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一朵雪花(二十四)
真儀忘了, 現在她是不到師姐腰的小豆丁,這樣義憤填膺地指着夏月鼻子罵,只顯得威風不足滑稽有餘, 淩波把她撈起來, 滿是歉意地沖夏月點了下頭, 趕緊把這小丫頭帶出去,數落真儀:“年紀不大, 氣性卻不小。”
聽得出師姐話中的不贊同,真儀咬嘴不說話,心裏卻很清楚, 夏月是勸不動的, 正如當初自己明知太離只想要甲子之身,卻還愚蠢地認為只要他需要她,就證明她在他心裏有着一席之地。
問題是, 即便有,又如何?那微不足道的一點關注,值得她拿命去換嗎?值得她慷慨赴死嗎?
淩波見真儀還在生氣, 說:“好了好了,大人的事情你一個小孩子操什麽心, 我有辦法。”
淩波的辦法是什麽暫且不提,太離仙君似是忽然找回了為人師表的責任心,被了了趕走後隔日便再度造訪。
了了曾嫌太離劍法平庸, 為了投其所好, 這次他帶來了無上宗最精妙深奧的劍譜, 想要以此讨得了了歡心, 至少能給他一點時間,同阿阮說話。
小女孩貼在了了身邊, 大眼睛骨碌碌轉,對太離滿懷戒備,她怕這個人,怕到看見對方就想趕緊逃開,卻又覺得無論逃到哪裏,都不如留在了了身邊安全。
了了快速翻了一遍劍譜,推了回去,無上宗這幾本劍譜堪稱不錯,只可惜和四象劍法一比便相形見绌。
太離仙君問道:“可是有哪裏不懂?”
了了說:“你又打不過我,憑什麽教我?”
太離仙君勉強維持着淡漠的表情,他對了了還不夠了解,了了軟硬不吃,他想從她身上得到點什麽,以施恩的姿态駕臨勢必要落空,跪下磕頭求她垂憐,反倒有點可能。
遑論離仙君身上沒有了了想要的東西,于她而言價值寥寥,多搭理他幾句,已是對他格外開恩。
“你身邊的這個孩子……”他克制住情緒,盡量問得溫和而慈愛,“你自己尚且需要淩波照顧,又要如何照顧她?”
“這就不勞師尊操心了,總歸餓不死。”
了了不讓淩波再管日常瑣事,自己也無需師姐再來操心,看樣子師尊真是不關心她。
太離無論如何都想把阿映從了了身邊要來,他幻想着可以親手把她撫養長大,這一次一定不讓她再受到傷害,一定讓她快快樂樂地活着,兩人一起飛升得道,至于前塵往事,都忘記也沒什麽不好,他們可以重新開始。
可了了不想放人,也不想成全太離仙君這感人至深的深情,她只覺得他聒噪令人厭煩,還不如師姐,唠叨完好歹會給自己一塊糖。
幾經思量,四下又無外人,渴望與思念終究超越一切,太離仙君決意向了了訴說過往,期望她能夠在聽完這個故事後,将他的阿阮還回來。
“了了,你可知曉,要受仙緣,便需斬斷塵緣?”
了了搖了搖頭。
太離仙君盡量不去看阿映,他擡眼望向遠方,雲煙霧霭之間,隐約可聞仙鶴清鳴,如此人間仙境,他卻覺着自己的心無比蒼老,或許在失去阿阮的那一日,這顆心便已不再跳動。
“在成為修士之前,我曾是凡人,還有一位相濡以沫的妻子,她叫阿阮。”
說來太離仙君也不明白,為何情緣斬斷,自己卻止不住将對方想起,日思夜念,無法釋懷。他曾懷疑自己是生了心魔,可這顆心就是不會再跳動,他想,如果不能讓阿阮常伴己身,即便如願以償位列仙班,他依舊不能展顏。
“……無論她是否輪回轉世,是否已将我忘卻,上窮碧落下黃泉,我也想要尋她回來,與她再做夫妻。”
太離仙君望着了了,期盼她能明白妻子對他有多麽重要,可了了冷冷地說:“人間愛恨情仇富貴榮華雖迷亂人眼,卻終究抵不住長生不老的誘惑。師尊說得這樣冠冕堂皇,不就是不想死。”
修士們追逐成仙,為的難道不是長生不老?怕死才要成仙,成仙才能不死,可見他們有多珍惜自己的命。“師尊把自己的命看得比天都重要,卻能将所愛之人殺死。”
了了的語氣并無波瀾,依舊冷淡,太離卻從中聽出了濃濃的譏諷之意,“可見愛是廉價之物,師尊若是後悔,大可自刎殉情,與阿阮做對鬼夫妻死鴛鴦,可師尊偏偏不肯。”
殺了人家便罷,還将靈魂制成泥俑,即便朝夕不離,又有什麽用?
在成為“人”之前,了了是漫天冰雪,酸甜苦辣不曾品嘗,七情六欲通通不懂,寒風吹向哪裏,雪花便飄往哪裏,幹淨也好污穢也罷,作為冰雪永遠只能覆蓋其上。
“人”不一樣,人是鮮活的,像師姐那樣喜怒哀樂形于色,像辛翎那樣燦爛後歸于沉寂,再自沉寂中重新迸發光彩,只有活着才能得到與失去。
“師尊至少還有愛情可以失去,而你的妻子命都沒有,談何愛情?”
美男子訴說深情本應令人心軟愛憐,換作從前的真儀,怕是早已感動的一塌糊塗,甚至會因太離對亡妻的念念不忘愛上他,可了了只覺得他這些話沒一句能聽,因為她只聽見他在重複失去妻子有多麽痛苦,卻對妻子為自己親手所殺輕輕帶過。
先是被殺,又是被制成泥俑數百年,換作了了,大概只想将對方挫骨揚灰。
太離仙君似是被戳中痛處,他生得俊美,再加上生性淡泊,蹙眉悲傷便顯得尤為動人,甚至流露出幾分柔弱,從來沒人敢這樣跟他說話,也沒人會把這層名為深情的遮羞布撕下,他試圖為自己辯解,證明他的愛并非空穴來風:“所以我才想要她回到我身邊,這一次,我……”
話音未落,身體已結滿冰霜,兩條張牙舞爪的冰龍憑空現身,虎視眈眈,寒氣逼人。
了了拎起阿映,小丫頭瞪着圓圓的眼,也不掙紮,她告訴太離:“是你死,還是她死,你選一個。”
太離瞳孔驟縮,“你怎能——”
“現在你有一次重新選擇的機會,是要妻子活命自己去死,還是繼續成就仙緣。”
太離立刻道:“我要她活。”
了了點了下頭,太離只覺一陣劇痛,低頭瞧去,竟是被了了以冰劍刺穿了靈府!不僅如此,他的修為正流水般迅速散去,太離甚至能夠聽見每一根血管的倒退,每一條毛發的衰老。
生命不斷逝去,他的臉上終于顯現出驚恐之色,了了歪頭問他:“你以為我是同你開玩笑?”
不,她可不是開玩笑。
被了了拎在另一只手的阿映擡起兩只小胖爪捂住眼睛,再從指縫偷觑,她這天真清澈而又懵懂的眼睛,沒有一絲絲對太離的憐憫,因為她什麽都不記得。
就算太離在兩人的性命之間選擇犧牲自己,阿映也感受不到他的情意,難道他要指望一個小孩子理解自己的愛意?
但破碎的靈臺、失去的修為是真實的,如果為這樣的愛人而死,他在這世間什麽都不會留下。
“不……不……停下,快停下——”
太離以為自己在嘶吼,實際上卻聲如蚊蚋,了了在他認輸的瞬間停手,兩條冰龍也随即消失,她什麽都沒說,卻比直言辱罵還叫太離感覺羞恥。
之所以毫不猶豫選擇讓阿映活,是他賭了了不會如此不講理,也不會下此毒手,頂多是為了考驗他是否誠心,然而了了是認真的。
已經活了數千年的修士,離成仙僅差臨門一腳,誰舍得去換一個凡人性命?哪怕從前夫妻恩愛相約白首,如今阿映也已将他忘得幹幹淨淨,這樣的犧牲毫無意義!
俊美的面容爬上淡淡皺紋,青絲白發不過眨眼之間,太離便從豐神俊朗的仙君成了老者。靈臺雖沒有完全被毀,卻也令他元氣大傷,修為少說倒退千年,他那被愛情沖昏的頭腦似乎清醒過來,如果要把妻子要回身邊的代價是這樣,那麽太離已經開始後悔了。
阿映從太離變老後就盯着他猛看,不複之前畏懼,而後忽地響亮叫了一聲:“師爺爺!”
白頭發白胡子的才能叫爺爺,先前太離瞧着比了了都大不了多少,現在這副模樣才符合他的年紀。
師……爺爺?
太離如遭雷擊,阿映雖只叫了一聲,可他腦海裏這三個字卻在瘋狂盤旋,師爺爺師爺爺師爺爺……他的妻子,管他叫爺爺!
“師尊可以走了。”
了了把阿映放到地上,很是随意地對太離說:“以後也不必再來。”
阿映仰着小腦袋,視線在了了跟太離之間來回轉動,太離似是不甘心,他問了了:“我虛假僞善,那你呢,你又比我好到哪裏去?”
她是什麽性子,宗門內無人不知,掌門真人更是請他以師尊的身份将了了約束,太離不懂,了了怎麽有資格指責他?他們倆誰能算得上清清白白的聖人?
了了回答道:“我與你的不同,便是我傷人時,從不說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