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密(虐)
蕭既笙将那衣裳拿起來, 映着燭火細細觀看。
樣式老舊、花樣繁瑣,最要緊的是尺寸不對,不像是給他一個成年男人, 反倒像是為十六七歲的半大少年所做。
他正想着,她已經睜開微醺的雙眼, 因為吃酒而微微發燙的雙頰蹭在他手上, 口中說着什麽。
她發不出聲音, 他卻能明顯通過她口型看清她說的那兩個字:
“青溪。”
蕭既笙手指微微一顫。
她似乎很喜歡對自己說這兩個字。
他的手被她蹭得發燙,于是垂眼,拇指微微在她臉頰上輕輕摩挲, 紅魚覺得癢,擡起頭往他懷裏去。
帳子被垂下, 很快,裏頭響起淅淅索索的動靜, 衣裳被陸陸續續丢出來。
紅魚眼角氤氲着一抹紅, 胭脂一般, 平白給她添了幾分麗色,蕭既笙手摸上去,卻是一手的淚。
她在榻上時,總是這樣愛哭。
他抱她起來,她便摟着他用力咬他肩膀,他呼吸微沉,抓住她的手, 撫摸上頭自己留下的牙齒印,與她融為一體。
她便哭得更厲害。
他從不知, 一個人可以有這樣多的眼淚可流,好似遇上這世上頂傷心的事一般。
可她方才還那樣高興。
他的貴妃, 或許心裏藏着他不知道的秘密。
‘啪嗒’一聲響,驚醒了還沉浸在昏沉中的紅魚,蕭既笙安撫她,“無事,蕭掉了而已。”
蕭?
紅魚手胡亂在榻上摸,果然不見那管短蕭的蹤影,一把掀開帳子,見那短蕭遠遠滾落在角落裏,連忙從男人懷中起來,下榻将它拾起,上榻時,又将腳邊的那件道袍撿起來,披在蕭既笙身上,方才重新鑽進他懷裏。
蕭既笙單手扭過她的臉來,吻在她唇角。
雲雨過後,紅魚背對着蕭既笙沉沉睡去,蕭既笙倚在床頭,視線在她臉上輕輕掃過。
她對那管短蕭重視的有些過頭了。
方才她去撿蕭時,他在身後看着,竟有種奇異的錯覺。
她愛蕭比愛他要多。
蕭既笙将那管短蕭從她手中抽出來,拿在手心細看。
這東西太過破舊普通,着實看不出什麽,蕭既笙有些疑心是自己多心,正要放回去,餘光忽然瞥見管底深處好似藏着幾道凹陷的劃痕,但因為年歲太久,且燭光太暗,瞧不清晰。
“陛下。”外間傳來宋淳一低低的聲音,“邊疆急報。”
蕭既笙将短蕭放回去,起身下榻,走了幾步,似是想到什麽,又返回去。
宋淳一在外頭候着,好容易瞧見人出來,正因蕭既笙發間那縷百索子發愣,懷中已經被塞了什麽東西,他低頭一瞧,竟是一件大紅色纏枝花紋的道袍。
“陛下?”陛下從不許旁人碰他頭發,還有這道袍……太過紮眼了,并非陛下的東西。
蕭既笙沒吭聲,只吩咐宮人照顧好貴妃,莫要讓她再胡亂吃酒,這才對宋淳一道:“走吧。”
宋淳一這才明白過來,那百索子和道袍多半是裏頭貴妃的手筆。
陛下竟沒生氣,還欣然接受。
他擡眼去瞧蕭既笙,只見他正回頭往裏間瞧,顯然是不放心裏頭的人。
宋淳一擡手掀開竹簾,蕭既笙這才回過頭來,擡腳離去。
–
馬府內,馬亮看着從宮內傳出的紙條,額上青筋畢露,猛地一掌拍在黃花梨桌上。
一旁伺候的妻子王氏戰戰兢兢,好半晌才敢開口問:“老爺,仔細手疼,可是宮裏傳來什麽消息?”
馬亮這才起身,背着手在廳內轉悠,恨聲道:
“不知好歹的賤人,敢戲耍老子,收了老子那麽多錢全都拿到外頭施粥,成全她自己的好名聲,施他大爺!”
王氏給他奉上一杯茶,“老爺是在說誰?先消消氣。”
馬亮揚手就把茶盞砸了,碎渣子落一地。
“還能是誰,除了宮裏那個連個屁都放不出來的啞巴貴妃,我還能說誰?她也不想想,當初要不是我在朝堂上上下打點造勢,就憑她一個無依無靠的啞巴,她能順順利利進宮?早她娘的死在昭獄裏了。”
“得了點寵愛就不知自己幾斤幾兩,叫她辦事,答應得好好的,就是不辦,把我當猴耍,什麽東西,要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陛下會稀罕睡她?沒了我在背後支持,看陛下還理不理會她,一個啞巴,還反上天了。”
他氣得急了,有些喘不過氣來。
王氏趕緊扶她坐下,手撫着他的背給他順氣:
“老爺消消氣,您既然能把她捧上去,自然也能将她拉下來,這個不聽話,換一個就是了,何必動這麽大肝火。”
馬亮原本還一口氣嘔在心口,聽見這話倒慢慢冷靜下來,“是啊,這個不聽話,那就換一個……”
可陛下那個樣子,一顆心只系在那周芸書身上,他能納關紅魚,也是自己借用了關柏夫婦在朝廷和百姓之中的名聲施壓才成,這時候,又哪還有另一個關柏叫他利用?
“老爺。”王氏道:“陛下不是喜歡那個周芸書麽,若老爺能把她——”
“不成。”馬亮打斷她的話,“她是王濂寧的人,一旦上位,吃肉的只能是他,咱們喝不着一點湯,更何況,我早先舉薦那姓關的當皇後,早把她得罪了。”
如今他只有竭力阻止她進宮,哪裏還有主動将她往陛下身邊推的道理。
王氏在他一旁坐下,卻笑了,馬亮蹙眉,“你笑什麽?”
王氏道:“妾身笑老爺難得糊塗,王濂寧是她公爹,又不是親爹,我聽聞,早先年陛下沒見着那周芸書之前,王濂寧對她可是不怎麽樣。”
聽到這裏,馬亮倒是心下一動,可還是頗有些猶豫,“可我之前便得罪了她。”
王氏:“您是因為那個啞巴貴妃得罪她,若把啞巴拉下來,不就不得罪了?陛下這些時日隐隐有寵愛貴妃的架勢,周芸書的後位還沒落到實處,此刻正是心急火燎之際,您此時施以援手,必定能令她不計前嫌。”
馬亮聽的心動。
他從前不支持周芸書,确實是因為她同王濂寧的關系,可若她同王濂寧關系瓦解,那便不同了,況且就她近些年給王濂寧謀取的諸般好處來看,她可跟那個沒腦子且不識時務的啞巴不一樣。
王氏見他面容松動,又添了一把火,“老爺,我聽聞您的死對頭李彥茗近些日子同周芸書來往甚密,您若再不出手,怕是被他搶了先。”
這話果然奏效,馬亮橫眉一豎:“他敢!”
左右陛下早說了要迎周芸書進宮為後,不過是迫于形勢暫且沒有行動而已,若阻止不了她為後,倒不如主動與她結為同盟,她再如何,也比那氣人的啞巴要強上百倍。
“成,就這麽辦!”
他這邊剛打定了主意,也不知是不是湊巧,不多日,便有人主動上門。
當日,馬亮才剛下了值,便有下人遞了帖子過來,說是貴客到訪,馬亮見帖子上沒名沒姓,竟是一個字沒寫,便以為是誰在捉弄自己,不想搭理,還是王氏接過帖子來,讓下人将人請進來。
來人一身貴氣打扮,外頭罩一件紫色蝴蝶紋暗花鍛披風,到了廳上,先摘下披風上的兜帽,給馬亮和王氏請安。
馬亮眉頭一皺:“你是?”
來人抿嘴笑起來:“奴婢是誰不要緊,大人只要知道我家主人是誰便是了。”
“你家主人是誰?”
來人輕聲張口:“周、芸、書。”
待彩鹮從馬府出來,已經是一炷香後,她出了二門子,便直接上了一輛不起眼的馬車。
“娘子,奴婢按照您教的,把話都給馬大人說了。”
馬車裏坐着一人,此刻慢慢睜開雙眼,淡淡點頭:“知道了。”
彩鹮有些憂心,“娘子,他會安心給您辦事麽?”
她實在不明白,那個馬亮,從前他扶持那個啞巴貴妃同娘子作對,娘子應該對他深惡痛絕才是,怎麽如今卻主動同他交好?
自從陸續從雲陽收到一些信件之後,她便越發看不懂娘子了。
周芸書此刻神色中帶着一抹蒼涼,“會的,他不會,不是還有他老婆王氏,都是一樣的結果。”
彩鹮有些聽不懂,她不明白要扳倒貴妃,為何娘子不親自出手,非得要繞上一大圈,将馬亮扯進來。
周芸書也沒指望她懂,只輕聲開口說道,“後日是貴妃生辰?”
彩鹮點頭。
“那咱們便進宮去。”周芸書看着逐漸落下的夕陽,“給咱們這位貴妃送上一份大禮。”
–
紅魚并沒主動告訴蕭既笙自己的生日,是有一日她在溪邊陪尹太妃,也就是尹素容散心時,她問起,香桃那個大嘴巴大聲喊叫,這才被站在遠處的蕭既笙聽到。
當晚,他便問她:“你的生日是六月初九?”
紅魚看着他,竟是微微愣住,仿佛兩人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個夜晚,她空着肚子等他回道觀,他給她端上一碗長壽面,笑說:
“今日是魚姑娘的生日。”
蕭既笙:“貴妃?”
聞言,紅魚終于回過神來,對着蕭既笙點頭。
是啊,她的生日,除了兒時和遇見他的那一年,她便再沒過過。
蕭既笙便道:“既如此,叫底下人好好操辦便是。”
紅魚卻搖了搖頭,猶豫半晌,終是在紙上寫下,“長壽面,你。”
果然,瞧見這三個字,蕭既笙還沒反應,他身後的宋淳一先變了臉色:“娘娘!”
他竟然想叫陛下下廚給她做長壽面!
蕭既笙只微微蹙了眉,倒也沒生氣,只道:“朕不會。”
他如今是皇帝,又不記得從前事,自然也不會做長壽面。
紅魚心中湧上一股酸澀,半晌,點點頭,表示沒關系。
到了生辰那日,宮人在栖霞宮擺了宴席,原本還安排有歌舞,紅魚不大感興趣,便叫他們退下去。
她則跟着小宮女們在院子裏踢毽子玩兒,尹素容在座位上看着,難得露出一抹笑來。
原本蕭既笙早該來,可一群人等了半晌,他還是沒出現,香桃去打聽,回來一臉沮喪地道:“方才周娘子進宮來,陛下如今正陪她說話呢。”
紅魚的毽子‘啪’的一聲落下去,将她的腳砸得生疼。
香桃趕緊扶她坐下,紅魚感受着那股疼痛沿着腳趾一點點往心裏鑽,微微蹙了眉頭。
尹素容轉頭瞧她,這些日子紅魚一直往她身邊湊,兩人倒也生出一絲情分,不知是想到什麽,尹素容起身。
紅魚趕緊拉住她袖子,尹素容回頭:“我去請陛下過來。”
紅魚卻覺得沒意思,搖頭,尹素容似是有些生氣,坐回去,“随你。”
正當紅魚絞盡腦汁想着怎麽哄她時,內監傳報,蕭既笙來了。
一同跟他過來的,還有周芸書。
一群人‘呼啦啦’跪下去,紅魚終于慢慢起身,給蕭既笙行禮,她擡頭,周芸書的目光靜靜注視着她,好似一潭深水,周芸書慢慢跪下去,行禮。
紅魚忽然覺得索然無味。
她犯了什麽錯要同另一個女人去争奪男人的寵愛?無趣,當真無趣。
不如回去睡大覺。
若那個男人不是青溪,若他不是青溪……可他為何偏偏是青溪?
紅魚只覺得腦袋嗡嗡響,想快速逃離這個地方。
蕭既笙将她拉起來,“怎麽了?”
紅魚搖頭,對他微微一笑。
宴會開始,席上彌漫着一股詭異的安靜,都沒人說話,這時王真上來提議,“陛下,宮裏新來個百戲班子,不如叫他們上來表演一番,也算給娘娘逗趣兒。”
見蕭既笙首肯,這才轉身拍了兩下手。
很快便有幾個伶人上來,表演飛丸、疊按倒立、盤鼓舞……熱鬧非常,紅魚看着,恍惚瞧見那年少年的身影,他靜靜站在那裏,不發一語,她拉少年的衣袖,好奇問:
“少俠,你……沒看過麽?”
忽然一簇火苗飛上天空,将她驚醒,卻是伶人在表演噴火。
蕭既笙靜靜看着她,問:“在想什麽?”
她又露出那樣恍惚的神情,好似在懷念什麽人似的。
紅魚搖頭,看他一眼,很快垂下眼去。
蕭既笙眸光微閃。
表演完畢,伶人退下去領賞之際,忽然有一個伶人對着紅魚叫了一聲。
“哎?是你?”
衆人一驚,齊齊往紅魚望去。
王真低喝一聲,“胡扯什麽,還不趕緊下去!”
蕭既笙止住他,問那伶人:“你說什麽?”
那伶人戰戰兢兢,指着紅魚道: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小人從前見過娘娘,一時心急,出口相認,還請陛下恕罪!”
王真道:“你乃低賤伶人,娘娘何等身份,你們如何見過?”
伶人磕頭道:“大約是六七年前,小人在雲陽通古縣的一家客棧做夥計,當時便見過娘娘。”
此時,尹素容已然察覺到一絲不對勁,出聲止住王真的盤問:
“已然過去這麽多年,你如何還記得她摸樣,可知是撒謊,來人,速速将此人帶下去。”
那伶人卻不肯下去,磕頭道:“小人不敢扯謊,娘娘生得比別人格外好,況那日娘娘被官差緝捕,險些被抓去縣衙大牢,所以記得。”
蕭既笙已然蹙了眉。
那伶人還不停下,擡頭看向紅魚,問道:“娘娘,那位同您一起的小郎君,如今可還好?”
‘咣當’一聲,蕭既笙面前的玉杯掉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