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漂亮嗎?”他俯身替少女整理好衣裳,是如水的絲緞的觸感。微紅的長裙色澤嫩如豆蔻,将一張本非出衆的容顏生生襯出十分□□。他滿意地轉向一旁喜形于色一臉期盼的店主問道,“多少錢?”
五色的繡線極精細地交疊,重重碎錦片片真花,在腰際處爛漫地展成煙霞,襯得一握腰肢纖細袅娜,如桃枝凝露牡丹含風。泠兒非常局促地走了兩步,搶在店主前面低聲道:“我不要。”
店主豈肯放過這來之不易的生意,無比殷切地湊到蘇晉面前,神秘兮兮地舉起兩根食指交疊着晃了晃:“公子好眼光,不是我吹噓,這等衣裳除了小店有,這蘇州城都找不到第二件……只要,只要十兩銀子。”
泠兒聞言幾乎要跳起來:“那麽貴!先生你知道從這裏到京城要走多久我們的盤纏還剩下多少嗎!像這樣邊走邊吃邊玩我們最後是要沿街乞讨嗎!不行不行,我這就換下來……”
眼見她當即就要轉身去脫衣服,蘇晉哭笑不得地一把拉住她,正見店主因過度驚訝而消解了推銷的熱情:“公子……要去京城?”
“我父母都在京城,我此行便是去接他們來避亂。”他淡然簡潔地解釋,而後愈發淡然地在泠兒灼灼目光下摸出一張銀票遞給店主,“待我接了他們來,定再到這裏選幾件衣裳。”
“好好……好啊。”店主滿臉堆笑地收下,話愈發多了,“小店這幾天就去進一批新貨,必不讓公子失望。”
蘇晉點頭,依舊拉着泠兒向外走去,有熱情的小厮早已替其掀開門簾,朗聲道:“公子慢走!”
縱橫街巷間,有千裏莺啼,飛絮揚花。
泠兒含了一腔困擾憂慮無以言說,直到終于走到行人漸稀之處,終于忍無可忍地盡力壓低了聲音問:“主上要我們十日之內趕回京城,可現在過去四日了先生還不肯啓程!若是……若是誤了期限怎麽辦?‘
她擰着眉,一副非常非常焦急的模樣,于是蘇晉不緊不慢地在她焦灼上又點了一把火:“若我不想回去呢?”
“不想回去?!”泠兒倏然睜大眼睛臉色由白轉青,神情亦從疑慮到驚駭最後變得正氣凜然,“那……那可是抗命!主上待先生那樣好,先生怎麽能抗命!不行不行……再說了先生獻出過那麽多好計策早已深得主上信任,豈可中途易心?!”
眼見她準備曉之以理地長篇大論,蘇晉忙笑嘆着制止:“我騙你的。”
泠兒的表情瞬息萬變,帶了薄愠地小聲抱怨:“先生能不能嚴肅點……”須臾又眨了眨清透的雙眸期待道:“那我們何時出發?”
“過了晌午便走,如何?”蘇晉說完,毫不意外地看見那已自神采奕奕的容顏因鍍了一層歡喜的金晖而愈見靈動鮮明,便又微笑道,“這一次去,我們就不再回來了。”
泠兒喜不自勝,左右環顧一周四下無人低低笑道,“籌備了這麽久,這一天終于快來了啊……先生你說,待主上成功了我們會去做什麽?”
蘇晉不語,她便沉浸在自己的夢幻與悲歡中,目光忽明忽暗忽潋滟忽蒼茫:“若主上當了皇帝,一定會拜先生做個丞相什麽的……那時候姐姐就能回來了,姐姐該是辛苦了很久我好想她啊。等她回來了,主上第一件事就是娶了她吧……”
蘇晉的聲音原是和緩的,經了春風的撩撥卻化作飄忽:“若真有大業既成的那一日,泠兒也是功臣啊。”
向來活潑的少女少見地黯淡了容色:“我哪是什麽功臣,不過給大家平添麻煩……若非姐姐的緣故,主上是決計不肯留我的。先生顧及我的感受從來不說,我又怎能不知道。”
“無論他人做何想,我只知道若非泠兒,我兩年前早已死于南疆。”他至此忽地停了腳步,透過纖微柳絮望向湛湛青天,摩空黃雀,沉吟許久後随性得近于輕快,帶了絕望的期許和某種異樣欣悅的悲涼開口,“若真有那一日,我帶你一起去隐居怎麽樣?我們蓋幾間屋子周圍有竹子有桃花,天上有飛鳥池中有游魚,若是有餘財就雇幾個家仆若是沒有就自己耕種——怎麽樣?”
泠兒失神片刻忽地果斷反駁,卻莫名地沒有底氣:“當然……不行!我還有那麽多志向沒實現怎麽能隐居!待姐姐回來我還要跟她學習好多東西,而且……”她說至此驟然頓住,斟酌了許久反而隐約紅了臉,又羞又怯地将剩下的話細細說完,“而且如果當了皇帝,那後宮……應該,應該不只允許有一個人吧?”
蘇晉沒有理她一言不發地繼續走,泠兒快步追上但覺不妙,無奈拙于言辭急得要哭:“我錯了,泠兒失言,泠兒再也不胡說了,那先生方才也是說笑的吧——先生不生氣吧?”
“是,我是說笑。別亂想了,主上本就喜歡沉靜的女子,若見我把你慣成這般樣子,才真是要生氣的。”他猶自笑着,如是安慰。
泠兒果然如有所悟地點頭,迅速調整好步伐,提着裙子頗為別扭地踩過街道,身後芳塵凝絮,垂垂欲下,依前被,風扶起。
“你要走?你為什麽要走?”宋梨畫當即擱下筆起身,遲疑了一瞬,下意識地搖頭:“不行不行,你怎麽能走?不是說好同心攜手,共涉艱危的嗎?”
見她反應激烈至此,天香無奈失笑,執了她的衣袖柔聲道:“梨畫,你先坐下——我又不是不回來了,不過是先離開一段時間處理這些事情,若是順利,不出幾個月的光景也就回來了。況且身處江湖之遠,要查些什麽東西也方便得多。”
宋梨畫依言坐下,略略冷靜後不解道:“倉促至此,是出了什麽急事?如有需要說與我們才好,我們一起想辦法就是了……況且在這個時候,我們也是需要你的。”
“所以我才更要暫時離開。”她當即答道,複輕聲反問,“還有,你不覺得我待在這裏,其實完全沒有用嗎?”
“具體緣由恕我現在還不方便說,但事實就是我必須先離開才能有所作為。”她徑自說着,眉宇間充盈的是春風流水的顏色,清明堅毅全無感傷,卻潛着三分依約輕雷,“數月之內,我必竭力帶來些有價值的東西,庶幾能有益于國事……梨畫,無論再怎麽避之不提,我們都能看出來,即使只是現在所謂‘偏安’的江南一隅,這個狀似和平的格局其實也是極端危險的,對不對?”
宋梨畫心緒微動剛帶言語,便見她忽地低了頭斂去所有鎮定深邃,轉而洗卻肅然注入最純淨的溫柔:“梨畫我一定會回來的,畢竟這裏有很多人和事,我是……非常非常,喜歡的。”
宋梨畫凝神看她,以前所未有的認真看她,明朗的燈火莫名地凄迷,映着她猶自含笑的面容。那容顏非惟聰慧而且很漂亮,不是玉樹流光照□□的冶豔輕浮更非碧玉小家女的嬌憨無知,更似看慣風雲跌宕後湧過的白潮皓月,漠漠恬淡又依依多情——這麽一個人,有怎樣的經歷呢?
她不願細想,只重新執筆展顏道:“難怪你忽然要我教你填詞,實則就是要贈別吧?那你知不知道,你的名字其實也是一個詞牌?”
心間的幽咽風鳴漸見止息,重新浸過庸長的欣怡與細微的暖色,她沉思片刻,虔誠地落了筆。素箋如雪,墨痕點點,波瀾不驚地綻開纖韌的花。
待她從容遞上箋紙,不過須臾。
月洗滄波,塵清落照,歌臺去歲初識。扇底流珠,襟間盈露,讵減楚騷憂淚。獻籌畫計,多試測,海瀾雲勢。記得登高攜酒,光澄夜河霜積。
看取春回此際,碧枝萦、絮吹香細。我亦失根零者,肯傷身世?去矣飄舟一逝,獨暗溯、流風如箋紙。他日逢君,煙消雨霁。
“那這一阕詞可就算作贈別了啊,你走的時候我可就不去送了。”宋梨畫再度起身,悠悠踱了兩步,驀然回身笑道,“萬事貴有始終,誰接你來的便還讓他送你回去,怎麽樣?”
天香倏爾擡頭又飛快移了目光,表情經歷數番微妙變化後又柔聲重複了一遍,篤定得像某種承諾:“我會很快回來的。”
“早朝時丞相舉薦的那些負責平亂的将領大臣,有不少是大人建議的吧?”從詞曲管弦到茶葉香料繞了一大圈之後,她終于猶自帶了游戲的神情如是發問。
搖曳的錦幔連綿成豔麗而虛誕的無窮幻夢,将冷靜的思辨消磨殆盡。祁桢驚異于她消息靈通的同時,只得小心地措辭應對:“臣是丞相屬官,獻些微薄之策自是本分,采納與否還依丞相本人和陛下裁定。”
玉曦聞言自是不解地問:“可是大人建議的那些文武官員,無論曹護軍還是李尚書,都是溫良長者,怕是強硬不足仁善有餘,何不另擇些作風淩厲的人選?”
祁桢只道她于政事好奇并未多想,細致答她:“此等民亂但可安撫便不宜強破,若激起更大民怨反而積患難除。況且護軍尚書雖仁善卻絕非不知章法之人,從政治軍多年早有經驗,在朝廷上下亦素有清譽。交由二位大人負責,民亂指日可平,貴妃可無憂矣。”
玉曦悠然擡手為他斟了一杯茶,繼續問:“大人言之有理,然則如此擇人就不怕朝中清議反對?”
“朝中高官多通軍事必能理解,況且既有益于國事,縱然蒙受謗議又有何妨。”他當即應道,毅比金石。
于是玉曦毫不掩飾地笑了,如湛湛清弦,甫一撥動便激開水影松濤。她就那麽故作認真地沉吟了許久,然後語氣非常嫩弱稚氣地又問:“可是我不喜歡那兩位大人。”
至此祁桢終于心下寒涼地擡頭:“貴妃究竟何意?”
“大人再編一套說辭,諸如暴民猖獗實當速除,豈可使戰事遷延生靈塗炭雲雲,請丞相再上一封奏章,改用韋吏部和趙中軍。”她的言辭如霜鋒淩空劈下,“陛下那邊無須大人費心,我自會進言。”
祁祯大駭,當即跪拜疾呼:“國事非同兒戲,貴妃慎言!”
“依我之見大人才該慎言啊。”她不驚不愠,幾乎是輕柔和藹的,“現下朝臣本就分為兩派各執一詞,誰得聖心尚未可知,我現下只要稍微使幾分力,大人可能明朝便踏不上這朝堂了。大人氣度慷慨不惜身不惜家,那丞相大人二十載忠心盡付東流,大人也不在意嗎?”
“休說臣與丞相所進俱是時策良言,縱使真有謬誤也當念臣等忠正,陛下焉能治罪?此是貴妃言重,恕臣無以茍同。”祁桢略略鎮靜後再度反駁,“奏章既出斷無更改之理,臣也不會再向丞相獻言。”
玉曦淡淡反問:“那上一次入獄受盡折辱,大人覺得自己有罪嗎?”
提及此事,他但覺有綿密的黑暗侵入心間化作無限劇痛,恍惚間又看見那狹窄陰濕、蟲蟻肆虐血痕斑駁的牢房,聽見刀鋒刺破肌體碾碎信念的聲息,衍生成日日夜夜永無斷絕的噩夢。他懷着滞郁的痛苦和殘存的希冀做了最後一次辯白:“韋吏部素餐之輩,趙中軍草莽之人,必将激起巨大民憤,若叛軍聯合一舉奪城亦非不可能,到時非但百姓流離,貴妃本人也必遭禍難——貴妃想要什麽臣且盡力而為,何必走上如此道路!”
——貴妃想要什麽,臣且盡力而為。
祁桢但見面前的女子忽然恍惚起來,又轉瞬變得了然,最後混雜了輕蔑與迷茫,交織出奇異的天真,宛如不知生死不問前途的童子般微笑着喃喃:“嗯……那我想要的,究竟是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