽?”卻不想少年當即怒了,瞪大眼睛道,“你說我沒有真才學?你可知道我剛才在做什麽?”
“不知道。”她十分配合地搖頭。
“我在寫詩!寫詩,你懂嗎?”說這話時,少年自豪地仰起頭,斜陽在他臉上映出一層紅光,“我将來一定要當個大詩人!”
“你在這裏寫詩?可是天色暗了,看書寫字不累嗎……”說着她指了指天空,暮色漸濃,霞光漸散,此時的光亮顯然已不适合寫字。宋梨畫忽然恍然大悟,抿嘴一笑,“你不會是從天明待到現在,還是寫不出來吧?”
“你胡說!”少年瞪了她一眼,然後神色就多了一點哀傷,“爹不支持我,還給我布置了好多功課,我好不容易做完就這個時辰了。爹也真是的,來這将軍府做客還不忘給我帶功課……”宋梨畫剛想安慰他幾句,少年就又瞪她一眼,忿怨道,“我好不容易找到這春雪嫩荷斜陽的景致,又被你破壞了……”
“你既已看過這場景,理應記在心裏,就算被我破壞了又如何?”她忽然插嘴道。
少年一愣,剛想反駁,宋梨畫卻不給他開口的機會,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寫詩又不同于描摹畫作,尤是看重境界,你縱然把事物描繪得纖毫畢現惟妙惟肖,就算得好詩嗎?就算你音律和諧對仗工整描寫精準,若無思想意蘊,終已落下乘。況且根本不會有人去一一對照你詩裏的景物,那些大詩人寫的也不一定都是眼前的東西,你不明白嗎?”言罷,她忽而狡黠一笑,“莫非你以為,那杜牧之當真在揚州走了十裏路挨家挨戶卷姑娘的珠簾?”
少年猶自震驚,只見宋梨畫朝他一伸手:“這樣吧,你把你的詩給我看看。”
到底是什麽讓她有這麽大的口氣啊!
少年只遲疑了一瞬,還是把詩稿遞了上去。
雪白的素箋上,新寫上的墨色微微洇開,字亦瘦勁清剛,卻只有兩句話:誰惜清寒侵細梗,忍教殘照複西斜。
她認真思索了一番,閉了下眼,直讓少年心裏生出莫名的緊張。須臾之後,她竟一把奪過他手裏筆,小心地在後面又補了兩句:荷塘正愛風兼雪,且向青青添露華。
他只見面前的女孩兒笑了一下:“這景色這樣罕見,生意蓬勃,你這兩句不免太悲涼了,不應景。不如幹脆做個欲揚先抑,後句再點出欣羨之情,你看怎麽樣?”說完便把詩箋還給了他。
少年凝視這手中的詩箋,她寫得一手簪花小楷,清麗娟秀。他心念微動,她卻已經轉了話題:“我叫宋梨畫,入府來陪玉曦的。你是誰?”
“我不是将軍府的人,是我爹來和将軍議事敘舊,帶我住了兩日。我明日就回家了。我的名字叫……”他很鄭重地一字一頓道,“祁雲歸。”
他的名字真的和他的人一樣,飄逸如雲。宋梨畫有一瞬間的失神,還想沒話找話說,忽然瞥見天邊幾乎已經消失的彩霞,整個人一驚,急忙說道:“哎呀都這麽晚了,我要回去陪玉曦吃晚飯,若是遲了會挨他們訓斥的……我走了啊,我走了……回見!” 說着轉身就跑,纖細身影逐漸淹沒在暮色中。
祁雲歸一直目送她遠去,複又低頭,借着已十分微弱的光線細細看了一遍手中的詩箋。
誰惜清寒侵細梗,忍教殘照複西斜。荷塘正愛風兼雪,且向青青添露華。
他捏緊手中箋紙,帶了分不自覺的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