燙傷(非常虐)
紅魚好半晌才反應過來蕭既笙的話究竟是何意。
那些她辛辛苦苦做出來, 送給他的東西,他不要了,還要徹底毀掉, 讓它們變成灰燼。
紅魚指尖那些被針頭刺破的地方,漸漸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
他不信她, 還想毀了他們的曾經。
青溪。
她想張嘴喚他, 可卻發不出一絲聲響, 那一年的一場大火奪去了她的嗓子,也奪去了她呼喚他的權利。
從那以後,世上再沒一個人喚‘青溪’這個名字, 它跟着她,一起埋葬在了那年的大火裏。
她想喚醒眼前男人的記憶, 讓那個曾經的少年回來,卻只得到滿心的失望。
他起身站在禦座前, 身影仿佛一座山壓過來, 叫人喘不過氣。
在她的意識裏, 青溪仍是那個少年郎,他比她高,但身體是屬于少年的瘦峭,到了此刻,她才真切意識到,原來他如今已然這樣高大,如一顆樹苗長成了參天大樹, 身姿挺拔勻稱,往那裏一站, 便帶着一股陌生的霸道之氣,再不複當年摸樣。
他如今的這張臉, 還有他的所作所為,都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她眼前的男人,是這大夏的君王,不是曾經那個同她朝夕相伴的少年郎。
紅魚将視線收回,投到不遠處的火盆上,見那火光漸盛,百索子早變成了灰燼,而那件纏枝花紋的道袍正一點點被火苗蠶食,頃刻間就要化為灰燼。
那年,她孤苦無依,跪在随明城的城樓下,等着給父親收屍。
那天的日頭很毒,就像眼前這巨大的火盆,像是要把人曬化了,四周是瞧熱鬧的人群,無一人向她伸手。
她跪在那裏,一點點數着時辰,心裏不斷對着三清真人祈禱,盼望着時間快些過去,她好帶着父親回去。
就在她又餓又累之際,他仿佛神靈般從天而降,拉着特意做成的棺材來到她身邊,陪着她給父親收屍。
百索子是她給他的定情信物。
如今就這樣化為灰燼。
而那件道袍……
他喜歡亮麗的顏色,她便特意選了他最愛的大紅,這麽多年,她一直苦練繡工,希望能做得好些,再好些,好做一件好衣裳給他穿。
他陪着自己的時候,連件能看得過去的衣服都沒有,他還成天笑嘻嘻的,得了錢,先想着給她用。
她總想着若他還活着,無論如何都要彌補曾經對他的虧欠。
可真到了這一日,他卻不要了。
不管是何緣由,不管他最初是否願意,他早已經大步往前走,去過新的人生,有了新的身份,新的過往,新的……
愛人。
他不再需要她了,也不再需要一個身世飄零、孤苦無依的‘自己’。
或許在很久之前,‘關青溪’這個人便已經消失,只是她一直在心存幻想而已。
紅魚指尖微微發顫。
見她長久沒有動作,蕭既笙背過身去,“送貴妃回去。”
話音未落,四周已然響起宮人的驚呼聲,“娘娘——”
蕭既笙眉心猛地一跳,扭過頭去,瞳孔驟然一縮,來不及反應,身體已然大步到她跟前,踢翻了火盆。
銅制的火盆‘咣當’落在地上,火星子漫天亂飛。
紅魚半跪在地上,雙手被火燎得不成樣子。
可她卻像毫無知覺似的,呆愣片刻,仍舊不死心地去夠那還帶火苗、燒得不成樣子的道袍。
蕭既笙下颚不斷收緊,連脖頸被火星子燙着了也沒在意,一把将紅魚拽起來。
他胸腔微微起伏,氣息噴在紅魚額上,一陣滾燙。
“你就這樣喜歡他!”
他的手不斷收緊,勒得紅魚手腕生疼,嗓音在紅魚耳邊低低響起,帶着成年人的低沉醇厚。
紅魚擡頭,微微恍惚。
青溪的聲音不是這樣,他的嗓音清澈、明亮,像流淌的溪水一樣幹淨,眼前這個人怎麽能是青溪呢?
會不會是她弄錯了?
“說話!”又是這樣的神情,蕭既笙手勁加重,再次開口:“你喜歡他,喜歡到一雙手都不要了?”
這一刻,他竟忘記她是個啞巴,只想迫切知道答案。
紅魚張了張唇,看向蕭既笙。
蕭既笙在看到她眼神之後,差點握不住她的手腕。
她在說,是啊,她就是這樣喜歡那個人,那個青梅竹馬的情郎。
那他呢?他在她心裏算是什麽?一個用來進入皇宮,獲取權勢的棋子,又或者是床榻間的玩伴?
蕭既笙看向她的那雙手,只見那兩只手被火撩到的地方,已然生滿血泡,不知是太疼還是手腕被他握得太緊的緣故,幾根手指正無意識打着顫。
都是為了那個人。
火星子歸于虛無,破爛不堪的道袍很快便被火苗燃燒殆盡,他看着她目光呆呆地望着那團火,手上用力。
紅魚嘴唇漸漸失去血色,額上冒出細密的汗珠。
就在她以為自己的手腕要被他折斷之時,他一把松開她,她身形不穩,摔倒在地。
滿手血泡的雙手碰上堅硬的地面,只是鑽心的疼痛。
“貴妃無視宮規,擅闖乾清宮,念在今日是她生辰,不予重罰,罰奉三月,以示懲戒。”
蕭既笙不再看地上的人,擡腳往裏間走去,“送貴妃回宮。”
直到蕭既笙的身影徹底隐沒在碧紗櫥後,宮人們才敢從地上起來,戰戰兢兢去收拾地上的殘局,只是誰都不敢上前去攙扶地上的紅魚,還是宋淳一站出來,吩咐外頭人備轎攆。
“娘娘。”鬧到這份上,宋淳一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麽,“奴婢扶您起來,回去吧,奴婢已經叫人去太醫院請了禦醫,等娘娘回去,禦醫也就到了。”
紅魚看着那團黑乎乎的灰燼被宮人們一點點掃去,覺得手上更加發疼,片刻之後,她終于扶着宋淳一起來,向他點頭致謝。
送走了紅魚,宋淳一方才往裏間去,越過壁紗櫥,見蕭既笙在那裏坐着,也不知聽了多久,脖頸上紅彤彤一片,顯然是被燙着了,不由吃了一驚,趕忙要叫人去叫禦醫。
可話還沒出口便意識到,今日是貴妃生日,陛下早先為給貴妃祈福,特意下了恩旨,給宮裏二十四衙門發賞錢,又許他們放一日的恩假,只留幾個當值的便成。
原本今日太醫院裏留有兩位太醫當值,可其中一個吃壞了肚子,家去了,替代他的人還沒到,所以如今太醫院說起來,便只有一位禦醫當值。
就在方才,他已然差人叫他趕往栖霞宮,去給貴妃看傷……
正當他要将人叫回來,卻聽蕭既笙忽然沉聲道:“不必請禦醫了,留着它,正好讓朕長長記性。”
至于長什麽記性,他沒說,但宋淳一大抵也能猜到。
陛下是想用那塊傷疤告誡自己,往後不要再輕易對貴妃動心。
宋淳一微微嘆口氣,說起來,對于今日貴妃的行徑,他也有些看不懂。
寧願背棄與陛下的約定,惹陛下厭惡也要進宮,對陛下是那樣愛重,看着陛下時的神情和目光,便是任何一個人瞧見了,都會覺得她對他一片癡情,好似有千萬句話想對陛下訴說。
可今日貴妃卻平白冒出來個青梅竹馬的情郎,在陛下詢問她是否還喜歡那個人時,貴妃竟默認了,這樣的事情,若是換了旁人,早矢口否認,她卻認了。
貴妃平日裏瞧着那樣聰明一個人,如何會做出這樣的蠢事?難不成她進宮當真是為了榮華富貴和權勢不成,若為了這個,更應該否認才是,如何會……
忽然,他想起陛下對貴妃說的那句話來。
“你說,朕就是你的那個情郎?”
宋淳一心頭不禁一跳,他總覺得,貴妃身上藏着一個秘密,而這個秘密便跟陛下有關。
“公公?”
直到聽見底下一個內監叫他,宋淳一這才回過神來,“什麽事?”
半晌,他打發掉小內監,擡腳到裏間去,“陛下。”
蕭既笙正閉眼坐在搖椅上,好似睡着了,聞言輕輕張口:“說。”
宋淳一這才輕聲道:“讓那百戲班子進宮之人,已然查明。”
“是誰?”
“明面上是馬亮大人。”
“嗯。”蕭既笙聲音淡淡的,“暗地裏呢。”
“暗地裏……”宋淳一頓了頓,猶豫片刻,還是開口道:“周娘子底下的丫頭前些日子剛同馬大人見過面。”
蕭既笙還是那樣閉着眼,半晌才道:“知道了。”
見他毫無意外之色,宋淳一心頭那抹疑惑便越發濃郁起來。
外人都說陛下對周娘子甚是情深義重,可像他這樣貼身伺候的人才知道,陛下對周娘子瞧着親密,可實際上卻頗有些冷淡,對貴妃卻是恰恰相反。
就如同今日,陛下一顆心全撲在貴妃身上,在意貴妃那所謂的情郎,為了護她甚至絲毫不顧及龍體,致使自己被火星子燎傷,至于周娘子,陛下連她幾時走的都不知道,甚至一句過問都沒有。
想到這裏,宋淳一開口道:“陛下,要不要奴婢派人去栖霞宮一趟,貴妃的手……”
話未講完,蕭既笙已然睜開眼睛,直直望過來。
宋淳一連忙跪下。
他伺候蕭既笙這些年,還從未見過他如此生氣的摸樣。
搖椅‘吱呀吱呀’響,比貴妃常吹的蕭聲還難聽。
半晌,他聽見蕭既笙低沉的嗓音,在寝殿裏悠悠回蕩:
“往後無事,不要在朕面前提她,她便是廢了手斷了腳,也是她活該。”
‘轟隆’一聲巨響,天公開始打起雷來,夏日的頭一場大雨姍姍來遲,閃電照在蕭既笙的臉上,晦暗不明。
宋淳一磕下頭去,“……是,奴婢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