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 床榻上的人緩緩睜開了眼。
那雙素來平靜的眼眸,此時已無半分光彩, 淚劃過眼尾落入枕畔。
綿延不斷。
他想起來了, 他不是蕭延澤,他叫姜慕年。
蘇州,姜家長子。
他随母親赴外祖父壽宴, 聖旨突臨,大批官兵湧入齊家, 鮮血染紅了整個府邸, 外祖父與舅舅們第一時間便要送他與母親離開, 可是被人攔下了,那人二話不說就下了殺手。
舅舅護着他和母親一路奔逃,死在了亂箭下, 母親在危機關頭, 将他與府中一個與他年紀身形相當, 已經死在亂刀中的少年人互換了衣裳。
在錯亂無章的記憶中, 那些人追上來前, 母親将他推入湖中,抱着那具被毀去容顏,換了他衣裳的屍身,死在他的眼前。
齊家的那片湖是活水,連着城外。
他會泅水,原是可以順着河流逃生。
可他在落入湖中時,碰到了腦袋, 再之後的那段記憶有些模糊。
他被人從湖邊救起時有過短暫的意識, 救他的人是一個中年男子, 提着一把很大的刀。
再次醒來, 他已在平親王府的莊院,成為了五公子,蕭延澤。
忘記了深仇大恨,心安理得的享受了十餘年的錦衣玉食。
姜慕年閉上眼,心痛如刀割。
他恍然想起那一天,他看見一條巷中,明郡王擁着一位女子親吻,當時便覺很不妥,持着長輩的身份特意将他的人召來訓斥一頓。
他不是愛管閑事的性子,事後他也想不明白為何要那樣做。
如今看來,卻是因那血緣的牽絆。
他捧在手心疼愛的妹妹,嫁到了明郡王府,成了側妃。
姜家也到了京城。
他幾乎不用思量便知道,姜家來京城,妹妹嫁明郡王府,沒那麽簡單。
原本該他去做的事,落到了妹妹身上。
該他承受的一切,也都是妹妹替他背負着。
‘聽說那日在刺客手中救下王妃的女子是姜側妃,真是沒想到,姜側妃明明那般柔弱,竟能與那些幾百兇殘的殺手厮殺’
‘要說這姜側妃,命運也是曲折,才幾歲母兄就慘死,因此大病一場差點兒沒救回來,後來又去鶴山養了幾年病,回來不久姜家又遭了難,所幸遇見了明郡王,這才算是過上了好日子,誰知又與’
“我聽聞啊,明郡王将這位側妃看的極重呢”
這是他回京後,白宿在他耳邊念叨過的話,當時他只是聽聽便罷,而如今…
姜慕年擡手捂着心口,感受着那鑽心的痛。
若真的是妹妹,那她這些年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
那可是姜齊兩家最寶貝的明珠啊。
若齊家沒有出事,若他與母親都在,她可以無憂無慮的過一輩子,齊家的表姑娘,更不可能委屈做那郡王側妃。
他曾承諾會護她長大,會送她出嫁,都食言了。
姜慕年隐忍的輕泣出聲。
那株桂花樹可有長大,妹妹沒有等到他,一定哭上了許久吧。
這些年,妹妹都是怎麽過的。
姜滢立在門邊,聽着裏頭傳來壓制的嗚咽聲,眼淚又滾落了下來。
兄長早慧,骨子裏帶着幾分傲氣,絕不輕易示弱,如今哭成這般,顯然是已經都想起來了。
姜滢收回叩門的手,默默地退回廊下,安靜地靠在紅柱旁等着。
蕭瑢與曲拂方立在不遠處的亭中,并肩望着這一幕。
習武之人的耳力非同尋常,即便房中的聲音極小,卻還是盡數落入他們耳中。
過了許久,蕭瑢才開口:“姜大公子,是個怎樣的人?”
曲拂方眼底憂色略減,負手緩緩道:“是個才情過人,傲骨铮铮,心思玲珑的狐貍。”
蕭瑢微微側目:“?”
狐貍?
“你是想說,他溫和內斂,很是無害?”曲拂方挑了挑眉:“但,你惹他試試?”
蕭瑢眸光微閃:“…..”
曲拂方眼神一凝,驚道:“已經惹了?”
蕭瑢沒再吭聲。
幾年前,就…得罪了。
那時候,他以為他是小王爺,并不知道回來的蕭延澤已是姜慕年,便命衛烆去拆了他的馬車輪,讓他在烈日下徒步許久。
當時的他怎麽都不會想到,他報複錯了人,而這個人還是他的大舅哥。
更要命的是,這件事他同滢滢講過…
蕭瑢想到此無聲一嘆,對曲拂方好奇的追問充耳不聞。
又過去了約小半個時辰,寝房內才有了其他動靜。
二人幾乎是同時往前跨了一步,但随後又都停住。
竟有種難言的默契。
姜滢緊緊盯着房門,好似能透過門看見些什麽。
她沒有等太久,門便從裏頭打開。
她心心念念的人出現在她的眼前。
姜慕年沒想到一打開門就看到了姜滢,先是一怔後,眼眶又開始泛紅。
兄妹二人紅腫着雙目對視良久,姜慕年才一個大步跨出來,一把将姜滢抱進懷中,哽咽道:“抱歉,哥哥回來晚了。”
姜滢頃刻間便已是淚流滿面,她緊緊抱住姜慕年,哭着搖頭:“不晚,只要哥哥回來,什麽時候都不晚。”
哥哥活着,就已是上天對她的恩賜。
她想過,就算哥哥再也想不起來了,也無妨,只要哥哥活着,就比什麽都好。
二人沒再言語,無聲的擁抱着彼此。
這個擁抱遲到了十一年,但好在,姜滢終究還是等來了。
她舍不得松開手,好像只有這樣,她才能真實的感受到,哥哥是真的回來了。
将這一幕收入眼底的曲拂方不動聲色的轉過頭,掩去眼角的水光。
至親之人歷經曲折之後的重逢,永遠都是那麽的美好。
蕭瑢卻始終沒有挪開目光。
她的哥哥回來了,他為她高興。
如果,她不要再哭就更好了。
今日她已經哭了好久。
不知過了多久,姜慕年才松開姜滢,溫柔的為她擦去眼淚,輕聲問道:“歲歲是何時知道的?”
姜滢默了默,用嬌軟的聲音徐徐道:“很久之前,我在街上見過哥哥一面,當時就認出來了,可是很快哥哥就不見了蹤影,我尋了哥哥好久,都沒有半點消息。”
姜慕年手一頓,眼中滿是心疼。
“後來初雪,我又看到了哥哥。”姜滢:“但是追上去時,哥哥卻已經轉身離開了,也是那時我才知道哥哥是平親王府的五公子。”
“皇家血脈不容出半點差池,我便以為是自己認錯了人。”
姜慕年聲音微啞:“那後來歲歲又是如何得知的。”
“昨日,我在郡王的書房見到了小王爺的畫像。”姜滢如實道:“閣主教過我畫像識人,我便看出畫像上的人并不是哥哥,我與郡王說了,郡王便帶我來了平親王府求證。”
“可還沒有見到平親王,閣主便讓人過來帶我見到了哥哥。”
姜滢沒有打算将逢幽閣的事瞞着姜慕年,因為瞞不住。
閣主與哥哥乃是摯友,就算她不說,閣主也一定會坦白,她沒有必要說謊。
姜慕年聞言沉默了許久,才問:“歲歲,為何會嫁到明郡王府?”
姜滢眼神微閃,答非所問:“郡王待我很好。”
“是想替齊家,母親和我,報仇嗎?”
姜滢聞言微微垂眸。
她就知道瞞不過兄長。
“起先是,但是後來我與郡王心意相通,是真的想同他在一處。”
姜慕年見她不似說謊,沒再繼續問下去。
以往在不知情時,他聽過明郡王與妹妹的傳聞,除了最初有些閑言碎語,後來都是歌頌二人良緣天定,佳偶天成。
且一個人過的好不好,是能從眉眼中瞧出來的。
所以他相信,明郡王沒有虧待過妹妹。
但或許,他還是有必要同明郡王談一談。
作者有話說:
蕭瑢:也可以不談的,拆馬車輪的是我府中侍衛,不是我。
姜慕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