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韶草草吃了些東西,便鋪紙援筆開始寫信,案幾上一旁随意堆疊的書簡間還有一張向上攤開的地圖,上面用鮮豔朱筆描畫了幾個圈,其中最大最濃的一個圈在蜀地。
寫好信他大略閱過一遍,招來手下,吩咐其務必小心送達,萬一遇險寧可毀掉也決不得落入他人手中。
——很簡單,他要調兵。
朝廷明顯對這次調查的難度估計不足,區區五百人僅僅查明真相尚稱勉強,萬一和逆黨起了正面沖突,加以應對沿途種種不測,更是決計不可行的事。就算理論上與之直接交手這種事情不歸他們管,但他着實對朝廷軍的效率十分懷疑……無論是不是多慮,蜀地距蘇州千裏之遙,大軍行進頗要費些時日,到底應該早做準備。
午後的空氣溫和殷實,仿佛整個村莊都安睡着,宛如一個靜谧舒緩又踏實綿長的夢境,隔離了兵戈利刃,只餘田壟上袅袅輕煙。
而百步之外的另一間房裏,被“勒令”去休息,不準幹涉風離之事的玉竹甫一進門,便毫不耽擱地招來幾個侍從,嚴加叮囑他們換做村民衣裝跟緊風離,無論發生何事只要其性命無虞即不得出手幹涉,如有異動,立時回報。
——嗯,當然還有不要告訴陳将軍。
與此同時,祁雲歸卻表現得陰沉且焦躁,手中公文粗略看過兩行就煩躁地揮至一邊,直到一幹手下在他的低氣壓中各自噤若寒蟬,他方才上前蹙着眉開口:“你們去田間和市集上找找,看看宋姑娘現在何處……這個時辰了,怎麽還不回來。”
小姑娘的聲音在逼仄的狹道裏充盈飄蕩:“怎麽?姐姐還是不想買嗎?”
宋梨畫堅決不再往前走一步,對她盈盈笑了起來:“我出來得太久不合适,家裏人還等着我漿洗衣裳呢。這樣,你先慢慢找着,我改日再來怎麽樣?”
她邊說邊摸索着往回走,小姑娘的聲音越來越遠,漸漸低弱下去,她心裏的不安與惶恐卻愈演愈烈,仿佛這黑暗霎時有了重量,如墜鉛壓在她身上心上,又如層層疊疊的網裹住四肢百骸,透不過一絲風,也看不見一線光。
她加快了腳步,本該早已遠去的童音卻驟然清晰起來,變作幽幽的一聲嘆息:“好吧,那就算了,既然有要緊事,姐姐就先回去吧,我還要整理一下倉庫,姐姐慢走,原路折返便是。只要——”
小姑娘的聲音戛然而止,尾音處揚起一點輕輕柔柔的笑意。
——只要,姐姐你出得去的話。
宋梨畫快步走着,直到那扇小小的門漸漸在眼前出現,一直被重壓得幾近窒息的心髒驀然輕松起來。她幾乎是下意識地擡手又推又拉了好幾遍,終于發現那門板依舊紋絲不動地鑲嵌在牆面上時,一種更陰森的不詳的預感再度緩慢生出,蔓延滋長,無可回避。
她停止嘗試,回身睜大眼睛盯了着那片不可名狀的黑暗,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出,沉靜而近于壓抑地開口:“你想怎麽樣?”
事已至此,她也不再抱任何能夠簡簡單單走出去的希望,此刻除了懊惱自己的輕率外,唯一能補救的方法大概只能先探明對方的目的,再作打算。
所以她其實非常非常害怕,害怕得都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的節奏并感覺到每一根神經的緊繃,但是絕對不能讓對方察覺出分毫。于是她大着膽子又問了一遍:“你究竟想幹什麽?”
話音落處一片寂然,沒有人應她。
也許……也許只是想謀財呢?這綢緞莊生意冷清賺不到錢,見她穿得考究又不是本地人就想騙點銀子……也不是不可能吧?
“我身上沒帶太多銀兩,都在這裏了,你若想要我便給你……嗯,我保證不報官的。”明知對方看不見,她還是十分有誠意地解了腰間的錢袋捧在手裏,想了想又說,“這樣,你若是嫌不夠,可以去找門口那幾個兄弟要,他們,他們也斷不會為難你的……”
依然是濃得化不開的漆黑的死寂,她閉了閉眼,心裏的希冀在一點一點地流失。她咬牙冷靜下來,做了最後一次嘗試:“我知道你不信我,那我把它扔下去,你撿了便放我走如何?如此我根本看不清你的樣貌又無任何憑據,就算報官也無用……”說着她用力将錢袋向下擲了出去。
除卻一聲悶響,再無其他。她頓覺自己的全部希望也一并跌入深不見底的深淵,化為粉塵。
這裏的空氣潮濕且陰冷,宋梨畫只覺得衣服貼上肌膚的觸感都變得如鐵刃般冰寒。她搓了搓冰冷的手指,鼓起勇氣向下走了幾步,剛走了不及十階,面前的景象又一次震撼得連她的呼吸也要攝去——
毫不起眼的黯淡牆壁上,忽然悄無聲息地開了一條兩指寬的縫,伸出一面粗糙厚重的石板,以極快的速度狠狠撞擊在另一面牆上,濺出細微的火星,随即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轟然巨響,再看時已牢牢嵌入其中。
如此便生生阻斷了向下的道路,将她困死在這上不來下不去只夠容納七八級臺階的方寸之地中!
宋梨畫大駭,驚恐四顧,鋪天蓋地的絕望與壓迫感撲面而來,勉力維系了許久的鎮定剎那間盡數崩潰,她以手掩面背靠着冰寒的石壁滑坐在地,指縫間有晶瑩的淚水溢出滴落。
誰來……救救她……
風離捏着手裏的碎銀銅板一臉愉悅地直奔酒館,挑了個靠窗的位子坐好,叫了一壺酒兩盤肉,然後以一種三天沒吃飯的姿态狼吞虎咽起來,看得兩桌開外斜後方的灰布衣衫黝黑膚色的少年小左好生郁悶——他們船上的夥食有那麽不堪忍受麽……
小左,姓氏年齡均不詳,兩年前流落到江北為玉竹收留,遂成為其親信,長于武藝,尤善跟蹤。
此刻他正有一筷沒一筷地夾着幾根腌漬水芹往嘴裏送,同時用餘光掃着毫無被跟蹤意識的風先生。
風離喝得那叫一個歡快,就差沒捶桌長嘯擊節而歌。當然了,玉竹曾告誡過他此人的情緒得反着理解,因此小左絲毫沒有放松警惕,依然堅持不懈地觀察着。
待風離吃完拎着半壺酒揚長而去,小左一邊冷眼注視着他遠去的背影,一邊脫去外衣,露出黃褐色的短褂,又靜靜候了片刻,起身奪門飛躍而出。
風離的路線筆直,就是沿着田壟一直向西,頭也不回地迎着日落的方向走向農田的盡頭。出了村子,麥苗芳草漸漸消殒在荒草砂礫間。風過處,一片塵煙飛揚。
他尋了塊厚重的磐石坐下,眯着眼含着笑望着天,保持着同一個姿勢坐了很久很久,好似睡着了又依稀沒有,口中悠悠緩緩地念着些什麽,宛如夢呓,溫柔安詳。
紅輪墜去,殘霞漫天。他就在彩雲最豔麗最絢爛的那一刻以淡定又從容的姿态彎身拾了一塊拳頭大小的石頭,将最銳利的那個尖角對準自己的眉心狠狠砸了過去!
“大人,屬下已帶着十餘人把大大小小的巷子都翻遍了,還是沒見着宋姑娘的人影,還請,還請大人恕罪……”
祁雲歸看着面前跪了一地的侍衛,當場勃然作色,厲聲道:“既然沒找到你們回來做什麽!街巷上沒有就一家店鋪一家店鋪地找,店裏沒有就挨家挨戶地找……這還要我教你們不成?本身就不大的一個村子,人還能不見了?!”
“是。屬下定竭盡全力。”為首的侍衛點頭,沉默了片刻又猶豫着說,“容屬下多嘴一句,過了明日便要出發,若到時仍找不到……”
“你去找便是,勿再多言。”祁雲歸揮手示意他們出去,掃了眼稀薄的日影,忽然又揚聲道,“等一等。”
侍衛愕然轉身,但見他們眼角眉梢皆蓄滿了焦灼的年輕長官迎門快步走出,道:“我同你們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