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一朵雪花(二十三)
信息量太大, 淩波離開時腳步腳步飄浮,多虧真儀拉着她的手,而什麽都沒聽懂的阿映軟綿綿地問:“師母, 什麽是爺孫戀?”
了了思索片刻, 回答道:“是很惡心的東西。”
“那什麽是惡心?”
“看到或是想到, 就能讓你吃不下飯。”
阿映似懂非懂,了了見她靠在自己腿邊, 也算可愛,便分了一個蜜果子,阿映還是小孩, 兩只手不大靈巧, 了了便幫她剝開,甜蜜蜜的蜜果子塞進嘴裏,帶來的是滿足與幸福, 于是阿映記住了,什麽時候嘴裏的蜜果子不甜了,什麽就是惡心。
了了雖不再插手匡明之事, 但無上宗其他事務,她通通要知曉。她不喜歡有人說謊, 更不喜歡被欺瞞,面對如此蠻橫的了了,掌門真人頭疼不已。
他看似公正廉明, 實則私心不小, 仙君們大多潛心修煉, 除非必要不插手門派瑣事, 了了卻不然,她總有無數的問題要問, 年歲尚小卻不好糊弄,每每令掌門真人冷汗涔涔,懷疑自己當初是否過于沖動,不如讓她随都山派而去。
萬般無奈下,掌門真人只得尋上太離仙君,請求他出面約束了了,太離仙君只略作沉吟便答應下來,當元景奉師命前來傳喚時,了了很不解,師尊是仙君,她也是仙君,憑什麽他要見她,她就得跑過去?這是什麽道理?
“我不去。”
她這樣回答大師兄,“你告訴師尊,若是有事找我,就親自前來。”
可憐元景只能做這兩人的傳聲筒,他有心勸誡了了尊師重道,了了卻聽不進去,最後元景嘆了口氣:“小師妹,我不知道你跟師妹兩人究竟是怎麽了,竟變得這樣反常,師兄希望你記得,無論發生何事,你我終究是一家人。”
一家人。
了了将這三個字在心裏反複念了幾遍,疑惑道:“我們是一家人?”
“當然。”
“既然是一家人,為何你與小師兄有的,我跟師姐沒有?”
元景不解地問:“什麽東西我與玉書有,你與師妹沒有?”
了了望着他,試圖從元景的神情中尋找到心虛,但她失望了,因為元景真的沒有察覺任何異樣,無論是太離對他們師兄弟二人修行的看重,還是嚴格的教導,又或者是師門屢屢委以重任,元景都認為這是理所應當。
了了問:“為何你跟小師兄能夠頻繁下山,我與師姐卻不行?”
元景沒想到了了是因此事生氣,他柔聲道:“小師妹,你誤會了,師門并非瞧不起女修,更不是針對你跟師妹,是想要保護你們才這樣做。更何況師妹的水平你還不曉得?我哪裏放心讓她單獨下山?”
這話聽着沒什麽問題,可了了總覺得不對,她搖頭:“你們不用心教,也不嚴厲要求,于是她才弱小不堪重任,然而她之所以無能,正是因為無上宗不管。”
元景不解:“師妹,你這是在責怪師門嗎?”
“不可以嗎?”
她這樣理直氣壯,反倒令元景啞口無言,“師門待你我恩重如山,怎能如此不敬……”
“倒也沒有恩重如山。”了了表情冷淡,“大師兄的意思是,師門在收我為徒時,便是盼我回報,否則即為叛徒?”
“自然不是!”元景連忙否認,“師門施恩不圖報——”
在了了面無表情的注視中,元景自己也覺言語前後矛盾,究竟是恩重如山,還是施恩不圖報?
他原是奉師尊之命來請了了,結果卻無功而返,太離仙君得知後,只讓元景下去休息,自己撚了手訣去尋了了。
按照太離仙君原本的習慣,大比之後必定會開始閉關,可承載着愛妻魂魄的泥俑被了了捏碎,太離仙君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等閑視之,再加上大庭廣衆之下衣衫不整丢盡臉面,他心中對了了的不滿愈發深厚。
太離仙君本質上是個極為自私之人。
他要殺妻證道,妻子便需為他而死;他留戀紅塵情愛,妻子就得死而複生;他要甲子之身,則要真儀成人之美;他擔心真儀不願犧牲,便以師尊的身份撥弄少女芳心,事後拂衣而去遺世獨立,似乎從未做過令真儀誤會他對她另眼相待之事。
真儀與淩波從親密無間的師姐妹變成仇敵,中間不可能沒人推波助瀾,一定是有人刻意激化矛盾,才會導致兩人決裂,否則真儀有師姐疼愛,淩波有師妹依賴,她們都不會視師尊為唯一的神,更不會為了争奪神更愛誰互相陷害。
只有瓦解她們的感情,才能得償所願。若是太離仙君恪守師者本分,了了不認為真儀會芳心暗許,這一點從太離教她練劍時可見一斑,根本沒有必要靠得那樣近,更不必手把手糾正姿勢,哪怕她再蠢,身為師者也應保持距離。
當太離仙君見到了了時,正要同她說話,卻瞧見了揮舞着小木劍的阿映,那熟悉的面容令太離瞳孔一震,“阿阮……”
他立刻要往阿映走去,面前卻原地生出一面堅硬冰牆擋住去路,太離仙君心急如焚,“讓我過去!那個孩子……”
阿映被這邊聲音吸引,與太離對視後,小女孩被吓了一跳,慌慌張張往屋子裏跑,還摔了一跤,一只鞋子也跑掉了,活似太離是什麽洪水猛獸,一旦靠近就會被吃得幹幹淨淨。
太離仙君還想往前去,冰牆卻死死擋住他,他知道自己不該露出破綻,可時隔百年再見,教他如何不想念,如何不激動?
幾經克制,太離仙君終于冷靜下來,他按捺住激動,問了了:“剛才那個孩子……”
“是我從泥俑中撿來的。”
太離仙君沒想到了了不曾隐瞞,一時間,他只想把愛人從了了手中要過來,于是說:“你年歲尚小,想必不知如何照料孩子,不如把那孩子交給為師……”
“師姐會,就不牢師尊操心了。”
太離仙君時不時便往房間看,一顆心如油煎火燒,盼着阿映能再出來讓他瞧瞧,以解相思之苦。
“既然這孩子是從泥俑中而來,她可曾有名字?叫阿阮怎……”
“她叫阿映。”了了像是沒聽見太離說話,直接将其打斷并下逐客令,“你可以走了。”
分別數百年,一朝重逢,太離仙君怎麽舍得離開?甲子之身完好,阿阮怎地會擁有肉身?了了在這其中又充當了什麽角色?
他有許多地方想不明白,然而此刻相見的喜悅超越一切,了了看着太離仙君這副久別重逢的欣喜神情,心裏浮現起阿映如今又白又胖話都說不全乎的模樣,一個活了幾千歲的老男人,竟對着五六歲的小女孩露出這種表情。
哪怕那是他命中注定的愛人,是他虧欠的妻子,如今阿映以冰雪之身重生,便與過去一刀兩斷,再無瓜葛。
“師尊從前與阿映見過?”
了了的問話令太離仙君自意亂情迷中清醒,他自然是不能承認的,泥俑在魔王宿錦手中,倘若了了得知泥俑中的靈魂與自己有關,難免胡思亂想。現在太離迫切想要确認妻子阿阮的身體究竟是否真實,是否真的不再需要甲子之身。
可阿映躲進了屋子裏不肯出來,太離仙君再急切也無法強迫,最終只能無功而返。
他一走,悄悄躲在屋子裏從門縫往外看的阿映便沖到了了身邊,抱着她的腿瑟瑟發抖。
“你怕什麽?”
小女孩哭唧唧回答:“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怕。”
她明明沒有見過那位叔叔,但是當對方出現在面前時,阿映恨不得立刻藏起來永遠不要現身。
了了說:“那你以後可能要經常見到他了。”
小女孩吓得胖臉蛋刷白,了了告訴她:“以後你見到剛才那個人,記得叫他師爺爺,他比你大了好幾千歲。”
話雖如此,阿映還是緊靠了了不肯離開她半步,對此了了并不意外,阿映若是對太離感到親近她才要不高興,那樣的話,她就把阿映再塞回泥俑裏,她不要這樣沒用的人留在身邊。
阿映作為小冰人重生,不像真儀保有記憶,行為邏輯與思維模式就只是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在她身上絕對找不到一點屬于成年女性的特征,可想而知對她癡迷思念的太離仙君是個什麽東西。
真儀尋回本性後,雜念随之徹底消失,對太離仙君的愛意也煙消雲散,阿映雖是情敵,可說實話,阿映從未害過她,她們倆一樣,都沒有過自主選擇的機會。阿映被迫奪舍重生,真儀被迫獻出甲子之身,就算重生後的阿映跟随太離飛升成仙,那麽她還是凡人時,被太離殺死的恐懼與怨恨,難道也能一筆勾銷?
留在那樣的愛人身邊,真的能夠得到幸福嗎?
這個問題,已經沒有人能夠回答,但真儀認為,這一次要給阿映自己做選擇。
見識過了了大發雌威,真儀知道,想要得到話語權,就必須有足夠的實力,不然弱者的聲音不會被人聽見。如果她不想落得身死魂消的下場,就必須潛心修煉,沒有任何事比修煉更重要。
除了師姐。
夏月不肯拜淩波為師,蓋因她心中始終對匡明還有幾分期盼留戀,門規不許外人長住,全靠淩波的山頭沒什麽人,又做了假樣子裝作已把夏月母女送走,這才能讓夏月安心留下休養身體。
可夏月的冥頑不靈讓淩波很苦惱,好話賴話都說了,對方死活不肯聽,還很有骨氣地要把小嬰兒一起帶走,自己撫養女兒長大。
淩波嘆了口氣,她繼續試圖說服夏月:“你知不知道,留在無上宗意味着什麽?哪怕不為你自己,只為了孩子,把她留下來,日後說不定也能踏入修仙一途,從此脫離生老病死。”
夏月堅定搖頭:“她的父親是匡明,倘若她父親不要她,那麽她便不配留在這裏。做個凡人,也沒什麽不好。”
真儀攥着拳頭,真想撬開夏月腦袋看看裏頭裝了些什麽,她總算是明白自己被師尊迷得神魂颠倒時,屢屢臭罵自己的師姐當時是何種心情。
她憋着一口氣,答應了師姐不再口沒遮攔,但夏月要是再繼續說不明白……她就要失信于師姐了!
淩波也是百般為難,一念之差留下夏月,原想幫她一把,可淩波沒想到夏月是個一條道走到黑的死心眼,怎麽說都不行。這種烈性跟骨氣,淩波也不知是該誇呢,還是該罵。
見話唠的師姐都被夏月折磨的頹唐下來,真儀忍不住說:“你口口聲聲要獨自養大女兒,又說什麽有骨氣,我且問你,你問過你女兒願不願意嗎?”
“等她長大成人,像你一樣被男人騙身偏心挺着大肚子艱難度日時,得知自己曾經有機會成為修士,你說她會不會恨你?”
“我女兒不會被男人騙!”
真儀的話刺痛了夏月的心,可真儀卻說:“有你這樣的母親,你的女兒也必定不得善終。”
這話委實殘忍,淩波連忙制止,真儀卻心一橫,說都說了,大不了待會兒被師姐打屁股,那她非要一次說個夠!
“我又沒說錯!你這種母親,只會教出和你一樣的女兒,一生不想着自己活,只盼能有個好男人依靠,離了男人就要死要活,除了教女兒忍讓什麽都不會,不得善終都是好的!”
真儀也不知自己是在指責夏月,還是借此指責自己的娘,忍一忍吧,忍一忍,過去了就好了。
忍是忍了,過去也過去了,可靈魂從此留下屈辱與懦弱的烙印,再無法解脫。
“你要走,你自己走!把這孩子留下,我跟師姐來養,我們絕不會讓她變成第二個你,第二個我!”
真儀對夏月非常不滿,她不懂要怎樣做才能讓這個女人明白,命只有一次,不好好珍惜就會失去,以德報怨也只會換來敵人的變本加厲。所謂的骨氣與貞節,究竟有哪裏好,令她這樣奮不顧身也要遵循?
為了不值得的人獻上生命,是世上最愚蠢的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