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府
寬大的庭院中, 陸知景懶洋洋的眯着眼躺在紅木搖椅上,丫鬟在一旁伺候茶水點心, 瞧着好不悠哉。
一陣腳步聲突起, 心腹護衛穿過游廊而來。
“公子。”
陸知景眼也未睜,咬下丫鬟遞到嘴邊的葡萄囫囵嗯了聲。
“屬下已打探清楚,定的是西邊凇城的主簿。”護衛低聲禀報道。
陸知景猛地睜眼, 緩緩直起身子。
西邊,凇城!
“太遠了!”陸知景喃喃道。
護衛看着臉色霎時陰沉下來的主子, 心中略感疑惑, 陳舉人任職何處與公子有何幹系?
然突地, 有什麽東西在他腦海一閃而過,護衛眼底當即露出一絲訝異,陳舉人與公子是沒來往, 但陳舉人的未婚妻與公子倒是有些牽扯。
難道, 去歲那些傳言竟不全是虛言?
公子出府向來不愛帶着他, 他便也不知那時到底發生過什麽。
護衛斂住心神, 沉疑片刻後試探道:“公子可要插手此事?”
陸知景卻半晌未語。
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是否真的要插手此事。
按理,他們之間最好不要再有任何瓜葛,才不會再次将她置于風口浪尖上。
更何況,他們如今已各自有了婚約。
陸知景輕輕側首,避開丫鬟喂來的葡萄:“下去吧。”
丫鬟連忙稱是,無聲退下。
姓陳的任職淞城,待成婚後她自也是要去的。
她生在蘇州, 長在蘇州, 如何适應得了凇城的寒涼;況且如今西北不安寧, 一旦出事就是鞭長莫及, 他屆時想護都護不住她。
陸知景沉默了許久,才朝護衛趙亭道:“在京城轄區尋一個合适的位置。”
趙亭短暫的怔愣後應下:“是。”
公子還未入朝,除了跟在郡王身邊外,并未真的插手過朝堂諸事,這是第一次,卻是為了姜家三姑娘,如此說來,那傳言真不真尚不能下定論,但若說公子對姜三姑娘沒有半點心思,那是絕無可能的。
趙亭剛要離開,又被陸知景叫住:“你去尋衛烆,讓他的人出面。”
趙亭聞言眉頭微蹙:“公子…您不打算讓姜三姑娘知曉?”
陸知景勉強勾了勾唇,聲音清淺:“這種事讓她知曉作甚,傳到夫家耳中,反倒是讓她難做。”
他們先前本就有流言,要是再給陳家知道這事是他做的,難免不會往旁處想,屆時受罪的還不是她。
他生在望族,享受了家中的供養,便要擔上家族的擔子;若在太平盛世,他可不顧家族懸殊求娶她,可生逢亂世,他不能因一己之私行差踏錯。
陛下晚年愈發沉迷美色丹藥,諸事有失公允,天下早已是怨聲載道,幾處邊關也都有了不少次小規模的戰鬥,各地隐有民間起義軍,如今千瘡百孔的大盛,需要一位能力挽狂瀾的明君。
宸王占嫡占長,心懷天下,是最合适的人選。
可陛下遲遲不立儲君,陸家需要拉攏強盛的家族,加大宸王府的籌碼,而當朝手握一半兵權的勇昌侯府,絕不能站在宸王府的對立面。
大盛外強中幹,經不起兵變。
京中世家之間,最穩固的關系不外乎聯姻。
從婚約定下那一刻起,他與姜三之間就再無可能,待他們各自婚成後,他就連暗中相助的資格都沒有了。
這是一個無解之題,又何必讓她也亂了心緒。
護衛領命離開後,陸知景又躺回了搖椅上,久久都未動。
陸家小纨绔,不過是小公子向往自由,卻又知道得不到自由而無聲作出的,無用抗議罷了。
興王府着火的消息一夜之間傳遍了京城。
這把來源不詳的火燒毀了一個院子,正是二郡王蕭弘的住所,他在逃出來時被房梁砸斷了腿,已經昏迷了整整一夜。
據傳出來的消息,蕭弘性命無虞,但能不能保住腿,還尚未可知。
與此同時,蕭瑢醒來的消息也傳了出來。
兩位郡王先後遇險,京城一時間人心惶惶,臆測不斷,有心思敏捷的臣子隐約從中窺見了端倪,行事愈發謹慎。
緊接着,宸王府又傳出一則驚天的消息。
有人混入宸王府投毒。
此事倒是有些出乎姜滢的意料,她回府後還沒有來得及找合适的借口将那下毒之人抓出來,人就自己露出了尾巴。
蕭瑢中毒是真,他下了毒也是真,蕭瑢也喝下去了那碗藥,按理說應當很快就就會傳初噩耗,但這人左等右等,沒有等來蕭瑢出事,反倒等來蕭瑢醒來的消息,他便一時坐不住,試圖往外傳消息,被衛烆抓了個正着。
蕭瑢早已知曉府中混入了別有用心之人,此次封府本就是打着揪出這些人的目的,是以那人才有動作,就被抓了個正着,只是還來不及審,他就服毒自盡了。
但他往外送的信落到了蕭瑢手中。
信上那句已下過毒将所有人吓的不輕。
當即,宸王府就請了太醫給所有的主子診脈,脈象卻全都沒有異常。
衛烆有些不解:“或許,他根本沒下毒?”
“既沒下毒,緣何自盡?”
蕭瑢淡淡道。
衛烆:“…可是若下了毒,又下在何處?”
府中所有主子都無礙,總不能費是這麽大的周章毒害哪個下人吧?
可人已經沒了,他們無法論證。
蕭瑢大抵也想到了這處,擡眸瞧着他:“你可有診脈?”
衛烆一愣,随後就反應了過來。
他是郡王的貼身侍衛,也是郡王身邊最得力之人,若是害了他,相當于斷掉郡王一條臂膀。
“屬下現在沒有感到異常。”衛烆頓了頓後,正色道:“屬下這就去看大夫。”
“嗯,其他人也都瞧瞧。”蕭瑢道。
“是。”
在一旁目睹全程的姜滢:“…..”
毒确實已經下了,是下給蕭瑢的,但只有她中了毒,且已經解了…現下就是将全府的人檢查一遍,也不會得出答案。
但這些話她無法說,甚至為了撇清嫌疑,驚慌不已的讓青袅也去看看大夫。
于是這日,臨近的醫館一時間多了許多人。
全是在宸王府當差的。
上到侍衛首領衛烆,下到丫鬟廚子,一個不漏,最後連門房都忍不住跑出去看了大夫,問題倒是診出來了一些,只是沒一人是中毒的。
這麽大的動靜很快就驚動了京中各大家。
一打聽之下才知道宸王府今兒抓了一個別家的內應,此人在被抓之前稱已經得手。
可這話沒頭沒尾,宸王府各個主子又都好好的,誰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給誰投了毒。
未知的恐懼,永遠都是駭人的。
于是這日,太醫院忙的腳不沾地。
先是永凝公主府請去給小郡王,小郡主診脈,後是陸府請去給陸小公子看診,還要兼顧着興王府的二郡王,且不止為何各王府,公主府也跟着紛紛宣了太醫,其他各大家亦聞風而起,太醫忙不過來,便各自在外頭請大夫。
就這樣,太醫院,與京中各醫館迎來了年後最繁忙的一日。
就連大理寺那尊煞神在路過太醫院時,都忍不住踏進去讓太醫把了脈。
宸王府
聽聞蕭瑢‘醒來’後,踏着月色先後前來探望的蘇蘭照,蘇蘭毓,陸知景,還有為了查蕭瑢遇刺案登門的張爻順,齊聚在花園八角亭中,沉默無語。
“不是,我們請太醫診脈是因為那日我們來了宸王府,怕到頭來是自己不慎中了毒,他們跟着湊什麽熱鬧?”最後,陸知景先打破了沉寂,格外不解道。
蘇蘭毓靠在離姜滢最近的亭柱上,幽幽道:“我方才來的路上,沿路所有醫館外頭都排了很長的隊。”
衆人:“….”
他們長這麽大,還沒見過跟風看大夫的!
蘇蘭照想了想:“大約,因為懼怕?”
試想,宸王府都能混進歹人,還成功的下了毒,其他王府公主府怎能不怕。
而在這場風波中,唯一真的中了毒的姜滢全程未發一言。
又是好長時間的寂靜,蕭瑢突然看向張爻順:“張大人如何看?”
張爻順被點名,微微直了直身子,回道:“許是感知到要變天了,趁此機會肅清內宅。”
他這話一出,所有人不約而同的看向他。
蕭瑢與姜滢倒是面不改色。
顯然,他們也想到了這點。
張爻順便繼續道:“若臣猜的不錯,很快,各家就要傳出府中有人中毒的消息,順便清理出一些礙眼的人。”
陸知景最先回神,他驚訝的啊了聲:“原來是這樣啊!”
“啧啧,這些人的心思轉的可真是快!”
蘇蘭照深深看了眼張爻順,突然道:“久聞張大人名諱,不知張大人可否告知字?”
張爻順此人突然在京中占了一席之地,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他是何時蹿起來的,查其背景,只知是寒門舉子,進了大理寺,過往簡單的有些失真。
而此人另一處神秘在于,沒人知道他的字,至少從未有人喚過他的字。
蘇蘭照慣來是我行我素,事不關己高高挂起,以往不管這人如何複雜都與他無關,但現在不一樣了。
現在他成了蕭瑢的人,那自然就與他有關系。
話題轉的飛快,讓所有人猝不及防,包括張爻順。
他面上有一瞬的僵硬,很快便又恢複如常。
蕭傾淡淡瞥了眼後,挪回目光。
她對此不感興趣。
但不過一個字罷了,張爻順卻遲遲未出聲,蕭傾便又微微側目。
八角亭內,就這樣突然陷入一種格外詭異的氣氛。
偏蘇蘭照好似無所覺,直直盯着張爻順。
最終,在一片靜若無聲中,張爻順輕輕吐出兩個字:“懷月。”
衆人再次靜默下來。
無他,這兩個字與煞神是半點不沾邊。
“父親取這個字時,是希望我成為握瑜懷瑾的端方君子,如月亮那般出塵,幹淨。”張爻順面色難辨,徐徐道。
但他才過及冠禮,父親就走了。
死在一場冤案中。
從他不擇手段将仇敵下獄,親手拿起刀報了仇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他要違背父親的意願了。
那晚的月亮很圓,沾在他身上的血很紅,半點也不幹淨。
也是從那天起,他再未對人說過他張爻順的字,叫懷月。
懷瑾握瑜的懷,明月的月。
他的雙手沾滿鮮血,怎敢配這兩個字。
每叫一次,都是諷刺。
張爻順沒再繼續說下去,在場的人卻好似都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過了好一會兒,蕭瑢突地擡頭:“今晚的月亮很圓,很亮。”
張爻順微微一怔,側首看向蕭瑢時,後者正與身邊人一起擡頭看向夜空中的圓月。
他緩緩收回視線,也擡頭望去。
正值月中,月亮如圓盤,格外明亮。
不知想到什麽,張爻順不由彎了彎唇。
明郡王安慰人的方式還真是別致。
突然,一只手重重搭在張爻順肩膀上,他微微側目,入眼是陸小公子璀璨的笑容:“我也覺得這月亮,很亮,很圓,很好聽。”
張爻順:“…..”
他緩緩收回視線繼續擡頭,半晌後,他無聲一笑,眼中的陰冷悄然退卻大半。
外頭此時亂成了一鍋粥,而宸王府的八角亭中,幾個人各占一方,或坐或立,皆擡頭望着夜空,竟難得生出了幾分靜谧安然的氣息。
次日,果真被張爻順說準了,各家紛紛傳出府中主子的中毒的消息,借此排除異己。
這家唱畢那家開始,一時間,京城熱鬧的不得了。
百姓茶餘飯後說八卦都說不過來。
而随着時間的推移,離明郡王新府宴越來越近,姜滢也愈發的忙碌。
這些日子她随隋嬷嬷學了很多東西,譬如如何掌家管事,如何打理鋪子,如何操持宴席…
她很聰穎,一點就通,隋嬷嬷在王妃面前對她是贊不絕口,宸王妃對此放心也欣慰,就在這樣一片有序的忙碌中,迎來了明郡王府新府宴的日子。
明兒便是新府宴,姜滢頭天晚上輾轉反側。
這是她操持的第一次宴席,還是盛大的新府宴,她心中難免緊張。
她丢了人到無妨,可她如今代表的是明郡王的臉面,她怕給他丢人。
也是這天她收到了水汀的回信。
如她所料,水汀不願意放人。
想見卿梧需去蘇州逢幽閣。
這樁任務是她的,理應她帶雇主前往,但随後她又收到了水秧令主傳來的消息,她這單任務的後續,由閣主收尾。
也就是說,閣主會親自帶雇主前往蘇州。
雖然她想不通其中緣由,但也确實解了她燃眉之急,畢竟以她現在的處境,無法悄無聲息的離開好幾日。
此事算是告一段落,但難保他日接的任務不會離京多日;這個困擾在她未向蕭瑢坦白前會一直存在。
幾樁事積在一處,擾的她心神愈發不寧,竟不覺将已沉睡的蕭瑢吵醒。
腰間覆上一只溫熱的手掌,将她強行翻了個面兒,以至于她的身子緊緊貼着他,動彈不得半分。
“睡不着?”
姜滢聽着耳畔困倦十足的聲音,歉疚不已:“抱歉,吵醒你了。”
蕭瑢沒答,将她抱的更緊了些:“睡不着,那做點別的?”
姜滢:“….!”
她慌忙閉上眼,往蕭瑢懷裏鑽:“能睡!”
他所謂的‘一點’至少也得一個時辰,明兒是新府宴,她可經不起折騰!
要是因這檔子事起晚誤了事,那可真要鬧笑話了。
蕭瑢也沒真打算動她,見此輕聲笑了笑,手掌撫上她的背,有序的輕輕拍着。
姜滢躁亂的心緒,竟奇跡般的背撫平。
困意襲來,她的意識逐漸渙散,而後緩緩在蕭瑢懷裏沉沉睡去。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