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
蕭瑢着一件深藍色披風靠在軟榻上, 氣色稍減,唇略顯蒼白, 少了些平日的清冷, 像是錦衣玉食養在府中的絕色羸弱貴公子。
茶桌對面,張爻順一身墨色簡裝端坐。
“郡王傷勢如何?”
蕭瑢後腰上有一道刀傷,不便有大動作, 他才擡手,一旁伺候的阿禮便接過他手中的茶杯, 又添了熱茶遞過去, 熱茶捧在手心, 蕭瑢才看着向張爻順緩緩道:“張大人說見我有要事?”
張爻順遂不再追問,只答道:“是。”
“關于徐家父子的死,臣查到了些線索。”
他在衛烆暗中帶他進宸王府時就知道, 明郡王是無礙的, 至少不是對外界所說的中毒昏迷不醒。
蕭瑢微微挑眉:“哦?”
“弓|弩案已歸于大理寺, 張大人既然查到了線索該禀報與大理寺卿才是, 尋本郡王作甚。”
張爻順卻道:“臣以為, 郡王會對這件事感興趣。”
“何以見得。”蕭瑢語氣松散道。
張爻順默了默,擡眸看向蕭瑢,徐徐吐出兩個字:“西北。”
蕭瑢眼神微微一緊,對上張爻順的目光。
視線膠着良久後,蕭瑢輕輕勾唇:“張大人繼續。”
“臣已追查到,潛進牢中殺死徐家父子的人,乃人安插在大理寺的內線, 日前已逃亡西北。”張爻順說到這裏稍作停頓, 後才道:“若臣所料不錯, 郡王今日遇刺, 可是也與西北有關?”
蕭瑢眼中逐漸蓄氣寒光。
張爻順卻仿若并未感知到般,繼續道:“這幾日因各種緣由被禁足的府邸,乃去歲負責往西北押送糧草的大人,臣也是無意中發現郡王身邊的衛大人與此事有關。”
蕭瑢盯着他半晌,後道:“所以?”
“臣鬥膽猜測,這幾位大人應當都不在各自府中。”張爻順:“郡王遲遲沒有動作,想來是因為至今未從這幾位大人口中得到想要的東西。”
話落,書房內陷入一陣詭異的寧靜。
阿禮默默地的給二人添茶,茶水落入杯中的聲音都格外的醒目。
不知過了多久,蕭瑢才道:“看來,是我的侍衛做事不周全。”
窗外,衛烆當即跪下請罪。
張爻順瞥了眼窗外的人後,起身拱手道:“此事是臣僭越。”
蕭瑢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問:“張大人想要什麽?”
張爻順聞言砰地跪倒在地,正色道:“郡王誤會了,臣并非想要借此事威脅郡王。”
“那張大人這是何意?”
張爻順擡頭,神情認真道:“臣可助郡王一臂之力。”
蕭瑢聽了這話似很是意外,不解道:“哦?可我記得,張大人曾自稱是沈家的人?”
沈家與宸王府,可走不到一條道上。
當今陛下嫡出,只有三位。
一是魏皇後膝下宸王,二是姜皇後嫡子寧王,三,便是沈皇後所出的嫡幼子。
寧王離京,如今最有資格争儲的便是嫡長子與嫡幼子。
張爻順自然懂蕭瑢的意思,面不改色道:“臣是曾與沈家有過合作,不過是各取所需罷了,臣只效忠于陛下,但,臣可以是郡王的人。”
這話就很有些意思了。
只效忠陛下,卻可以是宸王府的人。
蕭瑢眼裏興味更濃:“張大人膽子不小,就不怕本郡王以謀逆之罪将你抓了?”
張爻順不僅沒怕,反倒是笑了笑:“臣聽憑郡王處置。”
又是一片長久的沉寂,阿禮無聲地将茶水遞給蕭瑢,蕭瑢捏着茶杯,意有所指道:“張大人起身吧,本郡王無礙,不過是受些皮肉之苦。”
這是回答了張爻順最初的問題。
張爻順眉眼微松,恭敬謝恩後起了身。
他明白,若他方才并未讓郡王滿意,郡王此時給出的便不會這個答案。
畢竟如今外界皆知,郡王遇刺重傷昏迷不醒。
能知道真相的人,只有自己人。
“郡王遇刺,大理寺這邊由臣主要負責查探,郡王可知些線索?”張爻順道。
蕭瑢想了想,道:“江湖殺手。”
“其他的,或許還得張大人親自去審。”
張爻順明白蕭瑢的意思,遂道:“是。”
弓|弩案的線索指向西北,蕭瑢才插手西北饷銀就遇刺。
既然都與西北有關,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并案調查的。
恰這時,書房外傳來動靜,是合語過來請郡王至昭和殿用晚膳。
張爻順正要拱手告退,便見蕭瑢在阿禮的攙扶下緩緩起身,淺笑着發出邀約:“今日是我的生辰,張大人既已是自己人,不如就留下一道用晚膳?”
就如同張爻順投誠一樣,這也是明郡王的誠意。
張爻順自不會拒絕:“臣之榮幸,只是今日臣來得急,未帶生辰禮…”
“不急。”蕭瑢擡手打斷他:“不過子時,生辰便未過,張大人還來得及。”
張爻順玲珑心思,當即便明白過來,沉聲道:“是,臣定在子時前,送郡王一份賀禮。”
蕭瑢淡笑不語。
二人才出書房,等候在廊下的陸知景和蘇蘭照便迎了上來:“可算是出來了,長明你還受着傷呢,有什麽事不能過兩日再說。”
蕭瑢打掉陸知景攙扶他的手:“我受傷的是腰,不是腿。”
陸知景頓時瞪大眼:“腰?呀,那還不如傷着腿呢,這傷要養多久,可會耽誤些什麽。”
張爻順聞言無聲一笑。
蘇蘭照跟着湊上來打趣:“是啊,表哥傷的如何,要養多久?”
蕭瑢忍無可忍:“…滾!”
緊接着,廊下便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
藍裳君子無雙,墨衣青年孤傲,堇袍公子随性,高馬尾少年桀骜,幾人漫步在廊下,袖袍蕩漾,氣質卓然,構成一道絕美的風景,為這初春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也惹的府中小丫鬟挪不開眼。
廚房外的桃樹上,一位腰間別着一根鞭子的紅衣姑娘,懶懶的靠在枝頭透過窗戶盯着廚房中那道纖細的身影。
她的臉怎麽生的如此精致,她的手怎會那般纖柔,她的腰怎麽會那麽細呢?
她早聽哥哥說她這位表嫂美若天仙,今兒一見,果真是不負盛名,不怪能叫鐵樹開了花。
姜滢立在竈臺邊認真仔細的将一煮好的面條盛入碗中,對窗外那道灼熱的視線仿若不覺。
她很早就聽見了廚房外下人的行禮聲,便也知道藏在桃樹上一直打量她的人是誰。
小郡主。
永凝公主府的那位。
她來了大概有半個時辰了,也盯着她瞧了半個時辰,也不知道想從她身上瞧出些什麽。
長壽面做好,放入托盤中,自有廚房的人端往昭和殿;姜滢淨了手後便走出廚房,從始至終都未往桃樹上看一眼。
而就在她路過桃樹時,上頭的人動了。
初春時節桃花初開,蘇蘭毓自樹梢落下,桃花花瓣漫天飛舞,将她襯得愈發嬌豔,仿若桃花仙入了人間。
蘇蘭毓攜着桃花落在姜滢面前,張揚而又肆意的打量姜滢,但眼底并無惡意,更多的是好奇與驚豔。
姜滢眼中露出恰到好處的驚訝。
周圍的丫鬟一陣驚呼後,紛紛俯身見禮:“見過小郡主。”
姜滢這才莞爾一笑:“原來是小郡主,我還道是天上的小仙子下凡了。”
她的語氣和軟,唇邊帶着盈盈笑意,将恭維的話說的無比真誠。
驕傲的小郡主當即就粲然一笑:“蘭毓給表嫂請安。”
小表嫂不僅人美,聲音也好聽,說話更好聽。
表哥還真是有福氣。
聽到那聲表嫂,姜滢略帶嬌羞的垂眸,聲音愈發柔和:“小郡主怎麽來這裏了。”
蘇蘭毓聳了聳肩:“本是來給表哥過生辰的,誰知表哥突然遇刺,哥哥與陸知景都去看表哥了,我沒處去,便随便走走,沒想到遇見了表嫂。”
“這是給表哥做的長壽面嗎,聞起來好香。”
她才不是随便走走,是特意來尋人的。
表姐清冷的很,她們自來就說不上幾句話,更準确的來說是除了高家三姑娘,她就沒見表姐與誰親近過,高三姑娘早些年驕傲活躍,還算好相處,可不知高三姑娘這幾年是撞了什麽邪,突然就喜歡上了表哥,性情也變了不少,跟表姐鬧了好長一段日子了。
她早前便聽哥哥說表嫂性子溫軟,很好相處,便去昭和殿尋人,下人說表嫂來了廚房,她就找了過來。
要不怎麽說人和人講究一個緣分呢,蘇蘭毓不是沒見過弱不禁風的閨閣姑娘,可都生不出親近之意,但今兒才一見姜滢她就覺得喜歡,緣由說不上來,就是一種直覺。
“嗯,今日晚膳在昭和殿用,時辰差不多了,我們過去吧。”姜滢感受到蘇蘭毓散發出來的善意,自然也回以和善。
且初次照面,她也很喜歡這位嬌豔靈動的小郡主。
二人在仆從的簇擁下,有說有笑的前往飯廳。
一個驕縱恣意,一個溫婉和煦,截然不同的性子,卻相處的極其融洽。
好像一些人是上天注定要有羁絆的,自然就能一見如故。
夜幕降臨,生辰宴也拉開了序幕。
今兒的宸王府可謂是一會兒愁雲遍布,一會兒歡天喜地。
宸王妃直到現在還有些後怕,臉上都沒什麽血色。
“今兒可真是叫宋院首吓得不輕,說什麽只有三成把握,結果一副藥便解了毒,這宋院首淨會吓唬人。”宸王妃确認蕭瑢真的無礙後,才埋怨道。
宸王順着她的話接道:“就是,改明兒得說說他去,可不能這樣吓人。”
陸知景是宸王府的常客,也是宸王夫婦看着長大的,關系自然親厚,遂也義憤填膺道:“對對對,我明兒就去薅他幾根胡須給王妃娘娘報仇。”
但凡是自己人都知曉宸王妃常年在喝藥,經不起刺激,小輩們也是十年如一日的哄着王妃,是半點不敢惹她生氣。
宸王妃被他們一人一句哄的終于終于展顏,佯瞪了眼宸王後,慈和的看向陸知景:“有些日子沒瞧見阿景了,我還沒問你呢,你與勇昌侯府的姑娘相處的如何?”
陸知景笑容一頓,但很快便又嘿嘿一笑,給宸王妃夾了一筷子菜:“王妃娘娘,您放心,都好着呢。”
“今兒是長明的生辰,我可不能喧賓奪主。”
被這麽一打岔,宸王妃臉上笑容也多了起來。
衆人也在此時舉杯為蕭瑢慶生。
蕭瑢受了傷不能飲酒,便以茶代替。
有陸知景這個話痨,席間很快就熱鬧了起來,但宸王與宸王妃沒多久便先離席,将後半夜的歡騰留給了年輕人們。
長輩一走,小輩們就更活躍了。
一桌子人挨個的給蕭瑢敬酒,即便是茶水,蕭瑢都喝的快吐了。
後來在陸知景的起哄下,又玩起了行酒令,酒過三巡,除了蕭瑢與同樣不飲酒的姜滢外,其餘人都是一副醉意朦胧的姿态。
喝到興頭上,還提議輪流獻藝。
陸知景最先來,他舉着酒杯搖搖晃晃的對月飲了一首詩。
這首詩敘說着一個男子已有心悅之人,卻與他人定下了婚約,只能将那份不能言說的心思藏在內心最深處,只敢夜深人靜時說與月亮聽。
明明是一位随性肆意的少年郎,此刻他的背影在月光下卻格外的悲傷寂寥。
蘇蘭毓看的稀奇不已:“沒想到浪蕩不羁的陸纨绔還有這樣一面。”
姜滢斂去眼底的深邃,不動聲色道:“大抵是喝醉了。”
張爻順靠在柱子上,若有所思的看着陸知景。
蘇蘭照遂不耐煩的跑去院中将人扯了回來,随後躍上樹梢吹起了笛子。
笛音清脆激越,帶着少年人的意氣風發,極具感染力。
那一刻,就連陰冷沉寂的張爻順心底都燃起了幾分少年的意氣。
他将酒杯隔空一滞,借了衛烆手中的佩刀,和着笛音耍了段刀。
那把刀到了他的手上,像是立刻就染上了煞氣,要沖破桎梏,斬向雲端。
蕭傾驀地起身,走向院中:“如此良辰美景,怎能少了舞。”
她立在樹下,月光攏在她身上,長袖翩然,身段窈窕,每一個姿勢都美的驚心動魄。
美麗的姑娘與健碩的青年,柔軟的紗袖與虎虎生威的寒刀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竟也意外的融洽,美輪美奂。
蘇蘭毓瞧着眼熱,當即抽出腰間長鞭喊道:“我也來湊個熱鬧。”
她話落,長鞭就已向張爻順手中的刀裹去。
一個是未經世事養尊處優的小郡主,一個是闖過刀槍劍雨人人生畏的大理寺煞神,二人不論是手上功夫還是內力都相差甚遠,但今兒又不需要真刀真槍的厮殺,不過是一場酒後的恣意,盡興便是。
張爻順自然不會來真的。
冷冽的刀鋒與紅色長鞭交織,別有一番美感。
突然,琴音響起。
衆人皆停住動作回頭望去,便見廊下蕭瑢與姜滢并坐,二人合奏加入這難得的閑情雅致中。
緊接着,又傳來了鼓聲。
陸知景從殿中搬出了一面鼓,一時沒能尋到鼓槌,他就随手抄了根棍子。
阿禮生怕他将鼓敲壞了,趕緊鑽進殿中找到鼓槌塞給他。
琴音與笛音鼓聲很快就融合。
蕭傾身姿一變,與之迎合,蘇蘭毓唇角輕彎,淩空而起,長鞭破空而去,張爻順以刀背劈下,眼中隐有被他早早遺忘的開懷盡興。
蘇蘭照立在枝頭,渾身盡是少年人的桀骜與張揚。
今兒的酣暢淋漓讓在場每個人都記憶尤深。
即便時隔多年,已物是人非,可每每想起都會忍不住輕輕揚起唇角。
那是他們難得的一次,抛下功名利祿,血海深仇,情怨糾葛只求盡興的一場盛宴。
夜漸深了,生辰宴也完美落幕。
“表哥表嫂,這首曲子叫什麽名字?”蘇蘭照躍下枝頭,問道。
蕭瑢輕笑道:“歸音。”
蘇蘭照踉踉跄跄道:“好聽。”
“我這首叫做沖鋒!沖鋒陷陣的沖鋒!”
蕭瑢:“…嗯,好聽。”
此時幾人的酒勁都上來了,蕭傾被梵箬接回了寝殿。
陸知景,蘇蘭照兄妹在宸王府都有各自的房間,也都陸續被小厮丫鬟帶回了房。
蕭瑢姜滢是最後走的。
二人并肩立在廊下,姜滢踮起腳尖在他側臉印上一吻:“生辰快樂,夫君。”
蕭瑢粲然一笑,伸手攬住她的腰,俯身吻住她的唇,溫柔纏綿:“謝謝夫人。”
“長壽面很好吃。”
“明年生辰我再給你做。”姜滢眉眼彎彎道。
蕭瑢卻道:“不止明年,年年都要。”
姜滢還未開口,又聽蕭瑢道:“這是我今年的生辰願望。”
姜滢眨眨眼,抑制着淚光,輕聲道:“好。”
從今日起,她不能再抱着與仇人同歸于盡的想法,她要盡力活着,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以生命為代價。
因為,她答應了蕭瑢,要年年歲歲給他做長壽面。
不見天日的暗室中,燭光閃爍。
張爻順坐在唯一的一張木椅上,手中捏着一把寒光凜凜的匕首,居高臨下的打量着關在暗室中的幾人。
“我今日心情好,該交代的不交代的就快些說了,別讓我掃興,不然…”
張爻順勾唇一笑:“我會讓你們嘗嘗,皮膚從身體上被剝離,是種怎樣的感覺。”
“你…你敢!”
“我們是朝廷命官,你敢動私刑!”
“張爻順,你簡直是無法無天,罔顧朝綱!”
突然,張爻順手中的匕首飛出,狠狠紮在一人的腿上,等對方慘叫的差不多了,他才不耐煩的道:“還有一個時辰,耽誤了我送生辰禮,你們一個都別想活着出去。”
接下來的半個時辰,暗室中慘叫聲不斷,就連立在外頭的衛烆,都不由背脊生寒。
終于,張爻順裹挾着血腥氣緩步走了出來。
他用帕子擦着手上的鮮血,不緊不慢道:“召了。”
衛烆深吸一口氣,定定的看着他。
大理寺煞神,果然是從未叫人失望。
“時辰還未到,勞煩衛大人替我給郡王送去這份生辰賀禮。”
暗室內不斷傳來辱罵聲,雖有氣無力,但對于習武之人來說,輕而易舉便能聽清。
衛烆神色複雜的看着張爻順,想說些什麽,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反倒是張爻順不甚在意的笑了笑:“還有力氣罵人,說明我還是手下留情了。”
說罷,他看了眼衛烆,大步朝外走去:“衛大人不必想着如何安慰我,他們罵的不錯,我就是這樣殘忍無情的人。”
陸知景尚還能對月思念心上人,而他這樣的人,是連一個字都不敢說的。
他喜歡的姑娘,膽子太小了,怕是連血腥都沒有見過,他又怎舍得将她拉進不見底的深淵。
作者有話說:
果然是沒寫到女鵝報仇,下章一定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