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內, 燭火閃爍,姜洛白負手立在一副畫前, 久久未動。
畫中開滿了紅梅, 紛飛的大雪中,一位明豔不可方物的紅衣姑娘執傘盈盈而立,她微微擡頭看着枝頭的紅梅, 笑容無比燦爛。
那張臉與姜滢如出一轍,但只需一眼便能分辨出二人。
姜滢溫軟安靜, 乖順柔和, 而她肆意張揚, 耀眼奪目,眉眼中透着幾分驕縱,那是百年将門寵出來的姑娘。
齊家獨女齊箬萱。
姜滢進書房時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她停在姜洛白身後一步之距, 目光落在那副栩栩如生的畫上。
這便是她的母親。
看着畫中那明媚燦爛的笑容, 姜滢喉中微哽。
記憶中, 母親總是這樣笑着的。
只有那日, 母親安靜的閉上眼, 躺在冰冷的地上,面容蒼白,身軀僵硬,不論她怎麽哭,怎麽喊,母親再也沒有睜開眼,如往常那般笑着哄她。
“阿滢來了。”
姜洛白沒有回頭, 聲音略顯沙啞。
姜滢迅速調整好心緒, 屈膝行禮:“父親。”
姜洛白仍盯着畫像, :“這是我第一次見你母親的情境。”
姜滢微微一愣, 又擡眸望去。
這副畫在父親書房挂了許久,但她到今日才知,這竟是父親母親的初見。
“齊家世代鎮守邊關,祖上是開國将軍,這樣的高門貴女,本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落到姜家的。”
姜洛白緩緩道。
姜滢心知父親這是要與她說起往事,遂安靜的聽着。
她也很想知道,父親與母親有着怎樣的過往。
“彼時齊家姑娘盛名在外,求親者數不勝數,也有皇子曾親自前往南城求親,只是無一例外,都被齊家拒了。”姜洛白盯着畫像,思緒漸漸飄遠。
“畫中背景是香山寺的梅園,當時天寒地凍不宜遠行,母親非要冒雪還願,我便陪母親前往,途中聞有梅香傳來,我尋香而去,在那裏,我見到了你的母親。”
“當時,陪在你母親身邊的是齊家二公子,你的二舅舅。”
姜滢眼神微暗,她沒有見過二舅舅。
她還未出生,幾位舅舅就戰死了,她只在幼時見過五舅舅。
“像你母親那般耀眼的姑娘,任誰見了都挪不開眼。”姜洛白唇邊挂着溫和的笑意,徐徐道出過往。
齊箬萱受千嬌萬寵長大,性子便肆意驕縱些。
她發現有人盯着她瞧,回眸一看是個青隽的書生,便生了捉弄之心。
她揉了一個雪團砸在書生腳邊,嗔道:“書呆子,再瞧挖了你的眼睛!”
齊家二公子愛妹如命,他常年呆在軍營,性子直接簡單,聽了妹妹這話,當即提着刀大刀闊斧的走向姜洛白。
齊箬萱連忙追上來拉住她哥哥:“我只是玩笑話,不是真的要挖他眼睛。”
齊二公子愣了愣,道:“我不是要去挖他眼睛,只是想警告他不許對妹妹無禮。”
兄妹二人的對話盡數落入姜洛白耳中,他覺得這對兄妹甚是有趣,不由彎了唇,誰曾想恰好被齊箬萱瞧見,她美眸一瞪:“你敢笑話我!”
“你是哪家的書生?”
姜洛白後退一步,拱手道:“在下蘇州姜家,姜洛白。”
這便是姜洛白與齊箬萱的初見。
一月過去,他們又在南城街頭偶遇,之後一來二去,便生了情意。
姜洛白自知夠不上齊家的門庭,便一心讀書備考,中了舉人後第一時間就去齊家提親。
齊家并未怎麽阻攔,只是幾位公子稍微難纏些,但都沒有惡意,不過是舍不得妹妹嫁人罷了。
姜洛白的聲音微微發澀:“我這些年不止一次在想,若你母親當年嫁到了世家高門,有能力護住她,她如今是不是就還好端端的活着。”
姜滢擡手抹了抹淚,沒吭聲。
齊家拒絕皇家,世家求親,将獨女下嫁寒門,多半也是明白功高蓋主不是好事,可惜最後,還是沒能躲過滅門之災。
齊家的冤案若是陛下主導,那這樁仇可就太難報了。
但她覺得不大像。
“薛耀的死,可與阿滢有關。”姜洛白突然回頭問道。
姜滢一愣,快速垂眸:“女兒不識得此人。”
薛耀是她出四方潭的第一個任務,也是閣主送給她的禮。
當年是薛耀帶人闖齊家壽宴,滅齊家滿門。
他是奉旨沒錯,但母兄不在名單之上卻仍舊死在了齊家,若說與他沒有關系,她是無論如何也不信的。
可這麽大的纰漏,上頭只是貶了他的官,賜了姜家金銀便作罷,母兄的性命在那些貴人眼裏,不過幾許錢財就能買下。
她出四方潭後,閣主親自遞給她一道逢幽令血紅帖。
薛耀貶官之後成了南城參軍,後來因幾次重大失誤被撤職,之後他便一直住在南城一處別院。
此人性子嚣張跋扈,沒少仗勢欺人,手上沾過不少人命,可投到南城府衙的狀子都石沉大海,直到他染指了一個江湖門派中的大小姐,逢幽閣便迅速下了逢幽令。
姜滢殺他之前,自然問過他當年之事,起初薛耀并不肯說,她用了些手段薛耀才松了口。
但他知道的并不多,宮中有人出了大價錢買她母親的命,殺她的兄長只是為了斬草除根,至于那位貴人是誰他并不清楚,只知道找他的是個嬷嬷,戴着鬥笠,他不知是何模樣。
但有一點肯定,她是一宮的管事嬷嬷。
因宮中規矩森嚴,各個等級的宮人衣裳首飾的規制皆有不同。
薛耀死後,逢幽閣使者将他的屍體丢在了府衙門口,與此同時,大街小巷貼滿了薛耀的罪行。
百姓紛紛叫好,群民激憤之下,府衙沒再追究薛耀的死。
姜洛白意味深長的看着姜滢,似乎想從她的神情裏窺見些端倪,但終還是一無所獲,他無奈道:“你既不願與我坦白,便罷了。”
“當初你來找我要參加大選時,我便知你想做什麽。”
“可是阿滢,這條路太難了,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複。”
姜滢沉默良久後,擡眸看向姜洛白:“父親是不是也未放下。”
姜洛白神情一滞,而後唇邊劃過一絲苦笑:“阿滢知道了?”
“嗯。”
半晌後,姜滢輕輕點頭。
“父親查到了什麽?”
若非查到了要害,那些人怎會如此急切的想要滅口。
姜洛白神色複雜的看着姜滢:“阿滢,這件事太過危險,你不要…”
“父親。”姜滢淡聲打斷:“父親今日既然同我提起此事,必然明白我意已決,父親若是知道什麽,不如告知于我,如此,我也好少走些彎路。”
姜洛白看她半晌後,長長一嘆:“罷了。”
“你的性子像極你母親,執拗,倔強,我知道我攔不住你。”
姜洛白緩緩從懷裏取出一個扳指,遞給姜滢:“我找到了此物,幾經輾轉後才問到源頭,時隔多年,那人也記不大清楚了,只記得是在齊家出事第二日,他在齊家附近撿到的。”
姜滢接過扳指,仔細打量。
“齊家都是武将,沒人習慣戴玉扳指。”姜洛白道:“我原本想着,或許是當日哪位賓客留下的,可是…”
“前段時日我查出來,這不是民間的東西。”
姜滢緊緊将扳指捏在掌心。
不是民間的,那就是宮裏的。
這與她所查到的倒是一致。
“可你外祖父壽宴時,宮中并未來貴人。”姜洛白盯着姜滢道:“阿滢,你執意進京,是不是也查到了宮中?”
姜滢靜默許久後,點頭:“嗯。”
“阿滢…”
“父親。”姜滢擡眸,平靜卻堅定道:“此事父親不要查下去了。”
姜洛白微微皺眉。
“父親應該也明白,此次姜家之難是因何而起,若父親再查下去,難保不會再牽連姜家。”姜滢道:“祖母年紀大了,經不起折騰,家中姊妹兄弟也都還未成家,明郡王能保一次,不代表能保第二次。”
姜洛白動了動唇,眼底盛着幾絲痛苦。
“父親,這玉扳指就交給我吧。”姜滢徐徐道:“我進京以後不會與家中有書信來往,父親便權當沒我這個女兒,屆時父親就宣稱我早與姜家離心,攀龍附鳳也好,薄情寡義也罷,都可。”
“如此就算我出了事,父親也還能想法子保住姜家。”
姜洛白閉了閉眼,額頭青筋略顯,半晌後他才睜開眼,聲音沙啞道:“這就是你這些年不與府中親近的理由。”
姜滢沒有否認,又道:“此事,父親一人知就可,不要說與祖母。”
她說罷便屈膝告退。
轉身後她的眼底一片冰霜,想要不牽連姜家光是如此還不行,還得将她的名字從族譜上劃掉。
但父親不會同意,此事,只能她自己來。
姜洛白轉身看着姜滢離開的背影,緩緩落下一行淚。
知女莫若父,他怎會不知這些年她在籌謀什麽。
“箬萱啊,歲歲長大了。”
“像你,撞破城牆也不回頭。”
不知過了多久,姜洛白緩緩從懷裏取出一塊玉佩。
若姜滢在,她一定能認出那是屬于她兄長的東西。
姜洛白盯着玉佩,眼底帶着幾分希冀。
這是與那塊玉扳指一同遺落在齊家外頭的,是慕年當年去齊家時戴着的玉佩。
他有一個秘密,從未對任何人提及。
當年送回姜家那具面目全非的屍身,不是他的長子。
慕年手臂上有一塊疤,是他十歲那年與他騎馬摔傷的,當時怕家裏人擔心,父子二人便約定誰也不說,這是只屬于他們父子的秘密。
那具屍身穿的是慕年的衣裳,但腰間沒有玉佩,手臂上沒有那塊疤。
但他并不确定長子是否還活着,因為若他還活着,又怎會十年不與家中聯系。
他不想讓家裏人添了希望再絕望。
所以他便瞞下了此事。
作者有話說:
下一章要明天十一點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