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延澤自十三歲那年病愈後, 身子便很羸弱,一到冬日便極少出院子, 三餐也都是在自己的院裏用, 左右只有他一個主子,也懶得去飯廳,就擺在了寝房外間。
白宿提着食盒進來後, 快速關上門:“主子,用午膳了。”
蕭延澤放下書, 去洗手架上淨手。
曲拂方便是在這時翻窗進來的。
主仆二人同時僵住動作看向他。
曲閣主頭發衣裳都略微散亂, 唇角還帶着點未擦幹淨的血跡, 一看便知是才在外頭打了架,但他神情兇狠,腳下生風, 嚣張的霸着蕭延澤的主位後, 還不忘狠狠的瞪着對方。
蕭延澤:“……”
白宿:“……”
白宿小心翼翼的看了眼自家公子, 自前兩日這位來尋了公子後, 他便未曾與公子分開過, 他很确定在這期間公子沒有對他做過什麽,所以,他這股上門來讨說法的氣勢是因何而起?
蕭延澤對此也很不解。
他沉默了幾息後,頂着那道不容忽視的怒目慢慢地取帕子擦手,然後面色淡然的在曲拂方旁邊落座。
曲拂方的視線随着他的動作而移動。
白宿放輕了擺飯的動作:“….”
這個人怎麽這麽兇,還兇的這般理直氣壯,難不成先前真與公子有過一段?
蕭延澤也放輕了聲音, 問:“你打架了?”
曲拂方重重哼了聲!
他原也沒想來這裏, 只是回去的路上越想越氣!
他是為了誰不平, 為了誰撐腰, 那小白眼狼倒好,急吼吼的沖過來,生怕她夫君受了傷。
不就挨了他一掌麽,瞧把她心疼的!
他也挨了打,怎麽不見她心疼!
胳膊肘往外拐的小沒良心的!
于是,曲閣主越想越氣不過,就跑來這裏讨說法了。
可來到之後卻又想起,這人缺失了一段記憶什麽都不知道,就更氣了。
蕭延澤見他不語,瞥了眼他散亂的發絲,試探道:“打輸了?”
“誰打輸了!”曲拂方砰地站起來,怒吼道:“要不是你家…”
要不是你家妹妹護着。
“老子能弄死他!”曲拂方咬牙切齒道。
蕭延澤莫名其妙:“….”
“那就弄死啊,跟我發什麽火?”
曲拂方一肚子氣沒地兒撒:“…”
要真弄死了,有你後悔的!
二人大眼瞪小眼,屋內詭異的沉寂了下來,白宿擺好飯看一眼自家公子,又看一眼曲拂方。
他怎麽覺得,公子與這位好像真的有淵源?
最終,蕭延澤率先挪開視線。
他仰着頭脖子酸。
“用飯了嗎?一起?”
曲拂方:“誰稀罕吃你的飯!”
又是一陣安靜後,蕭延澤:“白宿,添一副碗筷。”
曲拂方沒好氣道:“誰說我要用?”
蕭延澤:“….”
不要用為什麽不走?
“我邀請你共用午膳,成嗎?”
曲拂方抱着雙臂,揚着下巴傲嬌的坐下:“既然你盛情相邀,就勉強給你這個面子。”
白宿:“…..”
您的眼神都要黏在飯菜上了好嗎?勉強嗎?
“去洗手。”蕭延澤打斷曲拂方去拿筷子的動作。
曲拂方手一頓,而後不情不願的站起身,走向洗手架。
“你臉上還有血跡,左邊那塊帕子是幹淨的。”蕭延澤在他身後道。
曲拂方腳步一滞轉頭惡狠狠道:“老子沒輸!”
蕭延澤唇角微抽,想笑卻又忍了下去,輕輕點頭:“嗯,你沒輸。”
曲拂方被順好了毛,這才大搖大擺的去淨手,洗臉;待他回到飯桌上,白宿也取來了碗筷。
曲拂方也不客氣,端起碗筷開始埋頭吃飯,然他一碗飯快見底,旁邊的蕭延澤才夾了一次菜,他不由皺了皺眉:“你吃啊。”
蕭延澤看向空了一半的盤子:“…嗯。”
蕭延澤不喜鋪張浪費,廚房送來的都是剛剛好的份量,現在多了個曲拂方,飯菜自是不夠吃的。
曲拂方也注意到了,怪異的看着蕭延澤:“你不是親王府的公子嗎,飯菜就這麽少?”
白宿:“….”
您不來就不少。
一個來蹭飯的還嫌人家飯菜少!
蕭延澤放下碗筷,朝他道:“你想吃什麽?”
曲拂方眯了眯眼:“都行?”
“廚房能做的都行。”
“那好!”曲拂方毫不客氣的朝白宿報了一堆菜名,聽得白宿眼冒金星,忍不住問:“這麽多,您用的完麽?”
曲拂方正要開口,便聽蕭延澤道:“你若不想引來院內侍衛懷疑,還是稍減幾道菜。”
他平日的飯量院裏的人大多都知曉,突然加了一桌子菜難免會引來疑心。
曲拂方擰着眉很是不滿,遲疑了許久後,他開始讨價還加:“那也成,不過,以後我每日午膳都要過來用。”
蕭延澤頓時語塞:“….”
白宿翻了很大一個白眼兒,他活這麽大,是真沒見着像這位這樣不拿自己當外人的!
這是親王府,親王府!不是他能蹭飯的地方!
白宿憤憤不平的看向蕭延澤,眼巴巴指望自家公子能拒絕。
然蕭延澤只愣了愣後,便應了:“好。”
白宿驚的張大嘴。
公子到底做了什麽對不起他的事,要這般縱容!
曲拂方朝一臉驚愕的白宿挑了挑眉:“聽到沒有,你家公子同意了,還不去加菜,剛才報的菜名裏随便加兩個就成,我不挑食。”
白宿咽下火氣,悶悶道了聲是。
“還有啊,以後每日的午膳也都記得多加兩道菜哦。”
白宿閉了閉眼:“是。”
好想打死他!
白宿走後,蕭延澤用胳膊碰了碰蕭延澤:“你這個小厮很有趣,我猜他現在很想跟我打一架。”
蕭延澤垂眸看着被他碰過的手肘:“他打不過你。”
“上次你一拳打壞我的床板,換床時父王還特意過來問了。”
曲拂方頓時來了興致:“你怎麽說的?”
“我說…”蕭延澤有些走神道:“是我不小心弄壞的。”
曲拂方沒得趣,淡淡喔了聲。
他不信平親王不知道他來過。
上次他來時,此時蹲在房頂上的人也在。
蕭延澤回京後,見過他的人都道他如今性子溫潤,脾性也好,與昔日調皮搗蛋的小王爺判若兩人,為此,白宿還特意問過他,他回答說,人長大了,自然就會懂事些,不會再如幼年那般混賬。
但他聽得多了幼年的事跡後,心底逐漸開始生疑。
一個人的性子,當真會因為失憶而發生翻天覆地的改變嗎?
他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人是父王,而後是母妃,他們雙眼紅腫,傷心欲絕。
他醒來後,父王抱着他大哭了一場,母妃也悲悸的幾次昏厥。
是以他即便對他們沒有絲毫熟悉感,也從未對他們的話有過半點懷疑。
在莊子上的那些年,父王母妃與兄姊時常會來看他。
父王待他慈愛也嚴苛,會教他讀書習字;母妃和藹溫柔,他被父王罰了時,母妃會給他送好吃的,溫聲哄他;長兄會教他騎射,阿姊們每次去看他都會給他帶新奇的物件,他回府時将那些東西都帶了回來,裝了滿滿幾箱子。
他能感受到他們所有人對他的愛,所以他堅信他是蕭延澤,是平親王府五公子。
回府後,府中一切都好像是他從未見過的,就連他自小長大的寝殿,他都覺得格外的陌生,以往他一直認為是因為失憶所致,直到眼前這個自稱方幽的人出現。
不論他多放肆,說出的話多麽的驚世駭俗,他心中都未曾有過半分不虞,因為這人給他一種很熟悉的感覺,這是他失憶後,第一次有人讓他覺得似曾相識。
就像方才,他随意而又熟稔的碰他手肘的動作,他都覺得無比的熟悉。
而這一切反常,他想不出一個很好的答案。
總不能是他們真的有過一段他所謂的…感情。
曲拂方将蕭延澤的沉思收入眼底,輕輕勾了勾唇。
他乃神醫的義子,雖然沒有學到神醫的本事,但也聽過一些病症。
失憶的人若多接觸曾經的人或事,有利于恢複記憶。
這平親王府,沒有他的故人。
至于姜家…他暫時沒有告知他們蕭延澤是姜慕年的打算。
當年在齊家到底發生了什麽,誰也不知道,若冒然戳破了姜慕年的身份,被當年害齊家的人知曉,說不得就會置他于險境。
況且如今姜慕年什麽都不記得,姜家在此時知曉他的身份,于他們也沒有益處。
他得先想辦法讓姜慕年恢複記憶,之後如何做再由他自己選擇。
如今還活着的,能讓姜慕年感到熟悉的人,除了姜家,只有他了。
姜慕年三歲就與他相識,他們一起爬過樹,偷過鳥蛋,一起讀過書習過字,再大些,姜慕年名動蘇州府,他們并肩展望過未來,他們惺惺相惜,也對彼此了如指掌,不是親兄弟卻勝似親兄弟,若他都不能喚醒他的記憶,那他真的…會很傷心!!
還有,姜慕年手臂上有一塊疤,是他十歲那年下學後,與他在林間追兔子時為了救他不慎傷的。
傷口很深,不好同家裏交代,姜慕年當即就回去咬牙忍着疼痛,換了身衣裳約他父親騎馬,然後假裝摔了。
姜大人不疑有他,替他背了這個鍋。
他們的相識姜家人并不知情,因為他是江湖人,姜家是做官的,過多來往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他要大幾歲,比姜慕年早懂些事,便叮囑他回去後不要提及與他相識。
他那時就住在離姜家不遠的宅子裏,姜慕年時常會偷偷來尋他,等家裏人找急了他便會從另一條路回去,待後來他長大些上了學堂,他們就更有時間混在一起。
而直到現在,姜家人都不知道姜慕年有一個江湖門派中的玩伴。
白宿端了飯菜進來,二人雙雙回神。
曲拂方壯似不經意間看了眼蕭延澤的手臂,眉眼輕彎。
他化成灰他都認得!
無需确認他手上的傷疤,他就能确認他一定就是姜慕年。
“嗯,不愧是當今唯一的親王府,廚子的手藝真是不錯。”曲拂方大快朵頤,不忘誇贊道。
蕭延澤低頭瞥了眼他腿上的腳印,想說些什麽,又咽了回去。
他怕他又要與他争論,這架是不是打贏了。
梅院,寝房。
姜滢看着蕭瑢肩上那烏青的一片,又心疼又心虛。
若非給她送柳玉梧的畫像,今兒也不會打這一架。
姜滢邊輕輕敷藥,邊小口吹着涼風:“疼嗎?”
她一心擔憂着他的傷勢,便忽略了他愈發暗沉的眼神。
蕭瑢側頭盯着姜滢快要碰到他肩膀的唇,半晌後才道:“還疼嗎?”
姜滢一愣,傷的又不是她,她疼什麽?
直到她擡眸看見他眼底熟悉的深邃…
她手一抖,慌亂別開視線:“疼!”
天還亮着呢,他在想些什麽!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