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墨昔看向面前氣惱又無可奈何以至臉漲得通紅的魁碩男子,一字一句清冷如碎玉:“我不走。孟将軍這次聽清楚了?我不會跟你回去。”
孟韬被這淡漠執拗、地位又高自己好幾級的女子氣得啞口無言,盡量和氣地相勸:“主上親書的敕令,我們做屬下的哪有不從之理?楚姑娘如有異議,也當面奏于主上才是。”
“主上親書的敕令?那命孟将軍總兵南下的敕令也是主上親書的嗎?”她心中的狐疑至此已擴大至不可收拾,她下定了決心要去探一探這霧的底線而非再任之擺布,遂愈加尖刻地反問:“蘇晉稱主上要你過來,主上又親命你立即回去,孟将軍就不以為蹊跷?”
她嘆了口氣,自覺和這蠻人武将解釋不出什麽,壓下心間濃郁冰涼得近乎是恐懼的憂慮,又道:“将軍無須為難,若主上問起,将我一言一行盡數上禀便是。主上要責要罰,都與将軍無幹系。”
幾番言語過後,她終于說服孟韬自行領兵而去,她在碾碎薄冰的馬蹄聲漸漸遠去後回首向幾名她拼力留下的将領一一致意,叮囑了些事宜。爾後她避開衆人一封信函遞至親信手中低低道:“你去洛陽交給蘇先生,定要親手遞到他手中,不許惹其他任何人注意,主上也不行。”
臘月的江陵濕氣與冷氣相交疊,寒意入骨,天空卻仍是極美的。
她做完一切要緊事後緩慢仰頭望向這至美的天際,湛青與流金兩種顏色重疊在一起,甚至無須微雲去點綴,這澄清天宇已美得足以使英雄涕泣,這是他的河山,她不敢懈怠不能疏忽替他日夜守護的城池。舍生忘死,也要牢牢掌握于掌心的,城池。
宋梨畫回到蘇州時已近年關,與北地的戰亂征伐相比,江南處處都透出一股熱鬧與清平來。家家戶戶的小孩子都湧到街上,提了燈籠在街市上奔走穿梭。道旁的攤位上擺滿了韭黃、蘭芽、薄荷、胡桃等各色香草,散發出濃郁的香氣。色彩濃豔而價錢低廉的門神、桃符等物什也将行人目光都吸引了去。他們是那樣歡喜,襯得分明剛下過雪的天氣宛如四月春深,亦惹得她不禁懷疑一年間種種不過一場幻夢。
然而這到底不是夢境。因為荒涼冷落得與外界全不相襯的知州府裏,留守的老仆一見她就落了淚:“宋姑娘怎麽此時回來了……祁大人的事幾日前傳得沸沸揚揚,陛下也聽說了。陛下震怒之下将祁家人在朝者都收付了廷尉,其餘的也是有一個抓一個……前浙江通判許辰之許大人兼了這蘇州知州的職務,這兩日就該來赴任了……這知州府易主在即,宋姑娘若還有去處便走吧,府中人能走的也早已四散各謀生計去了……”
她只覺北風切入雙眼酸痛難耐,依舊強忍着不肯哭出來。她問:“不是都說他從軍征南了嗎?江陵去建康不算遙遠吧?可有人見過他?陛下可去求證過?無根無據的事情,憑什麽都在這信口雌黃?”
她知道自己問得天真,然而身後是敵營雄兵,身前是威厲君王,她孤身一人被禁锢于這逼仄人間,可還有其他路可走?老仆的回應亦不過是将她心下明白卻不肯承認的現實一一驗證:“江陵距建康是不遠,但一道國界之隔更甚千山萬水,宋姑娘一路避難艱難而來,怕是看得很清楚吧?尋常百姓豈能去江陵敵軍看上一眼?而陛下願意相信的事情,又哪裏需要求證?”
他又長嘆道:“如今衆人都急于和祁家撇清幹系,更有甚者為報私仇相互檢舉構陷。牆倒衆人推,這是事實。宋姑娘,你聽老奴一句勸,你向來與祁大人極親善,周圍人知道的不在少數,你若能走,快些走吧,快走吧。”
“我去哪兒?願得常巧笑,攜手同車歸,這不算誓言嗎?現在我一個人,我可往何處去?”宋梨畫又恍惚又嘲諷地笑了笑,忽而盯着他異常嚴肅道,“李伯,我現在只想問一件事。”
她知道自己很清楚答案,但她就是要問一問。他們一行人,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事情做的還少嗎?哪裏還欠這一樁?眼底的灼熱仿佛一路綿延至胸腔,在北風的煽動下一顆心都活活燃燒起來,她咬牙忍下灼烈的痛楚問:“假如,我是說假如,祁大人有朝一日回來了,陛下會如何待他?可還有申辯的機會?”
李伯無奈搖頭:“宋姑娘是在禦前做過女官的人,關于陛下的秉性怎麽還來問我們這種市井小民。”
“好,我走。”宋梨畫截在他再開口相勸之前用盡全身力氣點了點頭,須臾又搖了搖頭喃喃道,“不過在這之前我要先去個地方。離開蘇州前,我一定要去一次那個地方。”
房間裏彌散了濃厚的藥草氣息,地榆的酸苦和白茅根的清甘揉成一股奇異的味道。蘇晉費力支起身子向推門走入之人颔首:“主上。”
容清行疾步上前扶他重新躺好,皺眉低聲道:“我說過我不在洛陽時守軍都聽憑你調遣,自然就是真的,你何苦這般忍氣吞聲。衛都尉再有作戰之勇掌兵之才,以下犯上連最基本的忠心都做不到,豈有饒他之理。”
“主上竟知道了。”蘇晉看向領容清行進來的軍官時目光漸漸了然,不由急道:“我不是說過讓你們——”
他此時沒多少力氣,說了一半聲音便弱了下去,容清行做了個手勢讓那軍官離開後道:“是我逼他說的。”
蘇晉搖頭:“衛都尉性情是暴戾了些,但這于為将之人并非大過,我當時言辭也确實過分激烈,惹其不悅而已,不必以不忠責之。将才難得,主上莫因屬下冤屈了衛都尉。”
“我冤屈了他?你不必說情,我不需要一個一言不合就把軍中謀士打得卧床不起的将才。”容清行冷冷說完,轉向一旁靜立的侍醫關切問:“他傷勢如何了?”
侍醫垂首道:“屬下替蘇先生上過藥,應無大礙,過兩日便可以起身。”
容清行點頭,向蘇晉微微一笑:“那你且安心歇息,我去巡視一下城中情況,過些時日再來看你。”
他轉身欲走,蘇晉卻又喚住他:“主上。”
“長江天險,一時不可圖,守住洛陽才是根本。”蘇晉再度扶了床沿略略坐起,肅然道:“南人雖與我們議和,卻時時遣人扮作流民商旅等來探虛實,防不勝防。他們舉國上下定然群情慷慨,志在收複失地,是以京洛空虛的狀況不可再出現。即使江陵鎮守稍弱,也必須要先穩固後方。”
“我知道,我已命幾個重将回返,今日之閃失,日後必不會再有。”容清行鄭重點頭,看了他片刻總覺得當再說些什麽,想了想又笑道,“你這幾日若嫌人照顧不周,剛好你之前那個頗可心的侍女泠兒也一起回來了,你要不要她再來……”
“不,不要。”蘇晉萬萬沒想到他會提起了泠兒,一時将先前鎮靜盡數抛諸腦後,激聲反對。眼見容清行被他的反應驚了一下,方勉強笑着搖頭,“那姑娘行事莽撞,我早就厭棄她多時。權當念着昔年情分,請主上留她一條性命。其餘的,留着也好,驅逐也罷,休再讓我見到她,怎樣都好。”
容清行無心探究,道了一句“就依你”後開門離去,留他心有餘悸地低頭,只覺得連呼吸都急促了幾分。
怎樣都好,怎樣都好。
夢入江南煙水路,行盡江南,不與離人遇。
只要再不相遇,怎樣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