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路可不比靈風鎮那次市井繁華,走到這裏連個人影也沒有,待會兒我要是找不回去了,你管不管?”鮮嫩綿軟的萋萋芳草間,有無數微小的野花蓬勃滋長,純真質樸的香氣自五顏六色的細細花瓣間散出,不管不顧地将空氣都充滿濃郁的甜香。他随她穿過街巷經過民居遠離了一切農田後,置身于身前身後兩茫茫的空曠原野間,終于笑着問她。
“你把平日那些才智全用上還能連個路都記不住?”天香調笑回去,頃刻又收了笑意,将臉轉向另一側淡漠道,“你若是嫌路遠,不想送大可以先回去。”
“既然你都這麽說了我又送了這麽遠,那我……”玉竹聞言認真地點頭,微微側目看向她全無表情的側臉,停頓了相當長一段時間忽而有複展顏,“那我也不回去,我就不回去,怎樣?”
天香立刻擡眸又飛快低眉,幾經猶豫到底舍不得浪費這最後的寸許光陰,注視着他又是不舍又含了半分隐憂,只得可以放慢了腳步,終是無端冒出一句:“待我回來還可以再見到你吧?”
甫一出口她便覺得不詳,正自後悔不疊間,少年無比直白的言辭更讓周身都郁郁陽春草木都斂去了生機:“早些當然可以,太晚就不行了。“
天香聞言心驚,再度茫然看他,于是玉竹再度促狹地彎了眉眼,接了下去:“神女果然是神女啊,都不食人間煙火到不知道地方官有任期嗎?你若是一去七八年不返,我們可早就回京了。”
說好的十裏相送依依惜別呢……這算什麽!
察覺到他今日開玩笑的頻率高到不正常,天香無奈之下做了最後一次把話題扳回正軌的嘗試:“就算你們回京了,我也可以找過去。”
玉竹便毫無預兆地伸手去牽她,很輕卻非常篤定、沒有避畏地握住良久又松開。他的手很涼,仿佛一片帶着重重陰影的樹葉蔭蔽下來,将春日的燥熱悉數散了開去,卻又仿佛濕潤溫軟的南風浸入心房:“那你一定要記得提前來信,我到時候還去接你,接你送你這種事,只許我來做。”
說完他便緘默了下去,又走了幾步忽然喚她:“天香。”
天香凝神去聽,他卻又沒了下文,想了半天遲疑着笑道:“我覺得這個名字真是好聽,是為了去獻舞取的嗎?真想知道……你生來叫什麽的。”
她聞言亦是心照不宣地柔聲反問:“那你便是生來就叫玉竹嗎?”
玉竹順着她說下去:“那天香……你想知道我是誰嗎?不如下次吧……下次你回來,我就原原本本地全都告訴你。你想聽什麽,我都告訴你。”
“好,我們說定了。”天香微笑點頭,語氣悠緩地編織着一個遙遠而璀璨的誓言,“等下一個春天吧,比現在早一點,最好趕上下過雪,殘雪未融的時候。我們挑個月夜再燒上銀燭,然後再打開窗戶——像你喜歡的那樣。挑一個……嗯,雪月交光夜,慢慢地講,好不好?”
“嗯,來年初春,我們肯定還在蘇州。”他想了想,“肯定還在。”
和風動纖草,游絲随長風。她舉目遠望,艱難地下了數次決心,終于駐足輕聲道:“那就送到這裏吧。”
玉竹随她停下,拍手替她拈去鬓發上的綿絮,殷殷寄詞:“在外面如有危機之事要告知我們,陳将軍手下有很多精兵,随便派幾個去都可以護你周全……罷了,你看我都在想些什麽,若真有靈風神女都解決不了的事情,又豈是幾個兵卒能效力的……”
“你別說了,你別說了。你……”天香急聲打斷了他,起初還是怡然笑着的,越說到後面越堅持不住輕易就哽咽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知道嗎?要是和陳将軍意見不一致要認真敞開了交流,要是再被懷疑了要知道辯解,要是生病了楚醫官讓你吃什麽藥你就好好吃,就算是再喜歡光亮,要是天冷寧可多點幾根蠟燭也別一直開着窗戶……你知道嗎?”她說完便轉了身,“我……我走了啊,我真的走了啊!”
她言罷當即邁開腳步越走越快,踏過一地花草迎着滿天風絮。玉竹一直目送着她行至視線的末端,終是又喊了一聲:“天香!”
她下意識地回頭,紛亂東風的撩撥之下,依然無比清晰地看見少年臉上溢開前所未有的燦爛笑容,借着陽光塗抹出耀眼的亮色。他朝她用力揮了揮手,依舊隔着悠遠的清風喊着:“天香,我等你回來!我等你回來啊!”
閱畢公文,祁雲歸信手自清簡書架上取了一本古籍,有零散的灰塵墜落。久不得閑,這許多日來,他竟是一本書都來不及看。
愛惜地撫平微微折損的封面,他舒緩展眉,帶着難得的輕松随手翻開,有和緩的日光照亮紙頁,流淌出明淨的光。他凝眸看去,安詳靜谧的墨痕卻仿佛倏然化作細密的針,将湧流的空氣刺出尖銳的雷光。
“……遂乃山崩川竭,流冰碎瓦,大盜潛移,長離永滅。”
他心下頓寒,當下只想翻過這一頁去随便看些什麽桃紅柳綠淺薄卻喜樂的文辭,尚來不及便聽見門粗暴的一聲響,旋即便是一道毫無沉穩可言的身影掠至眼前,半天才想起故作規矩地一拜,清清脆脆行禮道:“祁大人。”
祁雲歸頗感意外地看向相随多日卻從未相熟的少女,認真地想了一下還是決定以禮相待:“此刻過來……有什麽事嗎?”
紀嫣若抿嘴一笑,神秘兮兮地湊上前來:“聽說大人讓那靈風女神回去了?”
祁雲歸釋然道:“料理些私事自是人之常情,何況她本就是客,如今要走,我豈有強留之理?”
“大人說得是啊……”她思索着點頭,負手在屋裏逛了一圈又毫無預兆地仰頭,圓圓的眼睛如盛了百尺素濤千頃星河,閃爍着一覽無餘的皎潔天真,“那大人知道她是誰嗎?還有和她那麽親近單獨去送行的玉竹又是什麽來歷?兩個身份最不明的人整日湊在一起大人就不好奇怎麽回事?”
饒是與她并無深交,祁雲歸也早對這位姑娘伶牙俐齒颠倒黑白的能力有所耳聞,于是很嚴正地決定不能再助長這種自相猜疑的風氣:“天香是我少年時的文友,玉竹是陳将軍在蜀中的親信,雖然并不知道詳情……”
後半句話被生生截斷,因為他看見紀嫣若的笑容由稚嫩的故弄玄虛轉為一種真正的神秘,更因為她柔和卻鎮靜地從容吐出三個字:“我知道。”
接着她一邊問“大人也想知道嗎?”一邊又湊近了一步,而後眼尖地注意到他持于身側的書卷當下轉了語調随口念道:“荊軻有寒水之悲,蘇武有秋風之別,關山則風月凄怆,隴水則肝腸斷絕……這是《小園賦》?大人何其敏感,生乎安定之世竟對這故國之痛感同身受嗎?”
祁雲歸下意識地側身避開,未料她竟盯上了那本書毫不遮掩地去搶,于是二人之間的最後一寸距離也随之消失,但聽其音調又轉回稚弱天真,分明近在咫尺卻宛如從很遙遠的天際傳來:“我若真如大人所想不過一介山野孤女,大人以為陳将軍為何一直留我在此而不遣回?”
祁雲歸當即寒聲回她:“姑娘若有事相求我必傾力,若無事便宜清靜自守,勿引事端。”
說完他将書插回,徑自轉身推門而出,再無一語。
于是他自然看不見,他關上門的一刻,方才還笑語盈盈的少女獨處之下忽而含了傷悲頹然倚牆,雙眸蒙上一層絕望而灰敗的雲翳,哀思綿邈,無可斷絕。
出門不及三五步,他只見霧鬓廣袖的少女踏着豐盈的春光走來,懷裏抱着一束花。
宋梨畫微笑迎上,一臉毫不掩飾又非常動人的喜悅,額角甚至沁了菲薄的汗珠。她仰頭道:;“祁大人,好巧,我剛要去找你。”
——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凍梅花,滿身香霧簇朝霞。
仿佛從幽微的秘境重回暖意融融的人間,祁雲歸當下便回想起這清麗可人的句子,順勢替她擦了汗,溫言問道:“你方才去哪兒了,這麽開心?”
“如此時令大家都是要去游春的啊,我看祁大人公務忙及自己帶着青瑤去采了些花來。這是金盞菊,昨日剛開到最盛的;這是杜若,我最喜歡它的花形了;這是垂絲海棠,聽名字就很風雅對不對?這是結香,雖然花小,但是香氣最郁烈了……”她很認真地一種一種介紹,一直歷數了七八種才重又擡頭,眼中盛滿期盼的流光,“那大人喜歡嗎?”
她說着遞上來,祁雲歸卻并未接過,只凝望了她良久直至那流光浸上迷惑的薄霧,方才笑道:“你當我不知道這些花有多金貴,豈是随便尋一處郊野就可以摘到的?”
“好吧,大人真是聰慧。”她聞言如有沮喪如有欣然又隐了一分羞澀,終是平直開口,“我看大人除去尋訪農人就整日待在房中,我怕大人煩悶想去采點花來養些清氣,可是外面那些桃花杏花油菜花都太俗氣,我好不容易才找了花商買了這些來……”
祁雲歸至此就那麽果斷地止住了她:“不,一點都不俗氣。”
“只要是你送的,我都是很喜歡的。只是如有下次記得帶幾個随從,萬一有什麽事只一個青瑤怕是不夠。”他亦非常認真地如是說完。
宋梨畫當即粲然而笑:“好啊,那我去給大人插上。”接着便直接步伐輕捷地向那扇房門走去,祁雲歸無措之下只得快步攔住她:“不不……等一下,等等我們再進去。”
“大人在待客嗎?”她話音未落,祁雲歸竟當即拉了她向外走,“你不是想要出游嗎?何不帶着青瑤,我和你去,可好?”
宋梨畫茫然之下到底展顏點頭,收回疑惑目光望向如茵碧草,雲煙俱散,有游絲滿眼,熏風滿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