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壽面(虐)
紅魚的心被提到嗓子眼, 一雙視線牢牢盯住紫檀木桌後那人的臉。
只見他先是微微蹙眉,目光中露出些許疑惑,随即眉頭漸漸展開, 紅魚的嘴角也跟着慢慢勾起。
他要想起來了。
然後,她便看見他雙手微微用力, ‘刺啦’一聲, 将那張被她用血寫就的紙張輕輕撕成兩半。
紙張輕薄, 輕飄飄落在紅魚膝下,那兩個大紅的‘青溪’異常奪目。
蕭既笙神色淡淡的,瞧不出喜怒, “貴妃用祭紙給朕寫這樣莫名的兩個字是何意?”
莫名,他說這兩個字莫名。
紅魚眼前又浮現起那年, 她的少年郎從窗戶裏鑽出來的畫面,他是那樣年輕, 又是那樣肆意潇灑, 沖着她喊:“青溪——!我叫關青溪——!”
連山間的風也為他高興。
可是雲陽山間的風是吹不到上京的土地上的。
它經過多年的捶打、消磨, 再尋不着蹤跡,就如同當年倜傥潇灑的那個少年郎一般,随着歲月,一點一點消散在天地間。
他改了摸樣,并對他曾經滿懷期待給自己取的名字無動于衷。
是啊,青溪只是個命比草賤的小護衛,一個皇帝怎麽會願意記起這樣的曾經?
紅魚想站起來到他跟前去, 可剛要起身,因為長跪而傷着的膝蓋便瞬間一軟, 重新跌了回去。
這一跌叫她終于稍稍清醒過來,她伏下身子, 慢慢将那兩張碎裂的紙片攥在自己手心。
祭紙這東西是給作古的人用的,貴妃将這東西給陛下,屬實是大不敬。
香桃吓壞了,連忙磕頭:“陛下恕罪,陛下恕罪,是宗廟實在沒旁的紙張娘娘才用這個的,她不清楚宮裏的規矩,求陛下寬恕。”
蕭既笙本還想說些什麽,卻見紅魚跪在地上,神色愣愣的,好似失去什麽極其重要的東西一般,整個人的靈魂都被抽走。
無端由的,他隐在袖中的手指猝然顫動了下。
最終,他眸光微閃,只是淡淡道:“送貴妃回去。”
一旁的周芸書和宋淳一聞言,都不由有些詫異地望向他。
陛下并不是一個多仁慈的人,尤其這幾年,為了更好統治宮廷內外,用的大多都是雷霆手腕,但凡有人犯錯,無論是誰,一律嚴懲。
可他卻三番五次對這位新納的貴妃輕拿輕放。
從開始縱馬沖撞聖駕,在殿上當衆毀約,用群臣逼迫陛下娶她,到後來當衆打翻陛下酒杯、偷跑出栖霞殿,再到如今呈給陛下祭紙……
一樁樁一件件,換做旁人,哪個不值得砍個七八遍的,可陛下卻始終沒有對她動真格。
難不成就因為她是召宣王之女的緣故?
宋淳一只是有些詫異,可周芸書卻是切切實實感受到了危險,她垂眼看紅魚手中捏着的那兩片紙,兩只手漸漸交握在一起,指尖泛白。
關紅魚跟陛下之間定然有旁人不知道的淵源。
宮人扶着紅魚回去,周芸書又轉過頭去看向蕭既笙,瞧見他正靜靜望着紅魚消失的方向,不發一語。
她扯起嘴角笑了笑,上前适時轉回蕭既笙的注意力,“陛下,快立春了,妾身花園裏的花也要開了,您到時可要去看看?”
蕭既笙收回視線,看了她半晌,直将她看得懷疑自己是否儀容不整,這才開口:
“朕這段時間忙,等得空了就去。”
頓了頓,忽然又道:“朕瞧你的腳已然好了,明日朕就派人送你回去。”
周芸書微微一愣,嘴角的笑意瞬間僵硬幾分。
從前到宮裏來,都是她主動提離宮之事,他設法挽留,可這次……
周芸書壓下心底冒出的那股酸澀之意,裝作無事般行禮:“是。”
待周芸書也從殿裏離去之後,蕭既笙方才放下筆,揉了揉眉心。
他瞧着方才紅魚跪着的地方,眸光微沉。
“淳一。”他問,“你說那兩個字,是什麽意思?”
宋淳一反應好半晌,方才明白過來,陛下問的是方才貴妃那張紙上的字,想了想,道:
“奴婢也不知道,但奴婢從前聽家父說起過雲陽有一首詞《鵲橋仙》,被當地孩童當作童謠唱,其中便有這兩個字。”
他本以為蕭既笙不會再追問,卻見他沉默片刻之後,道:“說來聽聽。”
宋淳一頓了頓:“是。”
“暮霭茫茫,林山漫漫,誰家青溪夢中藏?晴光暖暖,水波漾漾,哪來紅魚跳竹筐。卻不知山上月、廟堂牆,九天鵲橋難渡,牛郎織女淚幹裳。”
紅魚,青溪。
貴妃的名字便是關紅魚,而另一個‘青溪’……
宋淳一去關注皇帝的神情,果見他眼睫微微一顫。
貴妃口不能言,又怕寫別的再惹陛下生氣,便只能用那兩個字表達自己對陛下的心意,可宋淳一總覺得哪裏有些奇怪。
自古以來男女之間求愛,所言大多纏綿悱恻,郎情妾意,可是這首詞…….着實太過悲涼了些。
而‘青溪’二字,對從未去過雲陽的陛下而言,又太過陌生,貴妃送這兩個字給陛下,難道就沒想到陛下也許會覺得莫名其妙,覺得她在戲耍自己,從而對她更加厭惡?
想到這裏,宋淳一暗自搖了下頭。
厭惡?他又往蕭既笙那邊看了一看。
不管明面上如何,私底下,陛下如今對貴妃,大抵已用不上這兩個字。
似是察覺到他的想法,蕭既笙微微抿唇,将才拿起的茶盅複又置回桌上。
“不知所謂。”
頃刻間又道:“打開窗子,這熏香着實嗆人。”
宋淳一了然一笑,走到窗邊将窗子打開,随即回首去瞧那桌上的博山爐。
只見上頭幹幹淨淨,一塵不染,無一絲煙氣飄散。
或許是底下人疏忽,如今這乾清宮內,根本未曾點任何熏香。
陛下的心,大抵是開始亂了。
–
紅魚回到栖霞宮後,便一直卧床養病,因跪了幾日,膝蓋紅腫疼痛,上了藥也不見好轉,禦醫看了,只說是娘娘心情郁結,影響了傷勢。
香桃回頭瞧了一眼正因塞了一顆冬瓜糖而笑眯眯的紅魚,滿臉疑惑地轉回頭來。
娘娘這哪裏像是心情郁結的摸樣,分明是這禦醫醫術不精,要麽就是他瞧娘娘不得盛寵,故意不盡心給她醫治。
香桃一把奪回塞給禦醫的金瓜子,仰頭‘哼’一聲,轉身走了,弄得那禦醫二張摸不着頭腦。
天暖起來,寝殿裏卻還點着炭火,香桃熱得冒汗,抖抖衣角,走到紅魚身邊,把她又拿起的一顆冬瓜糖奪回來。
“娘娘,您最近吃太多糖了,仔細牙裏頭生小蟲子。”
自從那日從乾清宮謝恩回來,貴妃便像着了魔似的往嘴裏塞糖,早前貴妃雖也愛吃這些甜的,但也未見過像如今這樣,一天要吃四五顆。
這樣誇張,香桃都有些懷疑現下貴妃渾身的血都是甜的。
紅魚可憐巴巴地看着她,雙手合十,做了個祈求的手勢。
香桃險些把持不住,就在她要将糖重新遞還到紅魚手上時,适時幡然醒悟:
“不成,娘娘好好養傷,往後這糖,一日只能一顆。”
紅魚欲哭無淚,轉身一瘸一拐上榻,不理她了。
香桃捂着嘴笑,她坐在榻邊,給紅魚蓋好被子,手一下一下在榻上輕拍着:
“娘娘不要鬧脾氣,要開春了,再過幾日便是三月份,到時候草長莺飛,上巳節、清明節,奴婢帶您去賞花,您不知道這個時節,禦花園的花開得可漂亮啦。”
“您好好養傷,等您腿傷好了,奴婢給您編花環、推您打秋千玩兒。”
她喋喋不休地講着宮裏一些趣事,未曾察覺到紅魚猝然睜開的雙眼。
她歪頭往窗外瞧了瞧,但只見柳條重新抽出新芽兒,燕子開始在屋檐下攜枝築巢,冬日裏的蕭條寂寥正在逝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綠油油的春景。
于是一年三月到。
“娘娘?”香桃見她醒,以為她又想要她手中的糖。
紅魚覺得冤枉,将手心對着她,寫下兩個字。
“杜鵑?”香桃撓着頭,問:“娘娘,杜鵑是什麽?”
紅魚一愣,又寫道:“花。”
香桃歪頭疑惑道:“這是哪裏的花?奴婢從小到大從來沒聽說過。”
雲陽……的花,可是這裏是上京。
紅魚又比劃了兩下,拜托香桃去宮裏找花匠,能否尋幾株杜鵑花的植株來。
香桃一拍胸脯,“放心吧娘娘,這事包在奴婢身上。”
紅魚便使勁揉她的肉臉,兩個人一起笑倒在榻上。
養傷的日子總是過得尤其漫長,不說說笑笑,苦中作樂,又如何過得下去,用過晚膳,香桃端來藥給紅魚喝,藥喝一半,紅魚便開始昏昏欲睡。
香桃雖有些奇怪她為何近日總睡得這樣快,但還是不曾說什麽,扶着她睡下。
夜半,她窩在那張小腳榻上半睡半醒,忽然察覺到身邊有異樣,迷迷糊糊半睜開眼,一片漆黑之中,卻瞥見一片寶藍色金繡線的衣角,而那衣角上,正嵌着一條龍。
她瞬間被吓醒,一擡頭,一張生人勿近的臉頃刻出現在視線裏,上頭兩只異瞳在月光下詭異绮麗,正靜靜注視着沉睡的貴妃。
香桃有些結巴:“陛……陛下?”
蕭既笙不動聲色地微微側了下腦袋,香桃立即心領神會,他這是要她出去。
她有些擔心地瞧了瞧紅魚,小聲道:“陛下,娘娘腿還傷着呢,您——”
不能再罰她了。
蕭既笙聞言眉頭微蹙,“出去。”
香桃的話立時噎在嗓子眼裏,慢吞吞起身出了寝殿。
蕭既笙輕腳走到床榻邊,垂眸注視着榻上熟睡的女人。
她嘴唇微張,眉頭淡淡蹙起,像是睡得極不安穩。
她跟周芸書沒有一點相似之處,不但長相,連性情也是天差地別。
周芸書是标準的上京女子的樣貌,杏眼翹鼻,溫潤恬靜,而床榻上的女子生就一雙丹鳳眼,鼻梁挺拔卻不上翹,帶着幾分野性,一看便是不安分的。
便是她将自己易容成周芸書的摸樣,他也不應當認錯。
可事實卻是他的确認錯了。
又或者說從一開始,他心中便更樂意同這個叫關紅魚的女人親近,要不然解釋不了,他在聽到宋淳一說,她給自己的那張字條可能是為了同他表示愛慕時,心頭那不受控制的跳動。
這實在是荒謬。
他明明喜歡的是周芸書,而眼前這個女人,是那樣無禮不守規矩,屢次欺君犯上,甚至将他當猴耍,他合該厭惡她。
可是,他好似沒有,他失了控,着了魔,竟想來瞧瞧她。
窗外的麻雀‘噗通’一聲不小心撞上窗子,紅魚蹙着眉翻了個身,一只腿露了出來。
蕭既笙沉吟半晌,終于擡手抓過被子一角,将它蓋在紅魚露在外面的那條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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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魚總覺得最近半個月睡覺時,身邊有人在盯着自己瞧,問香桃,香桃一臉欲言又止,最後扯起嘴唇笑道:
“大概是奴婢吧,奴婢夜裏是要好幾次起身看您來着。”
紅魚未曾懷疑,先是感謝她,随後比劃着讓她往後不要這麽辛苦。
香桃不擅長扯謊,逃也似的跑出殿外,倚在牆上拍心口。
好險,差點便露餡了。
她朝裏瞧了瞧,咬着唇,心中頗為費解。
陛下夜裏來瞧貴妃,為何要讓她瞞着不讓說呢?難不成是怕貴妃知道了再去糾纏于他?可若是如此,他又何必如此頻繁地過來瞧貴妃?
她小小的腦袋瓜裏弄不清這些主子們之間的彎彎繞繞,便只能嘆口氣,去忙自己的事。
日子一日日過去,貴妃膝蓋上的傷也好了大半。
這日,貴妃忽然心血來潮下了廚,半晌把她叫了去,叫她去乾清宮請陛下來一趟,她的禁令未除,殿外看守她的人比從前多上許多,她出不去殿門。
香桃心頭一跳,以為是她發現了蕭既笙前幾日夜裏來看她的事,怕她再心血來潮,生出什麽幺蛾子惹他厭惡,便試探性問道:
“娘娘,您請陛下來做什麽?”
紅魚卻只是淡淡一笑,從屋裏提出一個封了蓋的食盒,拍拍她肩膀,在她手心寫:“今日是三月十三。”
三月十三?香桃疑惑擡頭,這個日子怎麽了?有什麽不同麽,上巳節已經過去了呀。
心中雖有困惑,香桃還是點頭,打簾子往乾清宮去。
半個時辰後,蕭既笙的身影出現在栖霞宮。
紅魚有些沒想到他當真會來,不免愣愣看了許久,待他慢慢走近,才回過神來起身,照着規矩行禮。
蕭既笙抿唇,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收回視線坐在羅漢榻上。
“起來吧,你叫朕來,是為了什麽事?”
他以為她會求自己給她解除禁令,卻沒想她只是從一個食盒裏端出一個東西擱到自己面前的矮桌上。
蕭既笙跟着微微垂眼。
竟是一碗長壽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