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第十朵雪花(二十九)
民間造反者衆, 謠言亦是一發不可收拾,樊珈能感覺到那種風雨欲來的氛圍,宮中管得越來越嚴, 從前宮人們還能貪閑湊在一處說些悄悄話, 交流一下探聽來的八卦, 這半年來卻再也沒人敢張嘴,有那愛說夢話的, 晚間睡覺都會用布條把嘴堵住,生怕禍從口出。
人人自危,甚至連日常講話都需要謹慎小心, 免得別人誤認為是在含沙射影, 一旦被舉報上去,那可真是再無轉圜餘地,只能掉腦袋了。
樊珈非常不喜歡這種感覺, 可惜她獨自一人也改變不了什麽。
她對寵妃系統吐槽:“誰說皇帝掌控不了言論,我看他要是想,怎麽都能管得住。”
從穿越至今, 樊珈不知聽過宮裏傳過多少謠言,這是個到處是秘密卻又完全沒有秘密的地方, 而皇帝總是游離在外,有時他會因謠言大發雷霆,或處置一些人, 或拔高一些人, 但他自己總是輕松游離在外, 像神一樣俯瞰着世人。
別人為他哭為他笑, 為他生為他死,在他看來都是理所當然的, 誰叫他是皇帝?
現在謠言發展到了他身上,他居然學會捂嘴了。
真神奇,原來想管是真的能管啊!以前在皇後娘娘的恩典下,樊珈還能每個月出宮一回去好再來,謠言四起後,即便她有品級在身,亦不許出宮門,除卻當值時間,任何宮人都不許随意走動,一旦被發現便要按宮規處置。
外膳房的王善興就是前幾天栽了跟頭,他在宮外有門路,為了斂財時常将宮中物品拿去變賣,其中不乏一些禦賜之物,這些東西不能擺在明面上論價出售,私下卻有不少喜好收集之人,王善興因此在京城裏置辦了十幾棟宅子,聽說被查封時,還從其中幾棟宅子裏挖出了近十萬兩黃金!
十萬兩黃金,樊珈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麽多錢,她粗粗算了下,按照她穿越前的最新黃金價格,一克黃金大概在四百,十萬兩黃金那就是……
個十百千萬十萬百萬千萬億十億……樊珈拿手指頭蘸着茶水在桌上劃拉豎式,差點兒沒被自己的口水嗆死,這王善興還真敢啊!
“統啊,按照你原本設計的路線成功當上寵妃的話,能有這麽多錢嗎?”
樊珈真心實意發問,并請求系統予以答案。
寵妃系統道:“請宿主不要如此膚淺,愛情是無法用金錢來衡量的。”
一般這種顧左右而言他的回答,樊珈會自動翻譯成不能,王善興死得真不冤,怪不得皇帝要把他五馬分屍,你說他一個太監要這麽多錢做什麽,有命攢沒命花,最後便宜全讓皇帝占走了。
正想着,樊珈感覺身體有點不對,好像有什麽東西流了出來,她火速回房,從床頭小櫃子中取出一條月事帶,身為尚食,她用的月事帶比普通宮女好多了,即便如此也還是得重複利用,樊珈不放心,每次都要放到走廊下讓太陽暴曬,而且一根月事帶絕對不用超過五次。
尤尚食頭一回看見她把月事帶晾在走廊上時,驚的下巴差點掉下來,明明這邊的正房只有她們倆住,而且哪怕算上偏房,住在這的也全是女人,她還是沖過來把月事帶拿了下來,那是樊珈第一次看見嚴肅的尤尚食臉那麽紅,好像讓月事帶見太陽是件大逆不道的事。
打死她也不要用在屋裏陰幹的月事帶!
尤尚食犟不過樊珈,畢竟她不可能随時随地看着樊珈不把月事帶挂走廊上,兩人生活在一起,在習慣上無非就是你同化我我同化你,慢慢地尤尚食便放開了,誰讓太陽曬過的月事帶比潮濕的更舒服?
外面越來越亂,宮中管制卻愈發嚴苛,別說是樊珈,即便是一直與宮外有聯系的尤尚食,也很難再及時獲取外界信息,由此樊珈猜測皇帝越來越瘋了,比皇帝瘋得更厲害的,還有胡娴妃。
她生了兩個兒子,素來在後宮獨占鳌頭,寵愛鼎盛之際,人人皆要避其鋒芒,宮中人只知有她胡娴妃,卻無人知曉皇後,她的長子聰慧博學,幼子活潑伶俐,這便是她後半生的依靠,她原以為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德高望重的祖父,位高權重的父親,天下至尊的夫君,兩個健康聰明的兒子,她這一生多圓滿呀,唯一的不幸,便是不得不與人分享夫君。
這給她滿是蜜糖的人生中增加了些許苦澀,可她敢發脾氣,敢去處罰那些無恥的、與她搶奪陛下的女人,陛下從不會說她什麽,就連她怨恨得寵的曹妃,将曹妃剛生下的孩子替換掉,陛下依舊為她隐瞞了下來,這難道還不是愛嗎?
她是特殊的,獨一無二,沒有人能替代的,為了這樣的特殊,胡娴妃能夠忍受這一點點苦澀。
可兩個兒子接連死去,明知道裏頭有蹊跷,陛下卻只會口頭搪塞她,說什麽嚴查、追究到底,為何她等了這樣久,還是沒有結果?
胡娴妃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原來如此無能,她在後宮飛揚跋扈,卻連自己孩子的死亡真相都無從得知,陛下瞞着她,除了默默接受,她竟沒有旁的辦法。
以往她裝個病生個氣,陛下就會來哄她,胡娴妃便認為自己在他心裏很重要,如今她病得下不來床,陛下也不會再來看她,偶爾見面,他甚至不願施舍哪怕一個笑容。
胡娴妃從皇帝這裏得不到慰藉,便一門心思給兒子們報仇,她堅定不移地認為兇手是曹妃母子,因此不擇手段去報複,反正再過火陛下也不會罰她,因為他還需要她爹在外面給他賣命。
胡娴妃心眼比不過曹妃母子,但她直來直往壓根不給對方耍心眼的機會,管你說什麽算計什麽,我看你一次打你一回,搞得現在蕭琰不得不躲着她走,因為一見面胡娴妃就撲上來撕打他,之前有一回差點用簪子劃破了他的喉管。
曹妃這麽多年被胡娴妃壓着,自打兒子回到身邊,那可真是春風得意,瞬間翻身做主,尤其是六皇子九皇子一死,太子一派又過于平庸,曹妃一朝得勢,走路都帶風,結果這胡娴妃陰魂不散,見她就打,害得她明明有最出息的兒子,卻得避開胡娴妃。
曹妃安慰自己這都只是暫時的,她憋屈了半輩子,等她的兒子登臨大寶,到時她有的是法子收拾胡娴妃!
說來也怪,這兩年對胡娴妃避之唯恐不及的曹妃,今日竟主動守在胡娴妃的必經之路上,胡娴妃帶着人遠遠走來,看見曹妃後臉色大變,想要上前打人,曹妃卻笑了:“胡姐姐,我今日也是有要事才來這裏等你,這可是件大事,對你來說十分重要,姐姐确定要先打我,而不是聽我說完嗎?”
胡娴妃冷笑:“有什麽大事需要你這個賤婢來告訴我?”
她完全不講道理,擡手就往曹妃臉上招呼,曹妃得意洋洋的表情瞬間扭曲了幾分,幸好萬真宮的宮人擋在了她前頭,又不敢真對胡娴妃動手,只把人攔住,被胡娴妃又是掐又是撓,曹妃氣不過,怒道:“胡大将軍反了,胡姐姐不趕緊去向陛下請罪,還敢在此對我大放厥詞?!”
話裏是不加掩飾的幸災樂禍,胡娴妃壓在她頭上這麽多年,不就是憑着個好出身?現在胡大将軍反了,她不信胡家還能撐多久。
胡娴妃打人的手停了下來,幹澀地問:“你說什麽?”
曹妃心情愉悅地重複道:“我說,胡大将軍反了,現在前朝已得知此事,姐姐啊,你還有心思在這裏找我的麻煩呢?”
胡娴妃僵了數秒,轉身便跑,連宮人都顧不上,曹妃整理了下壓根沒見亂的衣袖,微微一笑:“不到最後,焉知誰是贏家?”
胡大将軍于弁州造反,打着“肅清妖物,以正朝綱”的名號,一路勢如破竹,正向京城而來!
胡娴妃求見皇帝遭拒,她第一次忘記失去兩個兒子的痛苦,在皇帝寝宮外長跪不起,她沒了兒子,胡家卻還有許多親人,父親怎麽會反?他決不會做這種事,一定是有人從中作梗,誣陷于他!
可惜胡娴妃跪了一天一夜,整個人搖搖欲墜,皇帝都沒有見她,自打兩位皇子薨逝,胡娴妃身體便不是很好,再加上經常發怒,兩年來時不時便要病上一場。
她跪得神志不清,眼前甚至出現了幻覺,恍惚中胡娴妃意識到,也許自己并沒有看起來那樣風光。
祖父也好父親也好,夫君也好兒子也好,她是只能依附他們生存的藤蔓,他們要她時,她才有臉面,他們不要她,她就沒有辦法。
陛下的寵愛也是如此。
在胡娴妃栽倒之前,一雙手将她扶住,胡娴妃怔怔擡眼,發現是一直不被自己放在眼裏,覺得早晚有一日能取而代之的皇後。
皇後娘娘将胡娴妃扶起來,對身旁的宮人吩咐道:“将娴妃娘娘送回去,再宣太醫給她看診。”
“皇後娘娘!”
胡娴妃顧不得其它,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反手握住皇後的手腕,眼露哀求,她跪求皇帝之事,後宮人人嘲笑,可不這麽做,她還能怎麽樣?“求求您,跟陛下說一聲,讓我見見他吧,我爹一定不會謀反的,他不可能這麽做!我祖父,我母親,還有我的兄弟姐妹,大家都在京城,我爹怎麽會置他們于不顧去謀反?這裏面定有蹊跷,皇後娘娘——”
皇後很明白胡娴妃的感受,因為當年她的母家敗落時,她也曾像胡娴妃一樣,以為陛下一定會網開一面,以為見了陛下就能解決問題,因為他是她們的丈夫,他是神明,他是蒼天,他應當給予她們一些憐憫。
事實上,不會的。
陛下的心是石頭做的,他會寵愛她們,會讓她們生下孩子,因為年輕的她們很美貌,因為她們能生。
漂亮,能懷孕,這就是女人之于陛下的價值,這價值換作任何一個女人都能提供,所以就算把骨頭跪斷,把淚水流幹,陛下也不會心軟。
“你先回去吧,陛下如今正在氣頭上,你越是跪着,他越是不喜,你要把身體顧好,這樣胡家才不至于倒。”
皇後柔和的語氣漸漸安撫住了胡娴妃,在皇後的勸導下,她被宮人護送回去,但胡娴妃一走,皇後卻也轉了身,貼身嬷嬷有點猶豫地問:“娘娘您……不進去嗎?”
皇後淡淡道:“我又不曾承諾她什麽,不過是同病相憐,才來勸她一場,往日她如何對我,我可從不曾忘懷,我只是懶得落井下石罷了。”
她也曾像胡娴妃一樣,恨過那些搶走自己夫君的女人,她恨啊,恨的整夜整夜睡不着,恨她們怎麽那麽年輕,那麽漂亮,怎麽那麽能生,可恨來恨去,有什麽意義?她就是弄死一百個鮮嫩水靈的美人,陛下也不會在乎,因為他不會缺啊,他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他五十歲了依舊能臨幸十五歲的美麗少女。
她還恨女人做什麽?
她開始可憐她們了,可憐她們年紀尚幼便要伺候能做自己父親的皇帝,可憐她們的一生都要葬送在這深宮,可憐她們争搶的頭破血流,卻只是陛下無趣時觀賞的笑話。
争奇鬥豔,勾心鬥角,就為了虛無缥缈的寵愛。
“真是後悔呀。”
皇後看向天邊,藍天一望無際,她卻困于這厚厚的宮牆之內,真希望有個什麽人,能将這天捅出個窟窿,“若是能回到當年……”
她決不會再入宮,即便入宮,也決不會再為陛下流淚,如今的她已沒了鬥志與希望,得過且過,過一天算一天,不然還能怎樣?
“宮中若有人傳言,不必再查了。”
貼身嬷嬷聞言,心中一凜,“娘娘?”
“有人來捅這個天,雖不知她是誰,我卻總是想推波助瀾一把。”皇後輕笑,“我是沒有這個本事,可我至少不會礙事。”
說完,她再度看向遙遠的天邊,靈魂似乎生出了一雙翅膀,就這樣翺翔去往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