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
天光潋滟, 東城十字街兩側的高樓旁栽滿梨樹,才開春,樹枝頭便冒出許多花骨朵來, 不過兩三日的功夫,個個迫不及待, 張燈結彩, 打眼望去, 似雪一般。
梨花沉甸甸墜滿枝頭,再叫江南的暖風一吹,便落入縣裏大大小小的水溪之中, 随着流水往城外去了。
溪水之上,艄公慢悠悠撐着一艘稍顯破敗的烏篷船, 随手拿撐船的竹竿敲打了下一旁岸上正在搗亂的幼童後,轉頭對站在船頭的那人喊:
“娘子, 彎身, 過橋喽——!”
嘹亮的號子聲響徹兩側街道, 惹得在溪邊洗衣的婦人們忍不住側目張望。
打眼一瞧,只見一布衣素釵的女子正盈盈立在船頭,雖瞧不清五官,但單從那白皙的面容,便能瞧出其清麗脫俗,端的是個美人。
美人婷婷而立,随船而來, 片片梨花飄落在她發髻肩頭,煞是賞心悅目, 當然,若是她沒有不斷‘咔吧咔吧’嗑瓜子的話, 那便更好了。
石橋漸近,眼瞧着就要與烏篷船相遇,見她還立在那裏,婦人們只覺得心提到嗓子眼,就在要開口提醒之前,只一眨眼的功夫,美人卻不見了。
烏篷船靜靜駛進石橋洞,漸漸遠去。
婦人們揉揉眼,低頭繼續浣洗衣裳,仿佛方才一切皆是錯覺。
紅魚倚坐船內,從頭上取下頭巾将瓜子皮包好放在背簍裏,拍落肩上梨花,這才重新出去。
一掀布簾子,那股初春河面的水汽再次撲面而來,若是五年前那會兒子,她必是要受不住的,如今在秦升開的藥罐子裏泡上這許久,才将身子養好些。
假死之前的那些事,到底傷了她的身子,北邊天寒,不适宜養傷,她又不願回雲陽去,苗姐姐和秦升夫婦兩個便只好帶着她到江南來。
初時,她并不适應這裏的氣候。
江南靠海,每到梅雨季節,便是連綿不斷的陰雨,走到哪裏都是一身的潮氣,像是在水裏泡着似的。
可後來,她卻又覺得這裏挺好。
這裏有山有水,連綿的煙雨氤氲在山麂之間,仿似人間仙境,瞧久了,便是連前世今生都忘了。
到了晴朗的天氣,跟秦岩那小子到街市上走一走,自有一番別樣的熱鬧。
想到秦岩,紅魚忍不住回頭,卻見他已然從船艙裏鑽出來,揉着眼睛,睡眼蓬松地問:
“姨媽,到了沒有?”
他們這趟是趁着天氣好到城外采藥去,姨媽身上的傷好得七七八八,嗓子卻一直不見好,這些年爹爹的藥方子不知換了多少,可就是沒有起色。
上回他偶然聽爹娘談話,說是缺了一味要緊的藥引子,娘親問那藥引子是什麽,爹爹卻答不上來。
他撓了撓頭,往船那頭瞧去,随即眨眨眼。
這麽些年了,姨媽好似沒怎麽變樣,還是同那年在宮裏初見時那般摸樣。
很快,他卻又搖了搖頭。
還是變了許多的。
那時他雖小,卻也清楚記得,那年娘親領着他到姨媽宮中時,她臉上的神情。
彼時她雖笑着,可眼中透出的孤寂和哀傷卻藏都藏不住,可如今的她,卻像是鳥飛出了牢籠,渾身透着灑脫。
這樣想着,他竟有些呆愣住。
十來歲的半大小子,已經快到紅魚肩頭高,一身舊青布襖子,因省事梳着一頭高馬尾,傻呆呆的摸樣,瞧着便有些滑稽。
紅魚想笑,卻又生生忍住,随即搖頭。
秦岩回過神來,一臉失望,打着哈欠,一邊從船艙內拿出一身大紅對襟褂往身上套,一邊越過船艙向紅魚走來:
“這成安縣竟這樣大,我都睡一覺了還沒出城。”
随即伏下身子撈起一掬帶着梨花瓣兒的水作勢要往紅魚身上潑去:
“姨媽,爹娘可有書信來,說他們何時回來?”
快要清明,是以兩月前苗春柳同秦升便一同回鄉祭祖,獨留兒子陪着紅魚。
秦岩問完話,發覺紅魚久久沒有動靜,只顧望着自己發呆,不由趕緊垂頭瞧向水面。
可是他臉上方才在船艙中睡出了印子?
沒有啊。
再擡頭時,紅魚那邊已然回過神來,比劃着告訴他,這個月他父母的來信還未到。
“哦。”秦岩揉着臉,百無聊賴地躺在船頭,吹着空中落下的梨花花瓣玩兒。
紅魚将手中接住的梨花全往他臉上撒,惹得他不住打噴嚏。
紅魚垂眼瞧着少年,未幾,終于移開目光。
不知怎麽的,方才見少年紮着馬尾、一身紅衣過來,她竟有些恍惚,仿佛瞧見一位故人。
但也只是一瞬間而已。
曾經以為永遠陪在身邊,揉進骨血裏的人,走着走着,也就散了,多年後再想起來,不過也就是模糊的一個身影而已。
就像阿娘曾經說的那樣,往前走,永遠不要回頭。
時光這樣無情,誰又該記得誰呢。
紅魚踢踢秦岩,秦岩立即讓出位置,紅魚與他并肩躺着,學着他的摸樣吹花瓣。
“姨媽,你全吹我臉上來哩。”
紅魚給他道歉,卻仍舊不改。
秦岩努着嘴,翹着二郎腿,頭枕着兩臂敢怒不敢言,正琢磨着怎麽報複回去,忽瞧岸上人頭攢動,熱鬧非凡,有些不明就裏。
前頭艄公一拍額頭:“今兒是縣太爺上任的日子,你瞧瞧,我怎麽給忘了?”
“縣太爺?”
“是哩。”艄公見終于有人搭理他,開始止不住話匣子,“聽說是什麽新科的探花,自小苦讀,今年才不過二十出頭,生得一表人才,剛中榜就被京裏幾戶世家榜下捉婿,啧啧啧……”
秦岩原本同紅魚一樣,并不十分在意,只當個消遣聽,左右他們在成安縣并不常住,等爹娘回來,他們說不定便要搬到下個地方去,這新上任的縣太爺也不幹他們的事。
然而聽聞對方将那些世家的親事全都拒了,又多次上書頂撞當今聖上時,秦岩一雙眼睛不禁‘噌’的亮起來。
他餘光瞧向紅魚,訝然道:“這位縣太爺……”
“好生勇猛。”
他糾結了下用詞,轉而斬釘截鐵道。
雖未見過,但這人敢給那位找不痛快,他心中便生出無限好感,有生之年,他定要好好與他結識一番,好好問問他,他究竟是如何‘頂撞’那位的,想到那位氣得咬牙切齒的摸樣,他心裏便覺得痛快。
替姨媽覺得痛快。
他轉頭望向紅魚,對方卻已然閉上眼,睡着了。
“可憐這位官人,原本前途無量,便這麽被貶到咱們這兒來,你說說貶到哪兒不好,偏偏是江南這個是非場裏……”
艄公還在喋喋不休,秦岩卻已經聽不進去,進船艙內拿出一件素色披風蓋在紅魚身上,照舊躺在原處,聽溪水在耳邊嘩嘩作響。
–
大約小半個時辰的功夫,船只終于來到城外,紅魚扔給艄公幾枚銅幣,帶着秦岩便上了山。
成安縣外的幾座山巒,連綿起伏,首尾相連,山中設有幾座寺廟,早晚能聽見鐘聲從山中隐隐傳來,莊嚴肅穆。
兩人來過幾次,因此對此地也算熟悉。
紅魚如今的藥方裏并沒有什麽名貴的,左不過是熟地、川芎這樣的常見藥材,但如今不知怎的,江南一帶藥價飛漲,竟比從前高十倍不止。
每回從別人手中買藥,紅魚都直呼肉疼,于是大手一揮,帶着秦岩便往山上趕。
累是累了點,但總比拿買金子的價去買藥強。
如今挖藥的人多,山裏的藥材銳減,尋半天也尋不到一顆。
紅魚倚在樹幹上拿楊樹葉扇着風,秦岩擦了下額角的汗:
“姨媽,你在這裏坐着,我去找。”
這怎麽成,他還是個半大孩子,然而不等紅魚反應,秦岩已經背着背簍不見了。
紅魚無奈,只得由他去。
坐了半日,日頭越升越高,紅魚只覺得口感舌燥,她依稀記得這附近好似有條水溪,便在原地留個記號,一路循着記憶尋去。
然而水溪沒尋到,倒尋到兩個人,還有——
一只野狗。
“老丈,你莫怕,躲在我身後即可。”
透過樹幹縫隙望去,只見一書生摸樣的藍衣男子正手持一根長棍,擋在一樵夫跟前,那樵夫摔倒在地,卻還緊緊護住懷中的柴火。
紅魚躲在一根粗壯的樹幹後,眨了下眼。
那男子只見背影,衣裳也并不名貴,周身的氣度卻格外引人注目,仿似歷經百年的書卷,不起眼,卻沁人心脾。
他明明那樣害怕,額上已經沁滿汗珠,白皙的手掌險些拿不住那稱不上粗壯的樹棍,卻還是挺直脊背,一往無前地擋在那樵夫跟前。
“官人,我家裏還有事,你,你……”
那樵夫見有人救他,竟抱起柴火一溜煙兒跑了。
男子似乎一點沒覺察到,還在那裏緊緊盯着那野狗,時不時揮舞着樹幹,對身後道:
“老丈,你瞅準時機,等我拖住它,你就——”
轉過臉來,瞧見身後空無一人,不禁有些愣住。
“……跑。”
瞧他呆愣的摸樣,紅魚想,他大約與那老丈并不認識,偶然見老丈被野狗所困,是以挺身而出,如今那老丈卻留他一人在此,若自己是他,大約是會怨怪的。
然而下一刻,紅魚便見他一副狠狠松了口氣的摸樣,轉頭朝那野狗道:
“老丈已走,你傷不着他了。”
紅魚張了張口。
這世上怎會有這樣的傻子?
那男子慢慢往後退,野狗停在原地,倒也沒再往前。
“姨媽————!”
遠處一聲喊叫,突兀的在山林中響起。
紅魚只覺得嘴角一陣抽搐。
臭小子,找抽!
果然,那野狗被這聲喊叫激怒,猛地朝前撲去。
‘轟隆——”一聲響,整個世界安靜下來。
紅魚從地上爬起來,也不管滿身的泥土,走過男人身邊,從呆愣的他手中抽出那根樹棍,照着被踹飛的野狗腦袋就是狠狠一揮。
随即轉頭瞧向男人,像是在說:“你要不要試試?”
那男人卻只愣愣望着他,一動不動。
紅魚只當他被吓傻了,拄着木棍就往回走。
嘶,方才那一踹好似把腿拉傷了。
然而走過那男人身邊時,卻聽他口中喚道:
“……姐姐?”
紅魚腳步一頓,轉頭望過去。
他似乎下了很大決心,才道:“娘子,你……是不是姓關?”
這人如何知道她姓什麽?
紅魚一陣狐疑,心中警惕頓起,若不是知道不可能,她都要懷疑是不是那人知道她還活着,千裏迢迢改頭換面從上京過來抓她了。
見她神情,男人竟比方才面對野狗時還要僵硬,聲音亦有些發顫:“……我是嚴钰。”
嚴钰……紅魚仔細在腦海裏搜索這個名字。
不知過了多久,一張陌生卻稍顯稚嫩的臉漸漸浮現在眼前。
她手中的樹棍砰然掉落,砸在腳面上,一陣鑽心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