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如約, 我們忘掉過去, 重新開始好嗎?”
她離開, 他們又相遇,她救了他, 失而複得,無論如何他都不想放手。
黑漆漆的屋裏,極靜, 兩個人能聽見彼此的呼吸, 蕭逸手心出汗,壓下急促的心跳,緊張不安地等待顧如約的回答。
“我不想重新開始, 我不同你回京城了,你不放我去西岐國, 我就住在這個小山村好了,找塊地方, 蓋幾間房屋, 我答應你,這一世都不離開這個小山村。”
這樣總可以了吧,顧如約想。
窗外月色融融, 山裏的月清又明亮,一縷月光照在炕上兩個人中間隔出的距離。
蕭逸從未感到如此的無力。
長生在學堂, 平常不能回家, 端陽節後長生回了學堂, 五嬸掐指一算, 一晃又一個月了,這個月該交束脩費了。
她數着筐裏攢的雞蛋和鴨蛋,打算賣掉把這個月的束脩費交了。
桂香要跟五嬸去,桂香想買塊料子,給辛駁做衣衫,辛駁出門沒像樣的衣裳,桂香現在整顆心都放在辛駁身上。
五嬸跟桂香去集市了,入夏後,四周群山環繞,小山村空氣好,水質幹淨,蚊蟲少,但偶爾也有蚊蟲叮咬,顧如約坐在窗下繡香囊,裝上驅趕蚊蟲的草藥,挂在身上。
她本來這個香囊是先做給五嬸戴的,五嬸看了她繡的香囊,說:“這玩意怪精致的,太費功夫了,我們山裏人不作興戴這勞什子,下地幹活礙事,皮糙肉厚的,小蟲子咬一口,不打緊,你還是送你相公吧。”
顧如約曾經繡過一個香囊,想送蕭逸,她女紅不是很好,下了許多功夫,比這個香囊繡的精細,當時繡香囊時,一針一線,心裏很甜蜜,後來,她知道了真相,同他決裂,她把那個香囊壓在箱底,留在晉王府。
這一個繡好了,自己戴,她的相公想戴香囊不知有多少女人願意做給他。
一擡頭,看見餘平走進小院。
蕭逸跟餘平在院子裏說話,兩人站的地方離窗下不遠,兩人低聲說話,飄到顧如約的耳朵裏。
不熟悉的聲音是餘平,“宮裏出事了,皇後娘娘突然病重,皇上焦急萬分,宮裏人心惶惶。”
“病得可真是時候。”
蕭逸略帶嘲諷的聲傳來。
顧如約在屋裏聽見,手一抖,繡花針紮在手指尖,突然,前世的記憶湧入腦海,父親獲罪,其中一項罪名,好像就有這次皇後重病事件,宮裏有兩個嫔妃受到牽連,其中就有七皇子,皇七子慶王蕭暐的生母江嫔獲罪賜死。
皇七子慶王蕭暐跟蕭逸關系親密,蕭逸登基後,這樁舊案被翻出來,父親身為太醫院院使,受到株連。
這個事件是她還沒入宮時發生的事,她不是清楚事件經過,但當年在皇後重病三個月後,京城發生了一場巫蠱案,皇宮裏不少人受到牽連。
巫蠱案是父親其中一項罪名,蕭逸是個英明的君主,對顧家一案,不存在冤枉,所以顧如約父親顧院使,參與宮鬥,确有其事。
可父親跟皇後一夥,憑着顧如約對父親的了解,父親膽小怕事,她猜測是皇後利用父親,皇後手裏一定有要挾父親的把柄,顧家因此落難,其實并不冤枉,因為這樁案子死了不少人,蕭逸對顧家深惡痛絕,她當年跪了一夜求赦免父兄死罪,蕭逸網開一面,免了死罪,活罪不饒。
此次事件最主要的是害七皇子生母獲罪,最後死于冷宮,七皇子恨怨難消。
但前世這樁事件出的比現在晚,顧如約沒想到提早發生了,今生許多事情都有變化。
顧如約不能眼看着顧家重蹈覆轍,她即便是在蕭逸面前留了後手,以後可保顧家免死之罪,但無辜而死的人,何其冤枉,她不能阻止事件發生,也不能袖手旁觀,過自己的太平日子。
父親并不無辜,無數人的慘死,增加顧家的罪孽,前世家人有罪,有錯,血濃于水,她都不能不顧。
顧如約打消了留下的的念頭,
蕭逸跟餘平說完話,走進屋。
顧如約手裏拿着香囊,半天沒有動一針。
蕭逸站在她面前,雙手握住她削肩,低俯身,黑亮的雙眸望着她,“如約,宮裏有事,我這一兩日就要返回京城,你同我一道走好嗎?你能再相信我一次嗎?”
顧如約放下手裏的針線,“好,我同你回京。”
相不相信蕭逸,現在不是她考慮的事,更重要的是盡快趕回京城,以她一己之力不能阻止災難發生,她只能靠晉王,或許能夠避免,救無辜的人。
黑亮的眼睛綻放出璀璨的光芒,蕭逸抓住她肩頭的手收緊,“如約,謝謝你!”
顧如約肯跟自己回京,太意外了,他幾乎不敢相信是真的。
到了正午時分,沉香做好了午飯。
蕭逸在樹底下,忙着做木匠活,顧如約看他手裏拿着幾個長木塊,看了一會,頓悟,原來蕭逸在做孔明鎖。
這時,村裏一個老婆婆走來,剛進門便喚,“顧娘子在家嗎?”
顧如約從窗戶裏聽見,清脆地答應一聲,“在”
急忙從屋裏出去,老婆婆已經走了進來,顧如約快走幾步上前攙扶住她,“許家婆婆,屋裏坐。”
許婆婆上了幾歲年紀,山裏人腿腳利索,說;“不了,院子裏涼快,就在院子裏坐。”
一眼看見樹下的蕭逸,蕭逸朝老婆婆點點頭。
老婆婆打量他,“這是你相公,這後生長得俊,你們這小倆口,像戲文裏唱的郎才女貌。”
顧如約扶許婆婆坐在院子裏倭瓜架下的椅子上,這裏陰涼。
老婆婆坐下,摸索着從懷裏掏出一封信,“這是我兒子給來捎來的信,煩勞顧娘子給我念念。”
村子裏人都知道顧娘子有學問,平常誰家來信,都找顧如約念,代寫回信。
顧娘子性子好,有求必應,從來沒有不耐煩,因此,大家都願意找顧娘子幫忙。
顧如約掃了一眼信,信措辭生疏,不連貫,字體不工整,寫信人好像沒念過多少書,報平安的家信。
許婆婆的兒子在北邊一個鎮上親戚家開的鋪子裏幫工,信裏的意思是,戰争毀壞了田地,不少百姓房屋被毀損,鎮西候減免了賦稅,安頓了無家可歸的百姓,打仗時鋪子歇業,現在開門營業了。
顧如約通俗地給許婆婆念了一遍,心想,鎮西候施宗彥把西北治理得很好,百姓安居樂業,可惜是國人眼中的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沒有好下場。
許婆婆把信收起來,“顧娘子幫我回一封信,說家裏一切都好,不用惦記,捎來的銀子收到了…..”
顧如約招呼沉香取來紙筆,寫了一封回信。
給老婆婆念了一遍,許婆婆很滿意,小心地揣着信,告辭回去。
顧如約扶着她出門。
過一會回來,蕭逸正擺弄他手裏的長木塊,問;“送家去了?”
“許婆婆年歲大了,我送到她家門口。”許婆婆家住村中間,離着不遠。
顧如約過去看看,蕭逸是在做孔明鎖,問:“給長生的?”
“嗯”
蕭逸拿兩個木塊比量着。
蕭逸這麽喜歡孩子,晉王府沒有一個孩子,所有最好的都是留給那個心裏最重要的人。
顧如約知道,對薛貞檸,自己是介意的。
為了家人,跟蕭逸重新開始,終是心存芥蒂。
顧如約繼續回屋繡香囊,香囊快收針了,看見五嬸和桂香走進院子。
顧如約放下香囊,走出去,五嬸筐裏買了日用品,看桂香買了衣料。
顧如約接過五嬸手裏的筐,說;“飯剛做好,正好吃飯。”
五嬸拿過放在板凳上的大蒲扇扇着風,“天真熱。”
顧如約倒了一碗茶,端給五嬸,“五嬸,這是我用中草藥配制的涼茶,夏季解暑。”
五嬸端起碗,喝個幹淨,朝樹下的蕭逸說;“還是識文斷字好,顧娘子有學問,懂得多,如果是個男兒身,一準考個舉子,不像我們村裏的婆娘,整天只知道幹活。”
蕭逸的唇角揚得很高。
剛開始五嬸看這顧娘子身嬌肉貴,村裏的婆娘背後議論,莊稼人懶婆娘是要被人笑話的,見天睡到天大亮,兩個丫鬟侍候着,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動動針線都極少,相處久了發現顧娘子的許多好處來。
顧娘子的學問好,性情好,心地好。
桂香拿着布料,來求顧如約,滿臉羞赧,“主子,您能幫奴婢裁剪,奴婢給辛駁做一件褂子。”
顧如約摸料子,滑爽柔軟,桂香給辛駁買了一塊府綢料,夏季穿着透氣涼快,這回舍得花錢。
“你拿一件辛駁的舊褂子,我照着給你裁剪。”
“謝謝主子!”
桂香高興地跑回屋,取辛駁的舊褂子。
顧如約把料子拿回屋,放在炕上比量舊褂子的尺寸,裁剪了。
桂香當下中飯扒拉幾口,急着回屋做衣衫。
五嬸和顧如約看着她這個樣子,有什麽活不支使桂香幹,讓她安心地在屋裏給辛駁做衣裳。
五嬸吃了午飯,去下地了。
顧如約把香囊最後幾針完成,躲在屋裏,一個下午,香囊做好了。
找了藥材裝在香囊裏,放在桌上,看蕭逸還在樹下做孔明鎖,大概也要完工了。
蕭逸決定後日走,她還沒來得及跟五嬸細說。
太陽落山後,五嬸才從地裏回來,辛駁也跟着來了。
大家坐下吃晚飯,正好人都在,顧如約宣布,“五嬸,我們後日就走了。”
五嬸一愣,顧如約突然說走了,說;“你出來不少日子,是該家去了,怎麽提前沒聽你說,說走就走?”
顧如約不能把真實原因說出來,皇後病重,昏迷不醒,不久将有人拿此事大做文章,制造一起大冤案,京城将掀起一場血雨腥風。
顧如約也舍不得五嬸,大家一直像一家人一樣,說:“我以後來看五嬸和長生。”
五嬸看着辛駁和桂香,顧如約明白,對辛駁說;“辛大哥跟我們一起走,以後在我們府裏做事,這樣你跟桂香能在一起,你們安個家。”
顧如約瞅着蕭逸,“相公,這樣安排行嗎?”
“聽你的,辛駁以後跟着我。”
蕭逸大概早想到了。
辛駁也算救過蕭逸,蕭逸不會虧待他,以後跟着晉王,做晉王的心腹,将來辛駁就不是現在山村裏的獵戶,成了人上人。
桂香很高興,桂香拉着辛駁去她屋裏試衣衫,她先粗粗地連上布片,辛駁試過後,她再開始細心地縫制。
吃了飯,大家坐在院子裏倭瓜架下乘涼,五嬸提議,“顧娘子,你說話聲音很好聽,你唱個歌聽聽。”
山村沒什麽娛樂,吃了晚飯坐在院子裏拉家常。
顧如約大方地說;“好,我唱個歌。”
小院裏飄出歌聲,婉轉低回。
靜夜,月亮挂在樹梢。皎潔的月光散滿小院。
蕭逸取來玉笛,合着顧如約的歌聲,優美的笛聲伴着悠揚的歌聲,宛如天籁之音。
許多年後,顧如約都記得這個夜晚。
桂香和辛駁也出來,坐在院子裏聽。
兩人不時對視一眼,心意相通。
這一晚,大家都沒困意,大概要分別了,五嬸很不舍,她們一走,家裏就剩自己一個人了,連辛駁也跟着走了。
顧如約惦記長生,跟五嬸說;“我後日走,明日去學堂看看長生,順便告個別。”
這一走,很可能再也不回來了。
天晚了,大家散去。
入夏後,顧如約每晚睡前都要沖涼。
她在竈間裏洗了澡,披散着秀發,走進西廂房,過一會,蕭逸走了進來,他跟辛駁去村外河邊洗了澡,披着一頭烏發。
桌上油燈下,照着躺在桌上的一個香囊,蕭逸拿起來,放在鼻子下聞了聞,一股草藥香。
“送我的嗎?”
他故意問。
如果是從前,他要顧如約繡香囊送自己,顧如約應該極樂意的,現在他不知道顧如約堅決地拒絕跟他走,卻又突然答應了,是何原因。
可不管怎樣,只要顧如約肯跟他回王府,以後朝夕相伴,再慢慢挽回她的心。
顧如約把桂香鋪在一起的兩床鋪蓋分開,沒回頭,回答他适才的問話, “我準備自己戴的。”
“送我吧!”
蕭逸不等她答應,生怕她不同意,小心地收入衣袖裏。
一個香囊,他拿了便拿了,顧如約也不能要回來。
她把自己的鋪蓋扯過一邊,爬上炕躺下。
蕭逸似乎心情極好,腿長,跨步上炕,一揮袖,熄了燈。
屋裏一暗,天熱,顧如約穿月白綢中衣褲,蕭逸也穿月白杭綢中衣褲。
顧如約想明早去長生的學堂,阖眼睡覺,剛一迷糊,身子被緊實的手臂箍住,拖過去,她睜開眼,人已經在蕭逸懷裏。
黑暗中低低沉沉的聲音在耳畔,“如約,我想要你。”
已經答應跟他回王府,意味着同意重新開始,心裏願不願意,拒絕他的要求,就太矯情了,顧如約沒回答。
見她默許了,蕭逸便翻身上去。
隔着單薄的夏衣,感知到彼此身體的變化,蕭逸已經忍了太久,悶聲說;“如約,你知道你這樣,對一個男人很殘忍。”
每天晚上,他看着她入睡,她睡得香香甜甜,他卻飽受折磨。
今晚月光明亮,透過窗紙照着炕上的兩個人。蕭逸濕發甩在顧如約的臉上,汗珠滴在她臉側的瓷枕上,他要的又急又兇。
她已經連擡手的力氣都沒有了,他還不肯放過她。
欠了他多少,他連本帶利一次要她還清。
當她沉沉睡去,月光照在她白皙的小臉,潮濕的秀發貼在臉頰,蕭逸低頭親了下她紅潤的唇,“如約,我又找回了你。”
你現在不能完全接納我,沒關系,只要你還留在我身邊,我們一定能回到最初。
顧如約是被熱醒了,醒來時,出了一身汗,蕭逸摟着她很緊。
她拿開他的手臂,朦胧中蕭逸含糊的聲,“天還早。”
顧如約好不容易脫身,離開他懷抱,一身潮汗,中衣發潮,很不舒服。
于是下地,出門走去竈間,沉香已經起來了,看見詫異地問:“主子起這麽早?”
顧如約摸一摸手臂,“我要洗個澡。”
沉香燒了一大鍋熱水,顧如約沖了澡,肌膚爽滑,舒服了。
今日去看長生,蕭逸說要騎馬去。
吃過早飯,顧如約穿戴整齊,拿一盒文房四寶裝進布袋子裏,她在鎮上買的,本來想等長生放假回家送長生,五嬸拿了一手絹包熟雞蛋遞給她,“拿給長生。”
蕭逸帶上做好的孔明鎖。
兩個人出了門,往山下走。
早起霧氣沒散,空氣裏彌漫着青草的香氣和花香。
蕭逸在前面走,顧如約采了一把五顏六色的野花拿在手裏,落後幾步,蕭逸放慢腳步等她跟上。
顧如約邊走編了個花環。
蕭逸接過她手裏的花環,替她戴在頭上,看看端正了,移不開眼,說顧如約美若天仙一點不為過。
山腳下,陳承忠牽着馬等在哪裏。
低身抱拳,尊敬地叫了聲,“殿下。”“側妃。”
在山村裏,一直被大家叫做顧娘子,聽見稱呼側妃,顧如約還不習慣了。
這句側妃倒是提醒她,以後薛貞檸沒有這個進階,晉王正妃和皇後之位與之無緣了。
一個叛臣之妻,皇帝開恩不追究,可皇後乃一國之母,滿朝文武斷然不答應,這樣身份的女人坐上皇後之位的。
她側頭看了一眼蕭逸,他想明白了沒有,這個決定的結果。
蕭逸感覺到她的目光,側過頭,“我們騎一匹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