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竹桃李遍植檐前屋後,麥苗挺秀芳草滋榮,可以想見金秋時節,必是華實弊野,黍稷盈畤的豐收富庶景象。
——踏上這村落的一瞬,宋梨畫頓覺連日來郁結于心的疑慮惶惑都在麥浪暖風間漸次散去,代之以滿滿的安心。
自從得知他們要在向黎村休整,是否要出言阻止這個疑問就在她腦海裏不斷翻滾輾轉,不知因風離的一句無妄之言影響整個形成值還是不值,幾經猶豫,到底沒有說。
現在看來,此處民生安樂世态清平,全然不似有殺機的地方,況且他們人手衆多,應該不會有什麽大問題。
經日奔波,身心俱疲,今日是該摒卻萬念,好好歇息一下了……
帶了三五個侍衛,她悠然由田壟漫步到集市,環顧四周清新可愛的鄉下景象和溫厚質樸的市井民俗,是時晨曦光淡,輕雲疊起,煙火層生,一派不事雕琢的自然景致。
她看見街角的小店挂着油膩的布簾,從裏面走出的婦人端了熱騰騰的包子和米粥,圍了一圈眼巴巴盼了許久的孩子立刻拍手歡呼;
她看見路邊一個小姑娘攥着破了一角的紙鳶蹲着哭,一旁健壯卻溫柔的男人無奈而寵溺地抱她起來,一遍唱着歌謠一遍哄慰,直到她笑出聲來;
她看見四五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聚在一個賣珠花的小攤前叽叽喳喳,挑了幾件平庸而并不精致的飾物,臉上的喜悅襯着東方的朝霞,生生添了七分暖意。
接着她看見街巷的盡頭竟有一家綢緞莊……
規模不小,生意卻極是冷清,幾乎所有逛集市的人都在它之前過早地折返,襯得那緊閉的大門和莊嚴的繡旗都有了幾分不倫不類的凄涼。
想來一家綢緞莊開在這裏也确乎并不合适,真不知這麽大的店面是如何維持下去的……她漫不經心地想着,也要轉回腳步,卻忽然一念頓起——如今天氣漸漸轉涼,去添幾件衣物不也甚好?
好吧,她承認自己只是百無聊賴又壓抑不住那洶湧的好奇心……
思及此,她上前幾步,推門走了進去。
剛到向黎村,陳韶便把風離放走了。
他說:“先生無意遇險,我等本應竭力護送先生還鄉,然我等此行兇險非常,所往之處也并非什麽樂土,先生本自無辜,實不必相随涉此險境。此處民生安樂,先生拿着這些錢購置些土地,雖不言富貴,亦不至潦倒,如此,先生以為如何?
風離的目光就在那一瞬間沒了混沌與醉意,變得寥落且凄清,還有幾分無力回天的悲切——但也僅僅是一瞬,因為他接着就笑了起來,笑聲激越高揚,比在船上醒來那次還要張狂。然後簡略地收拾了一下他要來的一包袱衣裳杯子燭臺等等,就轉身走了。
陳韶看着他的背影沒有言語,直到發現那一沓銀票他竟分文未取,隐約皺了皺眉,只聽得一陣急促腳步,擡眼看向匆匆跑進來的人,是玉竹。
他跑得急,無暇他顧地一邊微微喘息着一邊開門見山地問:“聞道将軍放走了風離?”待陳韶不語默認,他愈發無法理解地搖頭急道:“此人來路不明,動機可疑,又随行多日多少窺見了些什麽,焉能如此輕率?”
陳韶聽了笑道:“這個啊你不必過慮,我早在船上時便指了數名侍從日夜監視着他,此事我自有分寸,行程的事他探不到半分消息。”
“那他如此苦心孤詣地上船又是為何?不論其是敵是友,但凡有所圖謀者便斷不可輕易放還——向黎村方寸之地,這時辰只要他還沒出去,派十幾人分頭尋索還是可以追回來的……望将軍三思。”
陳韶又是一笑,拍了拍他道:“玉竹啊,我一直就覺得你分析和決斷的本事都有餘就是大氣不足。現在我們必要的不是什麽兵家奇策而是抵禦沿途侵襲,那風離縱有經天緯地之才,若他故弄玄虛無心獻計也不必再留,況且若真把他一路載到蘇州,才真的不知要遇到多少險阻。面對不能為我所用的人才,與其徒增麻煩,還不如及早棄之。”
“将軍指點的是。”他聞言黯然點了點頭,須臾後依舊擡眼,眉目間潛了隐憂和一絲若有若無的執拗,“只是且當我是直覺吧,放走他決計不是痛失良才這麽簡單的事。将軍且再聽我一言——那風離既有心助我,所言所行卻偏偏如此狂悖晦澀,無論是有所顧忌還是所為其他,都玄機重重難以一探。如此輕率處之,于我方亦或是于他本人,都并非良策。”
“若真有直覺這東西,那我的直覺就是,放走他才是此時此刻最好的決斷。”陳韶容色肅然,半晌複又溫聲道:“休再多疑了,抓緊這兩日休息便是,待再上船越靠近蘇州就越艱危,勞頓亦異于往日,你沒經着過這些,莫再病了。此事由我做主,無須遣人去追,你先下去便是。”
玉竹終是緘了口不再争辯,颔首退下,轉身推門沒入千裏輝煌日色,身影偏偏顯出莫名的蕭索。他心神不寧地閉了閉眼,攥着袖口稍覺恍惚地走去。
但願真是他多慮吧……
但願……
那綢緞莊很大,卻空無一人,窗戶都緊鎖着,只有一扇留了一條縫,透出一線隐隐的光。厚重的門扉在身後合上,廳裏便昏暗得連視野都不甚清晰。桌椅上落了灰塵,地面牆角随意堆着幾卷破布棉絮,與豪華的外表全不相稱。
宋梨畫原想順路給幾人購置些衣裳鞋襪回去,畢竟他們尤其是祁雲歸素日衣食無憂未經過什麽奔波流離的日子,如今調查事緊無暇他顧,不代表她也可以視若無睹。
只是現在……
難道這家店早就無人荒廢已久?那她一推門就能進來也不應該啊……
她饒了幾圈,百思不得其解。她是把侍衛留在了外面,獨自進來的,此刻忽然感到一絲森寒,正想放棄買衣服的打算撤回去,一回身卻見一截樓梯自暗影中延出顯現在了眼前。
這裏有二樓?
她試着踩了踩,那同樣破舊得仿佛要散架的樓梯卻意外地結實,于是她鬼使神差地沒有出去,而是扶着扶手小心地拾階而上。
行至二樓,迎面又是一道門,鮮亮幹淨了許多,而且似乎上了鎖推不開。她擡手輕輕敲了兩下。
“哎,來了來了——”甜甜脆脆一聲應,随着門板敞開,率先撞入眼簾的是個大約才總角的小丫頭,撲閃着眨了眨眼睛,忽地抿嘴一笑,“怪我家招牌沒擺正地方,姐姐想是從樓下來得吧,那一樓陰暗淩亂早就廢棄了的……從二樓茶館繞過來才是正路,真是勞煩姐姐了。姐姐不如先進來挑幾個式樣,我們這裏的料子別家可都是買不着的……”
宋梨畫愣了一下,為她與其他村民迥異的伶俐小小驚嘆了一番。
細細地挑揀過去,那些綢緞卻平庸無奇甚至粗劣得令人失望。她索性也不再挑剔,随意撿了兩匹便要問價錢,小丫頭卻仿佛看出了她的勉強,一蹦一跳地過去仰着臉滿面天真神采地問:“姐姐果然是識貨之人,想必看不上這些,那姐姐先等着,我去找幾樣貴氣細致些的來,可好?”
說完不待她點頭,就蹲下去翻出從底下一個又一個巨大的木箱,最後小小的身子幾乎整個都淹沒在摞起的箱子和層層堆疊的绫羅綢緞裏,看得宋梨畫頗有幾分哭笑不得。剛想拍拍她說別找了,手指還未觸上那稚嫩的脊背,那一張童真的面孔立刻轉了過來,眼裏閃着隐約的愧疚:“那個,姐姐,不好意思,好像不在這裏……”
“不用麻煩了,我那這些就好。”宋梨畫清淺而笑表示無妨,卻見她眼珠一轉又染上異樣的神光:“不不,姐姐生得這樣可人,衣裳的事怎好屈就了。這樣吧,姐姐随我去倉庫挑一挑如何?那裏可有好幾件鎮店之寶……”
說着就來拉她的衣袖,宋梨畫無言以對,用聰明俏皮的小姑娘來讨喜,這算不算強買強賣的最高境界?
——當然她到底還是任那雙暖而軟的小手拉着她走出屋子,穿過樓梯,經過昏暗的一層樓,熟門熟路地停在一扇鑲在牆上幾乎與牆面融為一體的小門前,翻檢着衣兜掏出鑰匙開了門,笑道:“姐姐進來吧。”
“你……這是倉庫?”宋梨畫躊躇了一下,看了看眼前細而長的依然向下延伸的階梯,“何故這樣幽深?”
“哦,這個啊。姐姐應該不是本地人吧?向黎村在六月時極為炎熱,又多蟲蟻,那些普通布料還沒什麽,這些名貴的若被蛀壞一兩匹可就太可惜了。唯有這下面還涼快安全些……姐姐開進來吧。”
她點了點頭,緩慢且謹慎地跟着她走,後者正洋洋得意滔滔不絕地描述她家的綢緞有多好多好,那些王公貴族千金小姐都贊不絕口的……
宋梨畫聽得有趣,不覺間又快走了幾步,待到她再一次警惕的時候,周遭的光線已經昏暗到了看不清下一級臺階的程度。她頓住腳步,不再前行。
然後她依稀看見那小姑娘轉過身,困惑地開口,清澈的童音在四壁間震蕩回環,往複交疊:“怎麽?姐姐還是不想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