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裳(虐)
從周芸書那裏出來, 蕭既笙便進了馬車,他一貫不喜張揚,所行也不過帶着宋淳一和幾名侍衛, 另派些着便服的錦衣衛隐沒在人群中,遠遠跟着便是。
馬車晃晃悠悠往前走, 街道上行人絡繹不絕, 叫賣聲、吆喝聲、馬蹄聲……仿佛一出出熱鬧的戲在耳邊不斷上演。
蕭既笙閉眼倚在車廂上, 好似睡着。
他深夜跑出來陪周芸書,瞧見她睡得好,身體無恙, 應當是高興的,可他并無愉悅的快感, 心底裏那絲從昨夜便莫名生出的焦急反而愈發濃郁起來,好似他并沒見到他想見之人, 确認她安然無恙一般。
可周芸書就在他眼前, 陪他一起吃飯散步, 他還有什麽不滿足的?
難不成,他心中牽挂之人,怕雷聲吓着的人,根本不是她?
那能是誰。
車輪‘吱呀’一聲響,蕭既笙腦海中猛然跳出另一張臉來。他忽地睜開雙眼,一雙異瞳在馬車昏黃的日光下,顯得晦暗不明。
關紅魚。
瘋了。
他大約一夜沒睡, 腦袋又開始發昏,蕭既笙雙手微微握緊, 垂下眼簾。
宋淳一察覺到蕭既笙眉宇間的疲憊,略有些擔憂, “陛下還是在車裏歇息片刻,等到了宮裏奴婢自會叫您。”
蕭既笙搖頭,宋淳一邊随手掀開一旁馬車窗簾,讓蕭既笙透氣,見着蕭既笙面色好上許多,方才将窗簾放下。
“陛下在憂心何事?”
蕭既笙沉默片刻,終于開口問道:“淳一,若有一個人你很厭惡,可卻總不自覺想起她,這是為何?”
這話問得頗為奇怪,宋淳一難免有些微楞,好半晌,他才想起在很久之前,自己也曾對一個人有過同樣的心情,即便如今物是人非,兩人早沒有可能,但想起來,依然會覺得甜蜜。
于是便微微一笑,問道:“陛下說的這個人可是名女子?”
蕭既笙沒有否認。
見他這幅摸樣,宋淳一心中便有了答案,陛下說厭惡那人,必然不是指周娘子,而陛下周圍的女子屈指可數,不是周娘子,那便只能是宮裏那位。
宋淳一沒有直截了當挑明,只道:“陛下,奴婢于男女之事了解不多,但想來,大概只有心悅之人才能讓人如此。”
心悅之人……蕭既笙眉心一跳。
他……心悅關紅魚?
荒唐。
蕭既笙微抿唇,沉聲道:“淳一,你也學會捉弄人了。”
宋淳一見他不承認,也不反駁,這種事情,只待陛下自己想清了才成,“陛下恕罪。”
蕭既笙沒再吭聲,一雙異瞳微微垂下,不知在想些什麽。
忽然,馬車停住,宋淳一開口問趕馬的內監:“何事?”
那內監在外頭道:“啓禀主子,前頭有人在施粥,圍的人太多,堵了路過不去,奴婢已叫人去驅趕。”
蕭既笙蹙了眉,“叫他們回來,繞路。”
那內監一愣,連忙稱是。
宋淳一掀開車簾一看,果然瞧見前頭有個粥棚被圍得水洩不通,問:“這是哪家在這裏施粥?”
那內監此時已經回來,恭敬答道:“回爺爺的話,聽聞是一個沒留名姓的大善人,誰也不知是誰,她留下銀子換米,拜托米店的老板找人在此施粥,老板說那人闊綽,一出手便是一箱子金銀珠寶,顯然不是尋常人物,他還說……”
宋淳一:“說什麽?”
小內監擡頭看了一眼蕭既笙,“說那個人多半是宮裏的……”
宋淳一回頭望向蕭既笙。
這可不得了,若是有人偷拿宮中東西出來,那事情便大了。
蕭既笙:“去查。”
宋淳一:“是。”
這事查起來十分簡單,通過米店老板收的那一箱金銀珠寶順藤摸瓜,只不過用了幾個時辰便揪出幕後之人。
宋淳一聽聞錦衣衛禀報之後,心下微驚,半晌才擺手叫錦衣衛離去。
蕭既笙已然休息過,如今正在獨自用晚膳,宋淳一進殿,“禀陛下,施粥之人已經查明。”
蕭既笙随意問:“是誰?”
“是……”宋淳一緩緩開口,“貴妃娘娘。”
蕭既笙拿湯匙的手一頓,擡眼。
宋淳一:“娘娘把馬大人送她的那廂金銀珠寶送到宮外,換了米施粥。”
他之前也同陛下一樣,覺得貴妃為了錢財同馬亮勾結,如今看來,卻全然不是這麽回事。
他擡眼去看蕭既笙,只見他已經如常用膳,臉上瞧不出情緒,半晌才對自己道:“知道了,照宮規處置。”
宋淳一行禮離去。
待他走後,蕭既笙方才撂下筷子,轉頭瞧向一旁正在燃燒的燭火,火光不斷跳躍,忽然‘噼啪’一聲響,爆了朵燭花。
他想起昨夜離開栖霞宮前,紅魚瞧他的眼神,垂下眼去。
他大約是當真冤枉了她。
–
紅魚養好了風寒,便時常跑去尹太妃處陪她,以示感謝,可尹太妃卻仿若對她的到訪不勝其煩,好幾次都叫紅魚吃了閉門羹。
紅魚也不灰心,照舊過去,尹太妃不開門,她便坐在殿門口聽香桃講些宮裏的趣事兒,時間長了,尹太妃嫌她們吵,便開了門,站在門口冷聲道:
“進來可以,不許吵鬧。”
紅魚連連點頭,帶着香桃毫不客氣地進去,陪尹太妃做些小活計。
尹太妃先開始還不滿,後面也就習慣不管她們。
這日,紅魚在給自家杜鵑澆過水之後,閑來無事又過去,卻沒尋着尹太妃,宮裏只有她的宮女雅蘭在。
雅蘭瞧着面上有些擔憂,見着她們,又立即換上一張笑臉。
“貴妃來得不巧,我們太妃昨日累着了,睡得太晚,現下還沒起呢。”
紅魚朝裏間望了望,點頭,轉身去院裏坐着,香桃便問:“娘娘,今日還講故事麽?”
前些天,貴妃發覺尹太妃時常一個人呆坐着,一坐便是一天,有幾回甚至不知為何眼紅落了淚,便帶着她在太妃跟前吵鬧,想引開她注意力,逗她開心,只是不知今日要不要繼續。
紅魚搖頭,拉着香桃起身走了。
既然她在睡覺,那她便不打擾了,更何況端午佳節來臨,她回去還有事情要做。
哪知兩人走到一夾道拐角處,突然瞧見前頭牆角站着一個人,瞧身影頗有些熟悉。
“娘娘,那不是太——唔——”
紅魚捂住香桃的嘴巴,示意她禁聲,香桃點頭,兩個人鬼鬼祟祟探出頭去。
香桃壓低聲音,“娘娘,太妃在前頭做什麽呢?”
紅魚搖頭,大約是在等人吧。
果然,在紅魚冒出這個想法不久,便見前頭那道夾道處有道身影遠遠走來,紅魚打眼一瞧,不是別人,正是宋淳一。
“宋公公——!”香桃瞪大眼睛,又被紅魚捂上嘴巴。
只見宋淳一瞧見尹太妃,神色明顯一愣,腳步頓住,半晌才狀似平靜地對尹太妃行禮:“見過太妃。”
說着就要離去。
“宋淳一。”尹太妃雙手緊緊在袖中握着,“你就這樣讨厭見到我?”
她的聲音有些哽咽,全然不似在旁人面前那樣冷漠。
宋淳一只垂着眼不敢看她:“太妃娘娘,奴婢如今只是一個小小內監,再見娘娘,恐辱沒娘娘眼睛,還是不見的好。”
尹太妃冷笑道:“你還是這樣自以為是,見或不見,應該由我來決定,而不是你。”
她從袖中掏出一只荷包遞給他,“這是進宮前你讓我繡的,我繡工不好,學得慢,過了這麽多年方繡好。”
她眼中帶着期待,然而宋淳一卻在看了一眼荷包後快步往後一退,荷包掉在地上:
“從前之事,娘娘還是忘了為好,奴婢還有事,就不陪娘娘說話了。”
說罷,他不等對面女子回應,便轉身快步離去。
尹太妃站在那裏,脊背繃直,良久地沒有動作。
香桃看着這一幕,心中驚濤海浪,同時又覺得太妃有些可憐,“娘娘,你說他怎麽走了?當真是好狠的心。”
轉頭去瞧紅魚,卻見她神色愣愣的,仿佛魂被抽走了似的。
“娘娘?”她去拉她的衣袖。
紅魚這才回過神來,指了指身後,示意她們走另一條路回去。
回栖霞宮的路上,香桃瞧紅魚的臉色有些不好,便問:“娘娘,您究竟怎麽了?”
紅魚搖頭,摸了摸她的腦袋。
她沒怎麽,她就是覺得方才的那一刻,她好似在尹太妃身上瞧見了自己的影子。
一直追逐着過去的人,渾身是傷了還不放手。
值得嗎?
她不知道。
回到栖霞宮之後,她拿出那管短蕭吹起來,眼神放空,覺得有些累。
當蕭既笙來時,恰巧在外間聽見裏頭傳出一陣蕭聲,他下轎的腳步一頓,擡眼望去。
只見夜色之中,只有寝殿裏還亮着燈,窗戶上映照出一女子單薄的身影。
那蕭聲嘶啞難聽,堪稱滑稽,可他卻無端在裏頭聽出一抹難言的哀傷。
她在傷心。
蕭既笙微微垂眼,半晌,終于擡腳進去。
紅魚對他的到來似乎有些意外,見他進來,只是愣愣看着他,半晌不吭聲。
她此刻的眼睛蒙上一層水霧,眼角微紅,蕭既笙不知為何,喉間有些發緊,“你哭了?”
話音未落,她已經赤腳撲了過來,抱着他不肯撒手。
一股微甜的酒氣撲面而來,蕭既笙下意識抱住她,等反應過自己做了什麽之後,微微一愣。
她在自己懷中哭得厲害,他滾了滾喉嚨,道:“怎麽還吃了酒?”
紅魚這才想起他不能碰酒的事,從他身上下來,捂着口鼻離他遠些。
懷中那抹溫暖消失,蕭既笙竟覺得有些失落,他壓下心中異樣,見紅魚赤腳站在地上,走過去将她抱上榻。
從外間到榻上的一路,她都安靜窩在他懷裏,睜着一雙眼睛靜靜望着他,像是望不夠似的。
他将她放在榻上,輕聲道:“馬亮的事是朕冤枉了你。”
紅魚卻全然沒聽見他的話,腦袋被酒氣沖得頭昏腦漲,渾渾噩噩之間,只知道她的青溪來瞧她了,心中歡喜。
可青溪好似不長這樣。
她左看右看,覺得疑惑,忽然靈光一閃,想到了什麽,将手中短蕭塞到他手裏,随即跳下榻去,往後頭翻箱倒櫃地尋東西。
蕭既笙手拿着那管短蕭,拇指微微在上頭掠過。
這樣粗糙劣質的做工,偏她還這樣寶貝。
這短蕭對她究竟有何意義?
正想着,便見紅魚已經回來,手中抱着一團什麽東西,展開一看,卻是一件大紅纏枝花紋浮光錦道袍。
她嘴角擒着笑,将衣服往他懷裏一塞。
蕭既笙:“給朕的?”
紅魚點頭,又從懷中掏出一根繩子一樣細長的東西,離得近了,蕭既笙才瞧清是端午用來纏在身上祈福的百索子。
他正要問做什麽,她便已經上榻來,擡手便散了他的頭發,将百索子當頭繩系上去。
輕柔的指尖不斷在他發間穿梭,帶來陣陣癢意。
那一瞬間,蕭既笙只覺得腦海中似乎閃過什麽東西,好似在很久很久之前,有一個人便如此用百索子給他紮頭,可這念頭閃過的時間着實太過短暫,還未抓住,便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
待蕭既笙回過神來,他的頭發已經紮好,紅魚到他前頭歪頭看着,覺得滿意,嘻嘻笑起來。
她這是大不敬,蕭既笙知道自己此時應當将百索子扯下來并斥責她,但是不知怎麽的,他的身體卻動不了,責備的話半分說不出口。
他竟有些貪戀起這一瞬間她給自己的溫暖。
紅魚在他臉上親了一口,好似在誇他此時有多俊俏。
然而過了片刻,她又不滿意起來,覺得還是缺點什麽,瞧見他懷裏的道袍,便指着讓他換上。
蕭既笙垂眸,這樣鮮豔的顏色,好似花孔雀似的,着實與他很不相配。
皇帝,應當端穩持重,這樣輕浮的顏色,不應當出現在他身上。
他不動,紅魚便親自解下他的外袍,拿起他懷裏的衣裳往他身上套,可是套了半日才發現,根本套不上。
這件衣裳對于蕭既笙來說,太小了。
紅魚急得有些冒汗,她想不明白,她明明就是按照青溪的尺寸做的,怎麽就穿不上呢。
半晌,酒意上湧,她終于歪倒在蕭既笙懷裏,閉上眼睛。
蕭既笙想摸她的腦袋,頓了頓,終于還是落在了那件道袍上。
這件衣裳這樣不合他的尺寸,她是比對着誰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