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于午時一個人策馬出了城,在青山腳下的長松下系了馬,沿着破落石階一路順着崎岖山徑而上,登臨山頂的時候,剛好趕上月出。
殘損的琉璃,傾頹的棟宇和荒蕪的臺榭依偎着凝霜的衰草,被挪移的目光一寸寸打亮。那是千年雨打風吹的風流裏殘存的印跡,經後人千百次臆想渲染,千百次修繕重建都不可複現的吉光片羽。那是姑蘇臺。
宋梨畫握上鏽跡斑駁的冰涼欄杆,迎着烈風仰起頭來。
今夜清澈無雲,于是浩瀚天幕皆為那唯一的皎皎孤輪作了陪襯。那種月色,比人間描繪的最明亮的畫卷還要明亮,比人間許過的最完滿的願望還要完滿。遠處的山河歷歷分明,人說姑蘇臺上的月亮是照得見江城的,她不知自己所見是否就是如今叫做建康的城池,她只知道,流輝千裏,長河韬映,他說的原來都是真的。
她倚着欄杆于濕冷的山岩上坐下,她亦知道,即使她見過了江川之壯宇宙之遙,她依然沒能豁然忘俗。她只覺得傷心,那連日來在人前回避壓制生生咽回的傷心在此時毫無節制地席卷開來,連着她數日不肯落下的淚水也終于肆無忌憚地滾落,隔着淚霧月光幻作一個一個碩大的模糊光輪。美人邁兮音塵闕,隔千裏兮共明月,臨風嘆兮将焉歇?川路長兮不可越。可若她早已越過萬重川路,卻依然不得見她的美人,又當奈何?
她不知道自己待了多久,但見頭頂明月悠然自若懸于夜空,一絲變化也無。日月星辰,盈缺消長,到頭也沒有變化,哪似人身微渺,去若朝霜?
她于這個萬家簫鼓的年夜,将臉埋在袖子間哭出了聲。
料得百年身作土,人間孤月映梨花。
宋梨畫原本打算回易州去。易州地處國境最北,平日就在朝廷管轄的邊緣,戰亂時更不算是兵家有興趣争搶的地方。是以容清行雖占據了北方,于這荒寒之地的小小城池也懶得費心,易州城中人樂得太平,連長官也并未更換。所以秦濯只要自己無心請辭,應該至今還當着他無比清閑的風光城主。
秦濯生平最愛清平富貴,他自然是不會請辭的。然而宋梨畫依然沒能去成。
因為除夕一過,逢朝上下慷慨複國之心再無須遮掩。承和二年正月初四,宣明帝撕毀和約,厲兵秣馬多時誓欲一雪前恥的朝廷軍,在君王親臨之下,兵分三路,大舉北伐。
蘇晉收到楚墨昔的來信是在朝廷出兵的五日前,他得知寄信之人後一面暗暗感嘆這女子的聰慧,一面将信函把玩了片刻後直接送到燭火間燒掉,甚至沒有拆開看一眼。
若是其他人此時私密送信給他,他大可以故技重施将此人剪除,但有些人,不行。
尤其是親眼看到容清行重責了孟韬卻沒再向江陵傳任何新的敕令後,這個想法更加得到落實。
但他也不必回信了,他能做的事情至此已經全部完成,剩下只要靜靜等待着,去看這一幕大戲的終結。
只是未曾想到,來得這樣快。
“是誰傳的消息說他們要遠征洛陽?主上剛把精銳都調去了北邊,現在要怎麽辦?!”逢軍攻江陵的戰報甫一送來,楚墨昔只覺一枚□□在腦中炸開,她将軍書狠狠擲于地上,抓過□□便向外走,有兵丁匍匐于她腳下含淚勸道:“楚姑娘這樣出去,太危險了。”
“這江陵都是交由我鎮守的,我不去涉險,難道還等着着援兵從洛陽過來?到那時南人已經在慶功了吧?”她低頭冷聲呵斥過他們,再平視前方時神色已重歸平靜,眸中顏色比夜色至深沉處還要漆黑三分,“當前形勢諸位已看得很清楚了。其餘無須再說,主上把江陵交給我們,我等只須死戰便是。”
無人再敢攔她,她疾步踏入肅殺夜色,呼嘯的北風将天上兩三顆星子吹得搖搖欲墜。她約略清點了一下手中兵力,以最快的速度進行了調遣。最後一道軍令剛剛下達,東南角的天空已騰起了火光。
與星辰同色的火舌舔過天際,仿佛倏然擦亮了一整條星河。她依舊握緊了□□,登上城樓向下望去。
事實證明,她的部署是很有力度的。
因為,在敵方突然進犯和兵力數倍懸殊的情況下,他們足足撐了将近三個時辰。
然而三個時辰之後,一切都沒有辦法可挽回。
此時天微微地亮了,戰場的慘烈再無遮蔽地呈現于她眼前,她第一次發現,自以為是早已司空見慣的鮮血原來如此刺眼。但她仍一動不動靜立着,至素至潔的白衣在此背景下反生出冷冽而莫名詭異的豔麗來。不知幾時起越來越多的人湧上城樓圍在她身邊哀求:“這城是守不住的,楚姑娘快走吧,留得青山在,我等誓死護衛楚姑娘逃出去……”
将自己站成江陵一道屏障的女子淡淡道:“下去,交戰。”
那幾個人還待苦勸,她猝然将手中□□橫過來直襲一人面門:“我說下去交戰。“
說完她繼續以不可思議的平靜矚望着頭頂青天腳下疆場。天徹底亮起來的同時她聽見了城門被攻破的聲音,以及流箭挾着風破空而來的聲音。
她全無避畏,向着那聲音微笑起來,緩緩合上了眼睛。
深黑的眼睫垂下将人間風景盡數阻絕,人說山河阻絕,飄零離別,她卻于此刻的漆黑裏感受到難以言喻的溫暖,有色彩豔麗的畫軸在眼前徐徐展開,打頭便是江南春日,山似蓮花豔,流如明月光,江心的白蘋洲上,有翡翠鳥撲翅飛過,影子投遞在水面上,覆蓋了一朵順流漂下的桃花。
五年前的楚家是很顯赫的,或者說一直很顯赫,只不過那幾年裏達到了巅峰。她住在楊柳深處,門前杏花殷紅,就像家中上下其他兄弟姐妹一樣,不愁溫飽不愁前程。每日裏鑽研藥理,到了一定年齡外出懸壺濟世。沒有人知道她對這樣的人生有多膩煩。
她并不喜歡醫術,卻仍拼命将之學到最好,她不喜歡那種集畢生絕學一次只救得一人的感覺,她時常偷偷讀些兵書,那其中縱橫捭阖的風雲和一言一行可定萬人生死的大英雄,每個字都讓她為之心折。
就是五年前的春日,她及笄的時候,她首次獨自出門走了很遠很遠,閉上眼将江南溫軟春風想象成冀北的黃沙揚塵,而旋即撲上鼻端的血腥氣讓她的想象變得異常逼真。
有軍隊模樣的隊伍自柳蔭深處而來,最前頭的黑衣男子緩緩打馬前行,他身後幾個人攙扶着一個身着铠甲之人,一路滴了蜿蜒血跡。黑衣男子頻頻回首,神情焦灼道,将軍且忍一忍,前面就有人家。
她大着膽子上前,從未如此慶幸自己擅長醫術。得了許可後她用身上僅有的藥物替那将軍處理傷口,又在馬上男子若有所思的目光裏撿來一塊尖銳的石頭,鎮定自若地在土壤上寫出一張藥方來。
男子問她想要多少銀兩,她這才擡頭看清他的樣子,那麽威嚴那麽深沉,和她在書裏看到的一模一樣。她幾乎聽得見自己心動了一下,面色卻猶自清淡平靜,她請他帶她走,不是央求而是自薦,不是做軍醫而是去掌兵。
她不記得自己怎樣說服的他,大概是口若懸河地把她所有的用兵之道和當朝格局添油加醋議論了一番。總之,他是把她帶走了。當然僅僅是出于有趣,一開始也不會給她任何職務。
此一去故鄉永別,漫漫千裏,她卻是得償所願,恣情施展,如魚得水。她認定的事情是沒有回旋餘地的,即便到了這一刻,她依然無怨無悔地這麽覺得。
當楚墨昔即便睜大雙眼也看不清這熠熠白晝下的天地時,萬千音形飛速消逝,耳畔卻有另一個含笑的聲音響起,柔和如琴心流水,将本該席卷而上的疼痛都消隐了下去。
那天他在抱怨了一番勸進的群臣之後,湊在她耳邊說了什麽聽上去又随便又輕佻,但她知道他是認真的,她就是知道。
他說,古來起兵□□之人一般都要等到下一代才會稱帝,不如你什麽時候給我添幾個孩子,這樣他們再勸進也有由頭了,怎麽樣?
她慢慢松開了手中的□□。
做得到的,她都做了,沒做的,是真的做不到了。
承和二年正月初六,逢朝收複江陵,佳節又添大捷,舉國同慶,萬民歡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