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房(虐)
面湯上撒着蔥花、芝麻, 飄着幾點油星,那面因放的久了,已經開始發坨。
蕭既笙不由擡眼看向紅魚, 只見她一雙眼睛正定定瞧着自己,仿佛這樣的時刻她已期盼了不知多少年。
她的眼睛不像周芸書那樣, 瞧人時帶着朦胧的霧氣, 相反的, 她的眼睛很直白,讓人能十分清楚看到裏頭的東西。
鐘情,依賴, 思念……還有痛苦遺憾。
蕭既笙眸光微閃,大拇指指腹不自覺摩挲食指關節, 眉宇間漫上不解。
她在痛苦什麽?又在遺憾什麽?
他視線又重新落回那碗已然坨了的長壽面上。
半晌,他終于開口問她:“為何今日給朕做這個?”
這話似乎觸及到她心底一件極傷心的事, 神色忽然一變, 眼圈發紅, 咬着唇,像是要極力壓下喉間的哽咽,随即又慢慢恢複平靜。
他瞧見她端起茶盅,手指輕輕點進去,用水在桌上寫下兩個字:
“生日。”
蕭既笙微微蹙眉。
生日,誰的生日?
不消片刻,待想明白其中關節, 他的眉頭又重新放下去,心頭微動。
多半是瞧她不受自己寵愛, 屢次惹自己生氣,又是個啞巴, 那些宮人們便暗地裏欺負她,故意編些關于他的謊話來騙她。
她這些日子被禁足,總見不着他,自以為失了聖心,病急亂投醫之下,錯信了他們的謊話,想讨他歡心。
他淡淡開口:“朕的生日不是今天,往後別輕信底下人的話,有什麽便來問朕。”
話說出口,他卻是微微一愣。
這話對兩人來說着實太過親近了些。
他下意識去窺探她的神情,見她聞言先是頓住,随即垂下眼睛,像是失去極要緊的東西,只餘失落,她收斂了神情,安靜地向他行了個禮。
這幅摸樣,落在他眼裏,卻是另一層含義。
她對他說要她有什麽便去問他的話并不相信,她已經不敢親近他了。
蕭既笙抿唇。
說到底,都是他一直不與她同房的緣故。
她已經是他的妃子,卻始終是完璧之身,自然惹人非議,當然,那些人并不會将過錯歸結于他身上,只會不停編排她,給她潑髒水。
這樣的日子,自然難過。
窗外春光正好,陽光透過窗紙映照在她白皙的面龐上,她離他這樣遠,可他卻能清楚瞧見她雙頰上的小絨毛。
她比前些日子瘦了,他想。
蕭既笙站起身來,一步步走向紅魚,她沒動,只是疑惑他怎麽忽然起身,他的鼻息輕輕噴在她鬓發間,帶來陣陣癢意。
她擡起頭,聽見他道:“給朕寬衣。”
紅魚滿心都在那碗長壽面上,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待見他往後退一步,問了一句:“不願意?”方才醒悟過來。
她的目光落在那碗長壽面上,沒有動作。
蕭既笙垂眼看她良久,終于要轉身離去。
她從身後一把抱住他,兩只手在他腰前緊扣,一張臉深深埋在他脊背上。
別走,青溪,別走,別抛下我一個人。
蕭既笙只感覺到後背被什麽東西沁濕,在這樣的春日裏,衣服沁在肌膚上,竟能感受到一抹透心的涼意。
她哭了。
蕭既笙只覺得有什麽東西在一點一點敲打他的心,越敲越快,越瞧越急,忽然‘啪嗒’一聲,全碎了。
那是什麽?
蕭既笙慢慢擡手,終于将手覆上她手背,她的手背是那樣冰涼,像是剛從雪地裏拿出來似的。
她的淚頃刻間流得更兇。
蕭既笙頓了頓,轉過身去,剛站穩,她已經摟着他脖頸貼過來,她比他低一個頭,夠不到,便只能墊着腳。
她像只山間的野貓,吻得又急又狠。
蕭既笙微垂眼眸,彎身将她抱起,穩步走向床榻。
紅帳翻轉,燈燭搖晃,暖榻之上,香氣漸濃,癡男怨女,誰還管帳外事,只顧把自己融進對方身子裏去。
緊要關頭,蕭既笙摸紅魚的臉,“你怎麽這樣多的淚。”
紅魚笑起來,想說‘高興’,可惜她開不了口,他也聽不見。
她咬着唇仰頭,一滴淚又順着她眼角沁進枕頭裏。
她抱着身上的男人,看着他那張因為她而染上情.欲的臉,忽然一陣恍惚。
他是誰?是青溪還是蕭既笙?
她閉上眼,又睜開眼睛重新去看,只見兩張臉在她眼中不斷變換,她微微蹙眉,嘴唇被咬破。
蕭既笙察覺到不對,停下動作,啞聲問:“疼?”
紅魚抱住他,搖了搖頭。
雲消雨歇,紅魚躺在榻上看蕭既笙的臉,忽然想起從前從苗春柳那裏聽到的一首曲子。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處熱似火,把一塊泥,捏一個你,塑一個我,将他來齊打破,用水調和,再捏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和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椁。”①
太久了。
久到她已經忘了,她是打算在那年夏天便同他成親的。
新婚之夜,兩個少年小夫妻彼此撫慰,窩在那間破舊的小屋子裏一起說笑吹唱,那時候,他便吹着短蕭,而她倚靠在他懷中唱,“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②
可是如今這首曲子,她唱不了,他也聽不見,他當真被人重新捏了,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心裏不再有她。
蕭既笙坐在床頭,衣衫半開,微露的胸膛上還挂着幾滴汗珠,他早早注意到她的視線,卻沒回頭。
他的頭疼又開始了。
在同身後這個女人最親密的那一瞬,他腦海裏那熟悉的混沌、撕扯又開始上演,眼前開始不停出現自己同周芸書的一幕幕,有一個聲音不停在他耳邊回蕩:
“你只喜歡周芸書,只有周芸書才能令你心情舒暢,你只會親近她……”
是啊,他只喜歡周芸書,可他是如何同身後這個女人湊到一起去的?
蕭既笙想回頭,可腦海中有什麽東西‘刺啦’響了一下,震得他一陣耳鳴。
他掀開帳子起身,不發一語往後頭浴池裏去。
待出來時,紅魚已經披了衣裳坐在榻上,正在吹一管短蕭,那蕭好似被什麽東西燒過,底端黑乎乎,早瞧不出原本的顏色,大約是她在宮外那個小攤上買的劣質小玩意兒。
蕭既笙淡淡開口:“你若喜歡,叫他們在庫裏頭尋一只好的玉簫給你。”
本以為她會欣然接受,不想她卻一愣,搖了搖頭。
蕭既笙也不勉強,恰好宮人端了藥進來,他便道:“喝了吧。”
紅魚擡頭,有些不明所以。
宮人适時開口:“禀娘娘,這是避子藥,還請娘娘飲下。”
紅魚長久地沒有動作,半晌轉頭去瞧那站在燈下,方才還在同她雲雨的男人,終于明白了什麽。
若她有孕,又恰好生男,那便是長子,嫔妃生有長子,對皇後是一種威脅。
他是在替周芸書鋪路,他的第一個孩子必須由她肚子裏出來。
紅魚緊握住手中那管短蕭,方才的柔情蜜意全部化為灰燼,她又開始感覺到冷。
宮女一直舉着那碗藥,時間久了,不禁下意識回頭去瞧蕭既笙。
蕭既笙抿唇:“貴妃?”
紅魚坐直身子,端過那碗藥,一飲而盡。
真苦。
紅魚用手擦了擦嘴巴,微微蹙起眉頭。
蕭既笙沒有留在這裏過夜,他走了。
待他腳步聲漸漸聽不見了,紅魚方才将衣裳系好,赤腳下榻,來到紫檀圓桌前坐下,拿起筷子,慢慢挑起幾根長壽面想往嘴裏送,然而剛要送到嘴邊,那面便頃刻間斷了。
紅魚将筷子擱在桌上,往窗外看去,只見月光下,抽了條的柳樹枝丫影子被風吹得不斷跳動着,一只麻雀撲閃着翅膀飛上枝頭,随着枝條一晃一晃。
又是一年三月,可那個少年還是沒吃到那碗長壽面。
–
陛下寵幸貴妃并解除她禁足的消息不胫而走,不過一夜的功夫,紅魚在宮中的待遇便直線上升。
不過只是一上午,便有幾波宮人來給紅魚請安,攪得紅魚連覺都沒睡好。
她頂着眼下烏青随意應付着,不時靠在香桃身上睡大覺。
“見過娘娘,娘娘大喜,小人特來送上娘娘要的五株杜鵑花株來賀,祝陛下與娘娘永結同心,如意吉祥。”
紅魚聽見‘杜鵑花’幾個字,一下子就醒了,險些将香桃唬了一跳。
見紅魚喜歡,那負責花匠的總管太監笑得愈發燦爛,“這是今年專門從雲陽引進的,奴婢們悉心照料,好容易活了這幾顆,全來獻給娘娘。”
紅魚很是高興,抓了一把金瓜子給他,那內監連連磕頭:“多謝娘娘,往後娘娘有什麽事盡可叫人告訴奴婢,奴婢必定盡心伺候。”
待他走了,香桃才沖着門口道:“呸,見風使舵的壞東西,前兒奴婢去了七八趟,腿都跑斷了,他偏說沒有,如今又巴巴送來,娘娘——”
一轉頭,卻見紅魚并沒聽她說話,反而眼巴巴望着那些杜鵑花株,不知在想什麽。
紅魚沒有假手于人,自己在宮裏刨塊地,将那些花種了進去,王真來的時候,紅魚正在花地裏,滿手都是泥土,他一來便開門見山。
“娘娘,馬大人有話讓奴婢告知娘娘。”
……
隔了好幾日,蕭既笙才又出現在紅魚跟前,他似是有心事,一來便叫紅魚幫他寬衣。
宮人們适時退下去。
這回他的力道比上回好些,但還是太重,叫紅魚蹙了眉。
雲消雨歇,又是一碗避子藥送上,待他要走,紅魚一把拉住他衣袖。
蕭既笙回過頭去。
她抓住他的手,在他手心寫了個‘馬’字。
蕭既笙頃刻間便變了臉色,“貴妃,前朝不得幹政,希望你明白這點。”
說着便轉身離去。
到了乾清宮,蕭既笙坐在羅漢榻上,臉色微沉。
她還是選擇跟馬亮勾結,開口替他侄子謀職位。
他以為她不會的,是他高估她了。
‘轟隆’一聲,外頭突然響起巨大的雷聲,天空開始下起瓢潑大雨。
蕭既笙站在門口,不知怎麽的,一顆心開始慢慢收緊。
他記得,好似有一個人最是害怕打雷聲。
半晌,他輕聲開口:“擺駕,去周娘子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