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虐男)
夜黑風高, 天上星星點點,月光似一張巨大的網将大地籠罩,蟬在樹上被照得無處可逃, 只能扒着樹幹發出急切的哀鳴。
苗春柳被這蟬鳴聲攪得心煩意亂,顧不得理會沾在頭發上的泥土, 踢了一腳身旁的秦升:“快挖!”
秦升身上的褶子濕透, 黏在身上很不好受, 即便如此,他卻沒有時間理會,只加快動作, 用鐵鍬将墳上的土挖出來。
苗春柳急得嗓子冒火,往地上啐了一口, 上氣不接下氣罵道:
“狗皇帝,也不知抽了什麽風, 把人留在宮裏好幾日, 還弄這麽好的棺椁, 将人埋在這深山老林裏,害咱們找這麽久才找到,我看他生來就是紅魚的克星。”
秦升左顧右盼,深怕那些送葬的宮人又回來,連忙提醒:“娘子低聲些。”
若叫人聽見,別說人救不了,便是他們兩個也得搭進去。
這話在理, 苗春柳拿磨出血泡的手飛快抹了把眼淚,沖着墳低聲道:“堅持住…..你堅持住, 我們馬上救你出去。”
終于見着棺材,二人大喜, 撲上去用手将土扒拉開,拿出早準備好的羊角錘将長生釘拔掉,掀開棺材板。
見裏頭人面色發青,手上滿是‘屍斑’,秦升連忙将提前熬好的湯藥往她嘴裏灌,随即将她背起,對自家婆娘道:
“走。”
–
紅魚做了很長一個夢。
夢裏光怪陸離,一張張熟悉的臉不停出現又消失,最終,她眼前只剩下一片虛無的空白。
她在裏頭漫無目的地走着,漸漸地,聽見前頭有人說話的聲音,她側耳細聽,卻始終聽不清,只覺身子恍若在水面上,随着波浪不停浮動搖晃。
“她怎得還不醒?”
苗春柳拿帕子擦紅魚已經光潔如新的額頭和臉頰,神色擔憂,轉頭沖着外頭趕馬的丈夫道:
“別不是你這麽些年醫術生疏,把藥配錯了吧?”
秦升嘆氣:“娘子,若當真如你所說那般,關娘子如今不會好好躺在這裏,早就沒氣兒了。”
知道自家娘子憂心,他又道:
“你不必急,她這樣,是因為她那假死藥着實是有些烈,即便流了那麽多血,身子還是有些扛不住那藥性,她又在棺材裏悶了好幾日,米水未進,身子實在是有些弱,你好好喂她些米粥下去,應當很快便好了。”
聽他如此說,苗春柳臉色這才好看些許:“但願如此。”
大約半月前,在他們離開皇宮時,紅魚忽然出現,悄悄塞給他們一張字條,等到出了皇城,他們打開字條看,瞧見上頭的內容,齊齊傻了眼。
紅魚竟叫他兩個去挖她的墳。
當時,苗春柳只以為紅魚是在同他們說笑。
她好端端的,跑到墳裏做什麽?還讓他們去挖?
後來,便聽到了皇帝将她廢棄,并打算處死她的消息。
他們一邊驚訝,一邊想法子同她取得聯系,可惜唯一能說得上話的王玄不知在忙何事,成日不着家,竟連他兒子都見不着,更別提他們夫妻二人。
于是兩人只能買了鐵鍬,煎了恢複體力的藥膳,打聽紅魚會埋在何處。
一開始,衆人說會埋在亂墳崗,畢竟她這樣的罪人能留個全屍已經是陛下開恩,可後來,那些人又改了口風,說他們也不知曉。
一打聽,原來是皇帝封後那日,竟出了意外。
具體出了何種意外,外間并不知曉,只知道,封後大典剛開始,便開始六月飄雪,雪完了,又是一場大雨,緊接着皇帝便發了瘋,撇下新後,竟把剛被‘勒死’的紅魚抱在懷裏。
很快,宮裏便血流成河,新後和好幾位大臣都死了。
這一變故,叫人始料未及,苗春柳和秦升想破了腦袋,也沒想明白那日宮中究竟發生了何事。
不但他們想不明白,宮外的百姓都想不明白,這事太過離奇,很快街頭巷尾便有無數流言蜚語傳出。
有說關娘子死得冤,所以魂魄回來報仇,弄瘋了皇帝叫他殺人的,也有說大喜日子祭祀關娘子本就不吉利,惹得上天震怒的……
可無論是哪種傳言,其中卻有一個事實,那就是——
紅魚‘死了’。
或者說,在明面上,死了。
這時候,苗春柳和秦升心中只剩忐忑不安,他們已然大約猜到紅魚的目的。
她是要假死脫身。
秦升是大夫,他自然明白,要想讓活人的身體變成一具‘屍體’且能在棺內存活不被人發現,幾乎不可能。
除非——
她吃下一種叫‘假死藥’的東西。
那藥吃下兩個時辰內,服用者的身體便會一點點變涼,人陷入昏迷之中,全身脈搏不再跳動,呼吸極弱,叫人難以察覺,随着時間推移,甚至會跟尋常屍體一般出現‘屍斑’,散發屍臭,如此這般,可維持七日。
然而這藥卻烈性極大,尋常人承受不住,一個不小心,假死便會變成真死,想要舒緩藥性,便要提前放血。
當他瞧見棺材中紅魚腹部沁出的星星血跡,瞬間明白了一切。
他和苗春柳并不知道她是從何處得到假死藥的,但在那一刻,兩人便知道,她已經計劃出宮許久了。
也許,比他們認為的還要久。
馬車出了上京,走在田野間,初生的朝陽照在大地上,是絢爛的金色。
黑夜褪去,天光明亮,熱氣一點點漫上來。
苗春柳給紅魚喂了些水,拿帕子擦她嘴角,那邊孩子醒了,揉着眼睛望向馬車上多出來的紅魚,指着叫:
“娘,姨媽怎麽在這裏?”
他記性好,見一面的人他都認得,也不怕生。
苗春柳扔了個炊餅給他吃,“你姨媽不要她那大房子了,要跟我們走,秦岩,坐好了。”
秦岩‘哦’了一聲,點頭做好,正打算将炊餅往嘴裏塞,結果馬車猛地一晃,手裏的炊餅登時飛了。
秦岩小嘴一撇,正打算擠出幾滴眼淚,幹嚎幾聲朝父親抗議,誰知打眼一瞧,卻見對面方才還睡着的人已經睜開眼,手上正拿着自己那張炊餅望着自己。
瞧他看過去,那人十分順手地将炊餅放在嘴裏咬了一口。
“娘——!”
“做什麽?渴了那邊有水囊,我跟你爹說話呢,秦升你個不省心的,能不能當心着點,瞧見石子不會繞過去嗎?你——”
“姨媽醒了。”身後傳來兒子稚嫩的嗓音。
苗春柳和秦升同時一愣,轉過身來。
紅魚嚼碎了口中炊餅,用力咽下去,翻了個身,朝兩人眨了眨眼。
炊餅,有點鹹。
苗春柳眼眶一紅,猛地撲過來,将秦岩從紅魚身前推走,确認她當真已經醒來之後,方才哽咽着、壓着嗓子說:
“冤家,你可吓死我了!”
–
或許是因為紅魚這次的行為确實有些氣人,從她睜眼,苗春柳便連丈夫兒子都不管了,時刻守着她,足足數落了她五天,害得紅魚在睡夢中也能聽見她的唠叨。
紅魚無奈,只能裝可憐,一會兒說傷疼,一會兒說沒睡好,惹得苗春柳一腔火發不出來,只能去罵秦升和秦岩。
聽着苗春柳數落兩人,紅魚頗有些過意不去,扯着衣袖将苗春柳拉回來,繼續聽她唠叨。
唠叨夠了,苗春柳倚在馬車角落冷哼一聲,問:
“說吧,怎麽回事?”
話音剛落,想起紅魚不能開口,苗春柳自己先放下抱住的胳膊,斂了神色。
紅魚像是沒瞧見,笑嘻嘻拉着她手将事情緣由一五一十告知于她。
她越寫,苗春柳臉色越是驚訝,睜大了眼睛問:
“……你說,當今天子便是小官人?”
紅魚點頭。
苗春柳和秦升對視一眼,兩人皆是久久未曾回過神來。
難怪……
難怪她會當什麽勞什子貴妃。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可既然找到了青溪,她又為何要走?
不待紅魚再寫,兩人心中已猜到了七八分。
如今這個‘青溪’待紅魚不好。
苗春柳摸着紅魚手心裏的燙傷,問:“這個……是他弄的?”
紅魚抽出手來,想了想。
算是吧。
苗春柳一咬牙,說着就要跳下馬車,被秦升喚住:“娘子,你做什麽去。”
“我去給紅魚報仇。”苗春柳氣壞了。
她不敢相信,曾經恨不得為紅魚連性命都不顧的人,到頭來卻這樣傷害她!
她的衣袖被人拉住,回頭,正瞧見紅魚對她搖了搖頭,苗春柳頓時恨鐵不成鋼:
“怎得,你心疼他?”
紅魚又搖頭,在她手心裏寫:“他不記得我了,我也要忘記他,開始新生活。”
苗春柳沒料到她如此說,理智回來,想到他兩人之間的糾葛,最終只嘆了口氣,說:
“早該這樣,早該這樣……”
她曾經那樣喜歡小官人,如今卻主動假死離他而去,想必被傷得深了。
苗春柳不敢再提他,怕引起紅魚的傷心事,即便她瞧起來像是全然不在乎那人了一般。
夜間,苗春柳主動查看紅魚脖頸上的傷,見上頭的青紫勒痕還沒褪下去,眼中不由露出些許心疼。
她瞧她頭發有些雜亂,便拿出梳篦給她梳頭,然而然而很快,她便微微一愣。
紅魚梳的并非妃嫔的發髻。
她頭發還像在雲陽當姑娘那樣散着,腦後卻被人規規整整編了幾條小辮子,用什麽東西細心綁着,苗春柳輕手解下來拿在眼前仔細一瞧,卻是幾根百索子。
這是尋常人家祈福用的東西,亦是紅魚和小官人的……
定情信物。
苗春柳只當紅魚還未全然忘掉那人,不由嘆口氣。
哪知動作太大吵醒紅魚,她見苗春柳手上拿着的東西,不由一怔。
苗春柳問道:“可要重新系上去。”
紅魚這次才明白她手上的百索子是從自己頭上拿下來的,緘默良久,并不回應,轉而拉着苗春柳主動寫了兩個字:
“衣領,鐵皮。”
苗春柳反應好一會兒,才明白她是在告訴自己她是如何死裏逃生的:“你在衣領裏縫了鐵皮?”
紅魚打了個哈欠,點頭。
不但如此,那些宮人往她脖子裏纏白绫之時,她特意将白绫在盤扣處藏着的鐵皮上卡住。
于是宮人們拉白绫時,盤扣處的白绫便從往裏收,變成了往外拉,再加上她練過雜耍,也跟師傅們學過一些‘貼罩衫’的頂槍功夫,因此才能騙過人的眼睛活下來。
原來是這樣逃出來的。
苗春柳心裏不是滋味兒:“害怕嗎?”
紅魚笑。
害怕的。
可都過去了,就如同她和青溪的曾經,都過去了。
紅魚拿過她手中的百索子,微微垂眼。
在她‘假死’的這段時間,有人細心照料過她的‘屍體’,并給她系上了這個。
那人是誰?
紅魚起身,将百索子從車窗扔了出去,百索子被風吹着,就這樣飄蕩在曠野中,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她的世界。
已經不重要了。
紅魚關上車窗,随着馬車隐沒在無盡的夜色之中。
–
馬車已經遠離上京,經過一個小鎮,幾人決定停下來休息一晚再走。
苗春柳打算到市集上買些瓜果解暑,紅魚在車上躺得發黴,也跟了去。
“岩哥兒,看緊姨媽,別叫人撞了她。”苗春柳沖秦岩喊。
秦岩應着,嚴格遵守母親的命令,跟老母雞似的時刻跟在紅魚身邊護着她,弄得紅魚哭笑不得。
苗春柳在挑夏瓜,紅魚便走到一旁看蒲扇。
正看着,忽聽人群中有人說道:“聖上要自殘?你別是胡說八道的吧?”
“你還不信呢,這話可是我上京的遠方侄子告訴我的,傳得有鼻子有眼的,說是當今陛下先是想複活那個廢妃,然後不知道怎麽的,忽然一天夜裏發了瘋,竟生生要拿燭火往自己臉上燒,要不是宮人眼疾手快救下來,陛下的臉便毀了。”
“那廢妃說不定當真是狐貍變的,回來報仇來了,陛下就是被她弄瘋的。”
……
苗春柳聽着,小心觀察紅魚的神色,見她注意力都在蒲扇上頭,便微微松口氣,沖着賣瓜的老板喊道:
“把這兩個瓜秤斤,我要了。”
最後,她和秦岩一人抱着一個瓜往客棧走,紅魚兩手空空跟在兩人身後,望着綠油油的瓜暗自流口水。
夕陽西下,晚霞漫天。
苗春柳忽然停叫問她:“當真放下了?”
紅魚望着她懷裏的瓜,點了點頭。
“那往後打算去哪兒?”苗春柳兩手擡瓜,将它湊到紅魚鼻尖。
紅魚低頭,一股清甜的瓜香撲鼻而來。
她擡頭與苗春柳對視一眼,轉頭指了指天邊的晚霞,随即笑着朝那個方向走去。
霞光耀眼奪目,帶着夏日殘留的溫暖。
世間所有絢爛之地,皆是她的歸處。
苗春柳望着她輕快的背影,站在那兒良久,終于擡腳輕踢了一下快要支撐不住的自家兒子的小腿:
“走,跟上你姨媽,咱們回去吃瓜去。”
與此同時,上京皇城內,蕭既笙猛地驚醒,額上盡是汗珠。
他動作太快,頸間的紗布就要往下掉,禦醫連忙上手給他重新系好:
“陛下,您……”
剛想囑咐兩句,卻聽蕭既笙輕聲道:
“出去。”
禦醫神色猝然一凜。
眼前的陛下說話語氣雖淡,但只剩一只眼的他,卻比從前瞧着更叫人生畏。
索性只是傷到頸間一點皮肉,若是那燭火再往上點,聖顏便要毀了,可陛下瞧着卻好似覺得痛似的,似乎真要将整個人焚燒殆盡才滿意。
禦醫心驚膽戰,無法,只得退下。
蕭既笙望着鏡中自己的臉,手指發涼。
他方才,又夢見她了。
夢見她還活着。
可是,她卻不要他了,她不吭一聲,便轉身離自己而去。
她要去過新的人生。
一個沒有他的人生。
蕭既笙喉間發緊,滿心苦澀,只覺得今年的夏日是這樣涼。
涼得他遍體生寒,不得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