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三朵雪花(七)
“了了, 你過來,阿爹有話同你說。”
了了停下腳步,轉身去看崔肅, 崔肅朝她露出個勉強無比的笑, “你到阿爹這裏來, 好不好?”
了了當然不會過去,她更不會幫崔肅向淩氏說話, 可崔肅此時除了求助于女兒,亦別無他法,他朝了了走來, 壓低聲音怕屋子裏的人聽見:“你阿娘她……她不想見阿爹, 你幫阿爹去跟阿娘說說,就說阿爹知道錯了,讓她見阿爹一面, 好不好?”
他語氣誠懇,形容憔悴,鐵石心腸見了怕是都要化作繞指柔, 了了卻搖頭表示不好。
此時淩氏的聲音傳來:“了了,別在院子裏站着, 太陽那麽大,曬傷了怎麽辦?快進來。”
崔肅只能眼睜睜看着女兒棄他而去,他還想起身追, 但毫無意外地吃了閉門羹, 還沒到門口呢, 守着的婆子就不許他進了, 房門更是重重關上,排斥溢于言表。
淩氏哭了一夜, 早上敷了眼睛仍是腫的,她努力做出一副什麽都沒發生的模樣,試圖粉飾太平,但她想多了,了了并不關心她在痛苦什麽。
事已至此,崔文若知道指望了了沒有用,她又不是阿娘的親生女兒,哪裏會真心為阿娘着想?昨日沒有在府門口大鬧,惹來二房三房笑話,這就說明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哪怕是讓阿娘知道,阿爹不曾有過二心呢?
事情就能迎刃而解,這個家也會回到從前的幸福美滿,崔文若真是想不通,了了為何不願意?難道她就想讓爹娘反目,想讓這個家四分五裂?她從中能得到什麽好處?
往常淩氏給女兒準備好點心,還會細心地跟她說話,問她在家塾待得怎樣,夫子教得好不好,有沒有哪裏沒聽懂,或者有沒有人欺負她……但今日,淩氏卻坐着出神,魂不守舍的,也不知在想什麽。
一個人的喜怒哀樂全都牽系在另一個人身上,那麽這個人與提線木偶有什麽區別?長了雙眼睛,卻不能視萬物,長了張嘴,又不能說自由,手腳不缺,挨了打也不會走,怎能不矮人三分?
今日的點心是一份紅糖花糕,裏頭是涼絲絲的桂花餡兒,算是這段時間了了較為喜歡的食物,她吃完最後一塊,見淩氏還在發呆,毫不客氣地問道:“你在想他,是嗎?”
“我沒有。”
淩氏矢口否認,發覺問這話的是女兒,連忙又安慰:“不是不是,阿娘是說,你剛才問了什麽?阿娘走了神,一時沒有聽清。”
“你們吵架了?”
“沒有啊,小孩子家家的,胡說什麽?大人的事兒你就甭管啦。”淩氏強顏歡笑,“好了好了,點心也吃過了,快回房小憩一會兒,下午還要去聽課呢。”
了了說:“你今日沒有去接我。”
原本每日上下學,淩氏都會親自送她來回,今天卻沒有。
早上淩氏是眼睛腫的不能見人,中午則是忘了,她受到的打擊實在太大,崔肅的所作所為完全将這些年的幸福撕了個粉碎,一時半會,淩氏很難接受這個事實,誰會願意承認自己被騙了這麽多年?過去越是恩愛,造成的傷口就越深。
“阿娘今兒有些不舒服,所以忘了,明兒準去,你別生阿娘的氣。”
了了見她依舊死鴨子嘴硬,說:“他在外面等你。”
哪怕女兒沒有說“他”是誰,淩氏心裏也清楚,她完全不想見崔肅,因為只要見到他,昨天晚上那些話就會瘋狂在她腦海中回蕩,提醒她自己做了怎樣一件蠢事。
等女兒走了,淩氏繃緊的背才逐漸松垮,她哭了太久,眼睛疼得厲害,這會兒眼淚一出現,眼球眼眶都跟着火辣辣的疼。
她連個能說的人都沒有。
出嫁的女兒潑掉的水,當初十裏紅妝嫁進崔家,爹娘兄長皆以為她尋得有情郎,崔淩兩家因此密不可分,她若是回家,難免要害爹娘擔心,萬一兩個哥哥發火,不管不顧上門将此事鬧大,那可就糟了。
崔肅的官聲暫且不提,鬧完這一出,日子卻還是得照常過,了了還這麽小,萬一影響到她日後談婚論嫁……想到這個可能,淩氏便不寒而栗。
她不能毀了女兒一生。
淩氏将自己關在房間裏足足想了一整天,直到第三日早上,她才又重新梳妝更衣,如往日一般去喊女兒起床,陪着女兒用早膳,再送女兒去前院家塾。
崔肅帶回來的外室子也在,不過淩氏不想管他死活,她不落井下石已是最後的仁慈。
了了沒想到淩氏恢複的這樣快,她還以為她至少得再痛苦幾個月,不過了了還是不滿意,因為淩氏雖然決意與崔肅說清楚,本質上卻還愛他,否則崔文若也不會說最後她有了個弟弟,要真是感情破裂,哪裏來的遺腹子呢?
這說明最終淩氏還是原諒了崔肅,願意與他重新開始。
而崔肅能得妻子原諒,又哪裏還敢提崔折霄?哪怕府中人欺辱于他,也只能在事後多作關懷。
問題是崔折霄并不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他出生不久母親便死了,在惡奴手中讨生活,又被賣為奴,所遭受的苦楚折磨,早已遠超他這個年紀能承受的極限,在這種情況下,突然出現找到他,并将他帶回府的“生父”,難道還要指望崔折霄對他感恩涕零?
在崔家的日子,比為奴時好不到哪裏去,高貴的千金們任意欺淩,前途無量的郎君們踐踏尊嚴,而他為了活下去,盡數咬牙忍受,他對崔家從無幻想,更無情誼,所以才會在恢複身份後,第一時間鏟除這個曾給予自己無盡恥辱的家族。
崔肅死得太早了,倘若崔折霄認祖歸宗後他還在,說不定崔家不至于倒的那麽快,偏偏他命不好,沒趕上好時候。
得知妻子願意見自己,崔肅喜出望外,正衣冠理儀容,力求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現在淩氏面前。為了讓淩氏心軟,他還特意帶了崔折霄一起過去,崔折霄面無表情地跟在他身後,從崔肅找到他至今,這個孩子就沒怎麽開口說過話,對此崔肅已然習慣。
路上他還跟崔折霄說:“夫人是位好女子,她溫柔心善,決不會為難于你,日後你也要好好與夫人及了了相處。”
只不過讓崔肅失望了,淩氏見他竟連外室子一同帶來,當下冷臉道:“我不想看見他,要麽你讓他出去,要麽你們兩個一起出去。”
“夫人——”
“你聽不懂我的話嗎?”
崔肅為難極了,他試圖說服淩氏冷靜,但他不知道的是,經過一天一夜的思考,淩氏此時比誰都冷靜,她對崔肅說:“你要是還想好好談,就讓他出去,否則我默認你根本不想跟我談。”
無奈之下,崔肅只好先讓崔折霄到外間,他深深一嘆,對淩氏說:“夫人,難道你我不能坐下來好好說話?”
淩氏冷笑:“好好說話?什麽樣才叫好好說話?我現在不是很冷靜麽?還是說,你希望我哭着感謝你,從外頭帶了個兒子給我?”
崔肅心中有愧,争辯不得。
淩氏見他逆來順受不說話,心中悲哀至極,她寧可崔肅對自己大吼大叫,責備她不夠賢惠溫順,這樣她才能徹底死心,可他偏偏這樣吊着她,用慚愧悔恨的眼神表明他的不得已,他的苦衷——他以為這樣,她就會心軟嗎?
想起女兒,淩氏深吸一口氣:“你是知道的,你我恩愛兩不疑,我才願意為你受委屈。”
崔肅閉上眼睛,啞着嗓子說:“我知道,是我待夫人不好,是我違背誓言……”
“你不必說這樣多,沒有意義,我也不愛聽。”
比起崔肅,淩氏要果決許多:“因為你待我好,即便成婚多年我未能為你生個兒子,公婆那邊對我怨言頗多,你也從未有過二心。”
“夫人,即便現在,我也未有二心!”
崔肅急着向妻子證明真心,淩氏卻慘笑道:“是啊,你沒有二心,卻直接帶了個比了了還大的兒子回來,真好,恭喜大爺兒女雙全。”
崔肅啞口無言。
淩氏做了個深呼吸,順便調整情緒:“大爺知道,我是個眼睛裏容不得沙子的人,早在成親時我便與你說過,當時的海誓山盟我信了,可日後你若反悔,但願我們也能好聚好散。”
崔肅這下冷靜不了了,“不,夫人——”
“你将人帶回來時,便不曾考慮到我的顏面,否則你大可将他過繼,或是幹脆養在外頭。大爺,你想瞞着我,我是沒辦法的,你為何不這樣做?”
因為我不能将他留在外面,外面太過危險,我能查到的,旁人說不定也能查到,一旦被他們得知陛下還有血脈流落在外,這孩子的命怎麽可能保得住?
然而這些話,崔肅都不能向妻子傾訴,他只能默默地聽淩氏說話,在心中解釋。
這可把小雪人裏的崔文若急得要死要活,阿娘把話挑得已這樣明白,阿爹怎麽還是不懂?夫妻之間有什麽話不能敞開來說?難道告訴阿娘,阿娘就會轉頭傳得人盡皆知?
這兩人一直冷戰了好些年才和好,這中間錯過的歲月,是再怎樣後悔都回不來的。
淩氏等了片刻,她終究是心軟,給了崔肅解釋的機會,如果崔肅此刻立即告知她真相,或者是,他願意将那個外室子送走,她可能都會願意繼續與他做對恩愛夫妻,可崔肅沒有。
他只是站在那裏,他什麽都沒有說。
兒子……真的就這麽重要嗎?
淩氏恍惚地想着,曾經許下無數誓言的丈夫,在守諾與兒子之間,也還是選擇了後者,兒子啊……兒子真好,每個人都想要兒子。
但她想要兒子,并非真的沒了兒子不能活,她是不想夫君因此被人瞧不起,不想女兒日後沒有娘家依靠,如果她的丈夫已經有了兒子,那麽她還要兒子幹什麽呢?
兒子從來都不重要,因為她已經有了女兒。
想到女兒,沉浸在軟弱情緒中的淩氏迅速清醒,她吸了吸鼻子,對崔肅說:“既然如此,我便默認你沒有任何理由,你只是因為成婚數年,我沒能給你生個兒子,所以才養了外室,對嗎?”
許久許久,崔肅才僵硬地點了下頭。
“好。”
淩氏跟着點頭,這個好,不知是在說她的眼光,還是在誇崔肅的實誠:“既然如此,我便将話與大爺挑明了,雖然大爺帶了個孩子回來,雖然這個孩子比了了還大,但我不會與你和離,這一點,你能接受吧?”
崔肅最怕的便是妻子離開自己,一聽淩氏說不和離,他眼睛一亮,不和離,日後總有機會和好,于是連連點頭:“好,夫人,我也不願與你和離。”
“你聽我把話說完。”淩氏別過頭不去看崔肅的臉,她怕自己一看到便會潰不成軍,“雖不和離,但我與你之間,卻是恩斷義絕,再無夫妻情分。從今往後,你願意養外室也好,想要納妾也好,你就是找十個百個女人,給你生上千八百個孩子,也與我無關,我只要這崔氏主母之位。”
崔肅聽了,一顆心頓時沉到谷底,而淩氏的話還沒有說完:“眼下你有了兒子,日後說不定還會有女兒,所以現在我跟你說清楚,我的嫁妝,你崔家一分不許碰,這些都是了了的,你名下的宅子商鋪,也要都給了了,現在就給。至于以後,你若是再積攢起一份家業,我不管你未來有多少兒女,其中八分都得給了了。”
崔肅:“我不會有其他兒女——”
“你不要跟我說別的,你只說你答不答應!”
“我答應。”崔肅沉聲回答,“這些本就是了了的,不屬于其他人。”
“你的話我可不敢信,我要你立個字據。”
從前他跟她許下白首之約,難道不是真心實意?只是事後反悔,她又找誰說理去?誰敢保證崔肅答應了不會否認?她要這崔氏主母之位,也要崔肅的家産,屬于她女兒的,她一步都不會退讓!
崔文若怔怔地望着母親,她只知道爹娘曾經相敬如冰,卻不知道,原來即便在最最傷心欲絕時,阿娘心裏頭惦念的人,也是自己。
崔肅依言立了字據蓋了私章,為了安淩氏的心還摁了手印,淩氏小心地将字據收好,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大爺帶回來那個孩子,我雖是主母,卻也不願教養,大爺若是不滿意,大可将我休了,再娶一位和你心意,能做個好後娘的。”
崔肅不敢說話,小聲道:“我不跟你和離,也不娶什麽繼室。”
淩氏紅着眼睛:“既然如此,大爺可以走了,日後也休要再來,至于那個外室子,大爺自己去向老太爺老太太說去吧,恕妾不奉陪了。”
“不過看在曾經的夫妻情分上,我提醒大爺一句,為了崔家臉面,也為了崔家兒女的名聲,此事最好不要外傳,畢竟這麽些年,大爺最拿手的,不就是這個癡情人好郎君的形象麽?”
一字一句盡如刀刃,割得崔肅一顆心鮮血淋漓,他既然将崔折霄以外室子的名義帶回,就不能對其另眼相待,暗中查訪當年之事的人不少,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會查到他頭上,到時露出一丁點馬腳,都會前功盡棄。
所以崔肅才希望淩氏能夠不要為難崔折霄,只要給他吃穿即可,待再過幾年,陛下掃清障礙,自然會将小主子接回去,到時候,他定然向夫人負荊請罪,無論夫人要如何罰他,他都甘之如饴。
“那,夫人,此事我會親自向父親母親禀明原由,折霄那邊……我還想送他去前院讀書,你,你意下如何?”
淩氏自嘲般道:“你都做了決定,何必問我?難道我說不許,你就不送?”
崔肅沉默,而她再也不想見他:“你走吧,我不想跟你說話。”
崔肅躊躇半天,最終還是轉身離去,他離開前試圖觸碰淩氏,被淩氏躲開,望着避自己如蛇蠍的妻子,崔肅除了自己把苦水往肚子裏咽,又有什麽辦法?這是他咎由自取,怪不得旁人,他選擇不信任妻子,卻還想要溫情與原諒,天底下哪有這種好事。
等腳步聲漸行漸遠,房門也被輕輕帶上,淩氏呆坐許久,才撲倒在床上,哀哀哭泣。
她有自己的尊嚴,也有自己的驕傲,她不能在崔肅面前哭,而只有自己獨處時,才能釋放所有脆弱情緒,這種事,她已經不是頭一回做了。
崔肅公務繁忙,崔氏一族許多事都由她來處置,老崔公老太太對她這個沒能生出長房嫡孫的兒媳頗有微詞,老狐貍戳起人的肺管子,那真是字字句句都陰陽怪氣,聽得人心肝脾肺腎都疼,還礙于孝道,不能頂嘴,更不可批判。
好不容易回到自己家,望着忙了一天滿面疲色的丈夫,淩氏也不舍得說給他聽,再徒增丈夫煩惱,于是每當情緒頂不住将要崩潰時,她都會摒退下人,自己一個人藏在被子裏偷偷哭。
被子能夠掩蓋哭聲,實在壓抑不住,就咬着被角,氣急了,便拿枕頭過來捶打兩下,慢慢地也就氣消了——光鮮亮麗的崔氏主母,便是如此宣洩自己的負面情緒。
無人可傾訴,無人可幫助,即便有好友,也不能據實相告,因為她不僅僅是自己,她是崔氏主母,要為崔氏一族的顏面着想,家醜怎可外揚?
明日,等二房三房的都知道了外室子的存在,淩氏也想象得到自己該如何面對。
不能生氣,不能動怒,要雲淡風輕假裝不在意,老太爺跟老太太應該樂瘋了吧?二房三房的妯娌必然要說不少風涼話,除了自己受着,也沒有別的方法。
崔文若望着躲在被子裏痛哭失聲的母親,眼睛酸疼無比,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哭下去了,再哭就要化了,了了說雪人融化便是灰飛煙滅,她還不想死,她還想再多陪陪阿娘,哪怕阿娘看不到。
崔肅說話算話,果真沒讓淩氏出醜,他自己先一步找到了老崔公跟老太太,将崔折霄的存在說了出來,當然,也不是實話,只說自己在外應酬時吃醉了酒,跟個陌生女子春風一度,沒想到那女子竟懷了身孕,自己也是前不久才得知此事,孩子為惡奴所賣,遭盡折磨,他于心不忍,這才把孩子帶回來。
老崔公與老太太果然十分高興,不過等見了性情陰沉少言寡語的崔折霄,兩人那點子喜歡瞬間便煙消雲散了。
老崔公憂心:“你啊,你怎麽幹了這種糊塗事!你那岳丈若是得知此事,怕饒不了你!”
老太太也說:“這外室子,出身到底是低了,淩氏雖善妒,卻出身士族大家,與你最是相配。”
崔肅只能告罪:“是兒子不好,不僅氣得夫人卧病不起,還要連累二老為我操心。”
二房三房的奶奶知道後,先是幸災樂禍,後又有些同病相憐。從前大房夫妻恩愛無有他人,她們處處看不慣,覺着淩氏何德何能比自己過得好,眼下淩氏真倒了大黴,大哥從外頭帶了比了了還大的外室子回來,她們便覺着,有什麽臉去笑話大嫂呢?大家即便一樣,人家好歹過過幾年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日子。
所以兩人竟沒有往外說,老崔公下了封口令,這等醜事,還是先瞞着的好,至少得等淩家那邊知道了,兩家商議好,解決了,再說其他。
了了沒想到淩氏竟好得這樣快,只隔了一天,淩氏便如往常那樣送她上學接她下雪,尤其是在下午,淩氏臉上竟還帶了笑。
她對了了說:“乖女,你猜阿娘給你要來了什麽好東西?”
了了怎麽會知道,于是淩氏笑着把崔肅立的字據拿來給女兒看,上面白紙黑字寫得清楚明白,這是了了沒想到的,但是看着淩氏的笑,她卻又覺得,這樣的笑并不好看,顯得十分不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