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三朵雪花(十七)
了了在崔家家塾乃是一霸, 到了淩家也不差,要是誰以為她是沒爹的孩子就想肆意欺負她,那可大錯特錯了, 她年紀是小, 力氣卻大, 動起手來專攻要害,根本不知收斂, 崔家家塾那群人便是這樣被她打怕的,淩家也一樣。
在她面前不僅要恭恭敬敬,還不能有一句冒犯之語, 至于冒犯的界限是什麽, 那要了了自己覺得。
淩家兩位奶奶眼睜睜看着自家兒子成日對着了了唯唯諾諾,心裏那叫一個氣,男子漢大丈夫, 怎能屈居女人之下?真是沒出息!
于是這給淩見微撮合的事兒便落在兩人頭上,曾介官拜正三品,任丘州都督, 丘州地處要塞,光兵力便有四十萬, 身邊既無妻妾,又對淩見微癡心一片,淩大奶奶就跟淩二奶奶說, 這樣手握重權的封疆大吏, 別說是娶個二婚頭, 就是娶個黃花大閨女也使得。
淩見微對兩位嫂嫂背地裏的議論并不知曉, 但在娘家住的時日一長,她心裏就有數了, 娘家娘家,前面加了個娘,那便不是自己家,她偶爾回來小住還好,真要住上三年,爹娘兄長不說,嫂嫂們心裏也有意見。
這日她對鏡嘆息:“将心比心,倘若我是主母,出嫁的姑奶奶和離回家,家裏人都捧着,好東西先緊着,我心裏也不舒坦。”
婆子養娘們連聲勸慰,坐在桌邊玩九連環的了了朝這邊看一眼,說:“憑什麽大舅舅跟二舅舅能一直住在家裏。”
都是一個女人生出來的孩子,淩見微回娘家住居然還要感恩戴德,她不理解。
淩見微讓下人們出去,她雖已習慣女兒口出驚人,但還是擔心被旁人聽見流傳出去,“你呀,口沒遮攔,昨兒個你大舅母來尋我,說你把你表哥打了一頓。”
了了的反應是點了下頭。
淩見微好氣又好笑:“你想想,你這才進淩家家塾幾天,已打過幾回架了?”
“我沒輸。”
淩見微無奈:“這是輸不輸的問題麽,你表哥是淩家長子,日後淩家便要由他繼承,你與他起龃龉,對你能有什麽好處?”
“為什麽不能是我?”
了了把九連環解開又扣上,然後再解開再扣上,這對她來說毫無難度,“我比他聰明,比他厲害,身份也比他高,憑什麽不是我來繼承?”
她對淩見微說:“我改變主意了。”
原本了了打算等淩見微在娘家過不下去時一起搬出去,可兩位舅母的迫不及待,以及表哥們的暗暗嘲諷,令她徹底打消了離開的想法,她就是不走,皇位她要,淩家她也要,看誰搶得過誰。
淩見微愣住:“嗯?”
“你不比你的兄長差,你只是不如他們幸運。”
這下換淩見微說:“你這話阿娘可不認,但凡你出去打聽打聽,人家都說我幸運,誰曾說過你的舅舅們幸運?幼時我們兄妹三人闖禍,他們倆要挨家法,你外祖父可舍不得動我一根汗毛。”
“小恩小惠,就将你迷惑至此。”
了了把九連環扣到桌面:“你得到的,比他們少了太多。”
她的話令淩見微略略失神,其實她能包容了了至今,最大的原因并非她多麽愛她,而是因為她真的沒能有兒子,所以無論了了怎樣說怎樣做,淩見微都嘗試去理解,否則她還剩下什麽呢?
從前是離開崔肅不能活,現在是離開了了不能活。
沒等淩見微想明白,曾介便已登門,此番他回京述職,得知淩見微和離歸家,只盼多年夙願能得所償,因此早早圍着淩家兩位舅舅大獻殷勤。
他容貌生得英俊,雖已是而立之年,看着卻很是年輕,一身青袍穿在身上,真真是氣質如竹清朗出塵,看在淩家二老眼中,簡直哪看哪好,比那崔肅不知強到哪裏去。
淩見微記得他,幼時曾介與兄長們關系甚好,她還小時也同他一起玩過,後來年歲見長,見面就少了,自曾介父親外調迄今估摸着得有二十年不曾再見。
她不是傻子,家裏來貴客,斷然沒有讓她這個和離的姑奶奶出來待客的道理,再加上曾介極力掩飾依舊顯得過于直接的眼神,這令淩見微感到很是複雜。
自她歸家至今不過一月,娘家人這般做,她懂他們是為她着想,盼着她能有個好歸宿,只是……未免太快了些,她不是想為崔肅守着,而是不想再過崔家那樣的生活,否則她跟崔肅和離做什麽?
曾介進退有度談吐有物,老太太看他是越看越歡喜,于是悄悄來問女兒,對曾介印象如何。
淩見微垂眸道:“只見了一面,能有什麽印象?”
“你們倆也算得上青梅竹馬,見微,你我母女之間,我也不說那些虛的,這不是曾介頭一回上門,但先前呢,我都沒讓你出來見他,沒有說讓你上趕着的道理,如今也是見他的确真心,這才跟你提。”
老太太拉過女兒的手語重心長:“誰說二嫁就嫁不好的,你非得争這一口氣讓那些狗眼看人低的瞧瞧,離了崔肅,你照樣能覓得好郎君,以後的好日子還長着呢!”
“阿娘,我現在不想再嫁,了了還小,我想多陪陪她。”
“這有什麽,曾介說了,他說他這些年身邊無兒無女,若是能有幸娶你為妻,定會對了了視如己出,這樣的好夫婿,打着燈籠也難找啊!”
淩見微從兄長們口中已聽過不少對曾介的誇贊,全世界的人都希望她能應承這樁婚事,可她就是不想。
見女兒遲遲不開口,老太太問:“難道說你還想着崔肅?崔家那老太太,前幾日便已經為崔肅物色新婦了,他說什麽能為你守着,這種鬼話,誰信呢!”
淩見微說:“我不是想着崔肅,阿娘,我成過一回親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我就想一個帶着女兒過不行嗎?您要覺着我在娘家待着讓您丢臉,改明兒我帶了了搬出去就是。”
老太太一聽,眼淚唰的流下來:“你這沒良心的,我怎麽生了你這麽個讨債鬼,一心為你着想,你就覺着我是在趕你走?你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啊,我哪兒能不盼着你好?要是能成,我留你在娘家過一輩子也行,可官府同意嗎?曾介人中龍鳳,這樣的大好姻緣,怎能錯過?”
“可是,為什麽我自己的婚姻,我自己說了不算呢?”淩見微眼圈也紅了,“我真的不懂,阿娘,到了年紀,我不想嫁也得嫁,在婆家過得不好我和離歸家,也還是要再嫁,律法規定的就一定是對的?我、我自己的自由呢?”
老太太抹着眼淚:“什麽自由,誰人家成親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這種話,你在我面前說說得了,可千萬別往外人那說。”
淩見微每次看到母親落淚,都感覺無比沉重,她心疼、愧疚,同時又喘不過氣,她只是想要一個安靜的地方,跟女兒平平安安的生活,為什麽這麽點小小的心願也成了奢望?
為什麽,她所遭遇的困境,大哥二哥從來不用?
同母同父的親兄妹,僅僅因為她是女人,命運便大相徑庭。從前淩見微認為是上天偏心,但嫁她出去的是她親生娘爹,勸她再嫁的是她親哥親嫂,明知道她在崔家不開心,明知道她不想嫁人,三年只過去一月,就又開始催促——這樣“為她好”,還要她感動。
“娘該說的也都說了,見微,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曾介是回京述職,要不了多久便要回丘州,到時……見微,娘總歸是不會害你的。”
等老太太走了,淩見微伏在床上痛哭失聲,她以為離開崔家,她的痛苦就結束了,實際上這世上根本沒人真正了解她。
了了從家塾回來,看見下人全在屋外,問了下得知老太太來過,她走進房內,無論在婆家還是娘家,淩見微都不敢被人看見自己在哭。
她這樣說出去,也不會有人理解,因為在世人看來,她簡直就是無病呻吟,出身好嫁得好,和離了都有比前夫條件還好的癡心男子求娶,還有什麽不滿足,她居然還不願意?這不是矯情是什麽?
了了拿起她扣上的九連環,說:“解九連環的方法有很多種,許多人喜歡動腦子。”
淩見微驚覺女兒回來,慌忙抹淚強顏歡笑,可當她看向女兒時,卻發現那孩子重重将九連環摔在地上,然後一腳踏碎!
這九連環是玉石所制,登時被了了踩碎,自然也不必解了。
“但我喜歡這樣。”
了了看着淩見微,“你之所以痛苦,是因為你沒有能力決定命運,現在機會就在眼前,你不去争,不去搶,還要等人憐惜你不成?”
淩見微呢喃:“機會?”
了了沒說話,朝她歪了下頭,難道不是嗎?淩見微并非真的一籌莫展,她的女兒就是最好的武器,端看她有沒有這個魄力使用。
淩見微心中一片驚濤駭浪,她也的确是恨極眼下這處境,可同時她又擔心自己真的去做,萬一害女兒被皇帝厭棄該如何是好?
“可是陛下那裏——畢竟你不是……”
“我是。”了了不着痕跡地往外看了一眼,“前幾日,有人取了我的血。”
對女兒的擔憂與愛護瞬間超越一切,淩見微猛然起身:“你是說——”
“這說明崔肅做得不錯,皇帝沒有查出異樣,滴血驗親是最後一步,能夠證明我是他親生女兒的方式。”
淩見微只覺心跳如雷,不懂女兒怎麽還能如此冷靜,接着,她聽見女兒問:“阿娘,你難道不想感受一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滋味?”
與此同時,崔肅正跪在老太太床前侍疾,老太太見他和離,身邊沒個知冷熱的人兒,便開始忙着給他張羅婚事,崔肅說了好幾次,自己不會再娶,老太太都不當回事,直到他發火,把老太太氣得暈了過去,直到現在都沒醒。
老崔公也叫他氣個半死,“你不娶,你不娶,你這把歲數了,沒個兒子,唯一的女兒也改了姓,全京城哪個不在笑話你?!你娘為你如此操心,你可倒好,我看你直接把她氣死得了!”
崔肅低頭不語:“兒子不娶。”
“由不得你!”老崔公暴跳如雷,“我怎地不知你還是個情種?人家淩見微都要再嫁了,你不娶,你不不娶還等着搶奪有夫之婦不成?”
崔肅握緊了拳,他知道那人是誰,淩大淩二前段時間對他的态度急轉直下,不願再讓他見妻女,他便知道,他們是不想再讓夫人回到崔家。
最後,崔肅還是倔強地說:“兒子不娶。”
老太太正好醒來,聽見崔肅這麽說,大哭不止,崔肅被憤怒的老崔公趕了出去,他雖覺疲憊,卻也松了口氣,只盼二老能看在他不願的份上,不再逼迫于他。
誰知當晚老太太就上了吊,被發現的時候只剩半口氣,整個崔府鬧得是雞犬不寧,在老崔公一聲聲你是否要将你娘逼死的質問中,崔肅終于低頭了。
崔文若眼睜睜看着這場鬧劇發生,崔肅回到東跨院,這裏已只剩他一人,他揮退下人,熄滅燭火,從此之後,這裏也不再需要燈火通明。
老太太好起來後,生怕長子還挂念淩見微,迫不及待就給他定下了一戶官宦人家的女兒,這姑娘因給祖母守孝蹉跎到二十歲,容貌才情一等一的好,從下聘到成親,中間竟一個月都沒用,老太太生怕長子反悔,恨不得立馬将生米煮成熟飯。
淩見微得知此事後反應平淡,她早知道崔肅守不住,他若能守,從前在崔家,也不至于事事讓她包容。事到如今,她總算明白人不能靠着旁人活,親娘也好,丈夫也罷,她太期盼從別人身上得到愛,就注定會失望。
聽說崔肅娶了繼室,淩老太太氣壞了,可惜不管她跟兩個兒媳如何游說,淩見微依舊不為所動,她就是不想嫁人,現在不想嫁,以後也不嫁。
淩見微手中有不少商鋪,跟崔肅和離後便開始自行打理,最近她剛把其中一家虧損的鋪子改成書局,每日忙裏忙外,根本沒心思去想別的,什麽崔肅曾介,通通沒有書局重要。
她知道自己心思沒女兒靈活,但她也有想做的事,比如給女兒編寫一本能夠入耳的睡前故事。
除此之外,淩見微早上會很不好意思地偷偷在屋子裏跑圈,她羞于到外面叫人瞧見,就拿了了讀過的書,一邊艱澀地背一邊快步走,累了休息會提筆寫故事,下午則去鋪子巡視。
淩見微自認為沒有什麽治國平天下的才能,可這并非是因為她愚笨,而是自她出生起,便不曾得到與兄長同等的教育。她也有自己的優點,那就是心思細膩處事謹慎,還寫得一手好字,女子寫的故事,其實比男子更動人。
主要是想給自己找些事情做,忙起來,別像從前那樣天天發呆,人要是沒個目标,難免胡思亂想。寫故事時遇到猶豫不決的地方,淩見微會詢問了了的意見,雖然還套着才子佳人的殼兒,故事情節卻截然不同,公主狐妖花魁不會再對落魄書生一見鐘情,她們有着獨特的性格與魅力,也都有着美好的結局。
淩見微沒有意識到,她在寫這些故事時,很自然地便将主角由傳統的男人換成了女人,她不在故事裏寫她們如何嬌嫩美麗,而是寫她們勇敢大膽,也許看到這些故事的姑娘,她們之中有些人,以後在遇到落魄書生時,不至于抛棄所有同他們私奔,遇到負心薄幸的丈夫時,不至于以淚洗面自怨自艾,機會擺在面前時,也不至于不敢伸手去抓。
至此,淩見微已徹底接受女兒的野心,并且以自己力所能及的方式去幫助她。
之前她對兩位嫂嫂心生愧疚,自覺和離女在娘家名不正言不順,如今淩見微也不再這麽想,大哥二哥擁有的比自己更多,二老把好東西緊着她,難道不是天經地義?這個家有她的三分之一,她憑什麽要讓出去?
是,律法是規定出嫁女不得繼承娘家財産,也不許她們和離不再嫁,可是憑什麽?
律法偏心的地方還少嗎?妻子若與舅姑起口舌,要杖八十,丈夫辱罵岳父母,連犯法都算不上,丈夫因妻子不敬舅姑将妻子打死,也不過才杖三十。
淩見微對本朝律法并不了解,這些都是了了看的書,她跟着讀罷了。
無論曾介如何真心,始終無法打動淩見微,眼看離京之日在即,他終于鼓足勇氣,在淩見微去書局時攔住了她。
淩見微自認态度明了,沒有給過曾介任何錯誤暗示,他今日找上門是什麽意思?
“……見微。”
“曾大人還是稱呼我一聲淩小姐較好,你我之間,怕是沒有熟悉到這地步。”
曾介本是磊落大方的人物,到了淩見微面前卻局促的手腳不知往哪兒放,他在淩家人面前可謂舌燦蓮花,對淩見微講話卻口舌打結,驚覺自己唐突,要賠罪,半天大腦一片空白,說不出一個字。
淩見微見他如此,更不想搭理,只是外頭人多眼雜,不好鬧出大動靜,曾介努力半天,最後期期艾艾地說:“我、我七日後,便要回丘州。”
“我在這裏祝曾大人一帆風順,官運亨通。”
曾介緊張極了:“淩小姐,我、我……”
他只恨自己不會說話,亦步亦趨跟在淩見微身後,這一進書局,在外頭就瞧不着她身影了,不遠處馬車裏的崔肅抓心撓肝的難受,他怕淩見微真的看上曾介,兩人成親,她勢必會随夫外調,丘州距京城路途遙遠,往後還要如何相見?
淩見微被曾介纏得頭疼不已,沒等她下逐客令,崔肅竟大步流星闖了進來!這下可好,兩個男人壓根不管她的意願是什麽,直接搶上了,這個說淩小姐已和離我與她是兩情相悅,那個說即便和離她也曾是我的妻子與你無關,聽得淩見微冷笑不止。
他們倆哪裏是在讨論她這個大活人,分明是在讨論一樣物件,誰得到了誰顯得厲害。
“崔大人,和離便是陌路人,你在這裏大放厥詞,對得起你家中的夫人麽?”
曾介在淩見微面前不會說話,在崔肅面前就不一樣了,直接戳崔肅肺管子,都已和離另娶了,還在這裏裝深情,要不要再寫一首詩?
崔肅貪婪地看着淩見微,對曾介說:“我與夫人之間的事情與你無關,你呢?你又是什麽身份?你說你與夫人兩情相悅,我不信夫人願意嫁你。”
曾介大聲道:“誰說淩小姐不願嫁?我不在乎她是再嫁之身,更不在乎她有個女兒,若她願意嫁我,我此生便可不要兒子!”
這話聽着很是感人,要是淩見微存心想氣崔肅,可能也就順口應了,但她心裏早不将崔肅當回事,所以聽這兩人争論便覺可笑。
她先問崔肅:“你我已經和離,你叫的哪門子夫人?你的夫人在家中等着你,還請你不要得隴望蜀,你已經辜負了一個,還想要再辜負第二個?”
又說曾介:“你不在乎?你憑什麽在乎?我再嫁之身怎麽了,我有女兒怎麽了,輪得到你來說在不在乎?你口口聲聲說不在乎,也就是說,你認為這是值得在乎之事?”
兩人被她說得啞口無言,淩見微笑了笑:“算了吧二位大人,你們都請回,以後也不必再來,咱們壓根就不算一路人。”
跟這倆大眼瞪小眼這點時間,淩見微福至心靈,突然懂了為什麽很多時候女兒總是用那種冰冷中透着無語的目光看自己,因為真的沒法溝通,現在她對崔肅跟曾介兩人也是同樣的感覺。
道不同不相為謀,他倆要真是對她癡心一片,要不湊一起得了,可以日日夜夜一起贊美她,她愛聽,別的就不必了,尤其是不必到她跟前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