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擇(追妻)
就在一個時辰前, 嚴钰來信,言他這幾日要出一趟遠門,若有不測, 叫她趕緊收拾東西帶着錢氏和孩子離開江南。
信上,他字跡缭亂, 顯然寫時十分匆忙, 即便如此, 她依舊能飛速認出他的筆跡。
嚴钰一向是持重的性子,幾日前過來瞧她,還說明兒要來接她家去, 若非發生難以解決的嚴重之事,他不會寫這樣的信給自己。
到衙署裏一打聽, 才知在不久前,嚴钰已經被知府下了獄。
聽到消息, 紅魚只覺得腦袋‘嗡’的一聲響, 半日沒反應過來。
“……好好的 , 怎麽忽然被下獄?”
嚴钰做官一向清廉,也一向小心,除了幾月前擅離職守前去雲陽尋她一事,幾乎從未行差踏錯過,他也從未有何把柄落入旁人手中。
被她拉着尋問的衙役也算受過嚴钰的恩惠,請她到無人的廊下小聲告知她實情。
原來前些時日江南最有名的陳家給朝廷輸送一批絲綢,從商戶手中低價買入, 高價賣與宮裏,從中謀取巨利, 并做假賬掩人耳目,這匹絲綢經過嚴钰手中時, 被他查出端倪,并順騰摸瓜,挖出陳家這些年的多筆壞賬,數目足有百萬兩之多。
于是乎,他趕緊将此事寫奏章報與朝廷,只要叫證人在供詞上畫押,陳家即便不倒,也要栽個大跟頭。
然而奏章剛送走,證人便在獄中挂了脖子,離奇死亡。
陳家一邊向朝廷哭訴,控告嚴钰污蔑忠良之罪,一邊請嚴钰過府一敘,私下請求和解。
嚴钰前些時日去了一趟陳府後,又發現了一些新線索,今日正打算再去查,找尋新證據,還沒出門,知府便派人将他拘了起來。
知府一臉正色:“爾膽敢沾染皇家絲綢之事,從中做假賬牟利,被發現還想賄賂陳家,賄賂不得又想對陳家實以誣告,實乃大罪,本官已将你的事寫成奏章上報朝廷,在此之前,先将你羁押,等候朝廷發落。”
“夫人。”衙役勸她,“事情就是如此,大人是鬥不過他們的,這次怕也是兇多吉少,您就聽大人的,趕緊帶着老夫人和孩子離開江南,或許有一線生機。”
紅魚愣愣聽他講完,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這些事,嚴钰從未跟她講過,他從來是報喜不報憂的性子,在她面前再是疲累,都很少表現出來或是發牢騷。
她原本想着跟蕭既笙吃完飯,同他告別就跟嚴钰回家中,哪知天降大禍。
怎麽辦。
紅魚扶住廊柱,穩住心神,拼命想着對策。
未幾,想起蕭既笙就在這兒,若她去求,看在她的面兒上,嚴钰應當會平安無事,只不過多半會暴露他的身份罷了。
心下微松,說着就要回大慈寺尋蕭既笙,然而剛一轉身,一只腳還沒踏出縣衙大門,腦子裏飛快有什麽東西閃過,整個人忽地頓住。
她緩緩回過神,朝那衙役問道,“……你方才說,你們大人早寫了奏章送往上京去?什麽時候?”
衙役回道,“大約三個月前了。”
話音剛落,衙役便察覺到紅魚的臉色一點點變得沒了血色,整個人像被什麽東西定住,一動不動。
衙役慌了神,上前,“夫人……您沒事吧?”
紅魚擺了擺手,說了句多謝,這才重新轉身出去,一雙腳踏出縣衙門檻兒時,腳上沒力氣,身子一歪,差點摔倒。
衙役又詢問了一遍她的情況,“您真沒事兒?”
她瞧着可不像沒事兒人的模樣,他都有些懷疑出了縣衙大門,她還能不能分清方向,全須全尾地回去。
紅魚擺擺手,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擡起腳往大慈寺的方向走去。
三個月前。
蕭既笙人還在上京。
從江南到上京,折差最慢也就半個月,若是走進京專道則更快。
紅魚停下腳步。
整件事,他一直都知道。
這些日子,他看着嚴钰在自己眼皮底下同陳家打擂臺,卻絲毫不露聲色,若非今日發生這樣的事,她來問了一嘴,怕是會被他蒙在鼓裏一輩子。
嚴钰是他下放到江南的,而他一來,就盯上了江南最大的世家陳家,這背後,有沒有他的推波助瀾?
若有,他的目的又是什麽?
一路摸回寺裏,到廚房裏将那碗面盛出來擱在桌上,坐在凳子上,直到蕭既笙回來前,她都在思考這個問題。
她望着他恍若不知地同她說笑,将做好的飯菜擱到桌上,又往她手裏塞一個金項圈。
她想,他果然是會演戲的,又或者說,全然沒有心肺。
暗地裏推她丈夫入火坑,卻還能在這裏若無其事地同她談笑風生。
靈光乍現般,她問出了那句:“你是不是想殺嚴钰?”
他的反應同她預料的一樣。
平靜,無辜,卻全然沒有一個不知情人該有的意外。
那一刻,她忽然想通了一些事。
坊間早有朝廷對陳家不滿的傳言,而蕭既笙幾次到長安縣,卻好似全然不知這個家族一般。
他看着嚴钰一次次同陳家起沖突,卻全然沒有阻止的意思。
他明知道,陳家和它相關的那些家族對阻擋他們利益之人,不會留分毫情面。
他們随時會對嚴钰下手。
而他一直默默看着,怕不是就是在期待這個結果。
從一開始,嚴钰就是一個注定會被犧牲的棋子,而這顆棋子,卻足以撼動陳家。
怕是在他心裏,嚴钰注定的‘死亡’反而是一種榮耀。
紅魚想起自己在同蕭既笙重逢之初,百般忐忑,為了怕他因自己嫁給嚴钰而遷怒于他,費盡心機同他周旋,向他讨來一張不會傷害的嚴钰的聖旨的情景,只覺得自己愚蠢可笑。
他在宮中浸淫多年,早被權利吞噬,她在宮中那些年,已經見識過了。
可她被他說動,有了那一絲絲心軟,只以為往日種種,皆是他失憶的緣故。
可到頭來,老天又狠狠抽了她一巴掌。
告訴她。
如今站在她眼前的這個男人,他就是冷漠、虛僞、狠辣又無情。
別做夢了,他早不是從前那個少年郎。
東西‘嘩啦啦’落一地,滿地狼藉,蕭既笙還是靜靜坐在那裏,不悲不喜,臉上的神情同方才沒有絲毫改變,只微微側過頭,用那僅剩的一只眼睛望着地上,默然無語。紅魚:“放過他。”
蕭既笙将視線重新落回紅魚臉上,他戴着眼紗,紅魚瞧不清他眼中的神情,只能聽見他的聲音在屋內響起,無波無瀾。
“剛做好的面,可惜了。”
他還惦記着那碗長壽面。
紅魚只當他避重就輕,只輕聲道:“嚴钰是我的丈夫,他若出事,我絕不獨活。”
蕭既笙脊背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猝然一僵。
他竟不知,在這世上,有比刀劍槍炮更猛烈的殺人工具。
短短幾個字而已,卻好似化作利刃,将他的心肝脾肺桶個徹底。
原來,她這樣喜歡嚴钰。
喜歡到要跟他同生共死的地步。
好,很好。
慢慢的,蕭既笙将手中筷子擱在桌面上,垂下眼簾。
當他再次擡頭之時,紅魚已經不見了身影,他緩緩起身,走到門邊,将掉落的金項圈撿起,帶着細小傷疤的手指輕輕摸在上頭凸起的‘福’字上。
那是他親手刻的,寺裏的師父說,親手在金項圈上刻個‘福’字,收到的孩子和她的母親,能一生平安順遂。
他手藝不精,刻得不好,歪歪扭扭的,一點不好看。
她不喜歡,應當的。
陽光照進來,将他挺拔但消瘦的身影在地上越拉越長。
–
紅魚離了大慈寺,租個轎子回家,對錢氏說嚴钰這幾日被朝廷派往雲陽辦差,怕是要好一段時間不回家,讓錢氏不必擔心。
到廂房和後廚分別囑咐奶娘和張五橋,不要将外頭的事講與錢氏聽,也不要放她到外頭去,免得聽到風言風語急出病來。
“是。”
将一切安排完畢,紅魚回房,抱着孩子在懷裏半晌,将臉貼在她稚嫩的小臉上。
“娘親會帶你爹爹回來。”
孩子不哭不鬧,沖着她笑。
紅魚眼睛一熱,誇了句:“好孩子。”
半個時辰後,紅魚出現在陳府大門口,“我要見你們三爺,煩請通禀一聲。”
有人出來,似是早預料到她來似的,對她道:“我們三爺在山上望風臺乘涼呢,小人這就領您過去。”
紅魚說了句有勞,上了陳家的轎子。
望風臺在城外,離這裏不遠,一行人一路颠簸,不多時便落了轎。
紅魚下轎,朝不遠處亭子裏那個穿着華麗的男人走去。
陳三爺待紅魚倒是客氣,請她坐下吃茶。
紅魚開門見山,直截了當地将事情說了出來,“夫君魯莽,但三爺若處置了他,對您也沒多少好處,不如各退一步。”
陳三爺搖着灑金川扇子,為難道:“是嚴大人硬咬着我們陳家不放,可不是我咬着他。”
見他沒有松口的意思,紅魚道:“夫君最是聽我的話,若三爺放了他,我保證他不再與陳家作對,若三爺實在不放心,可以使人在朝廷用些力,罷了他的官,到時他對朝廷無用,三爺也相對安全些。”
陳三爺眯眼瞧她,忽然笑起來,“怪道嚴大人對夫人您如此寵愛,卻原來是個女諸葛啊。”
知這話是故意臊她,紅魚也沒腦,“三爺說笑了,我只是想叫咱們兩家都平安無事罷了,您想想,是不是這個理兒。”
“若我偏要尋嚴大人的麻煩呢。”
“那便只有魚死網破了。”
紅魚擡眼,輕聲道,“之前有關那筆絲綢的人證是沒了,可物證還在。”
陳三爺嗤笑:“物證在我手裏,于你們有何用?”
紅魚淡淡道:“物證是在您那裏,可當初夫君處理此事時,為防萬一,我替他備印了一份。”
陳三爺搖扇的手忽地停下。
紅魚還是那副不急不緩的模樣,“您或許不知,我從前跑江湖學藝,造假的手藝一流,尋常人輕易分辨不出來,您鐵定在想,您有人在朝廷上,證據又是假的,必定不會有事。”
“可您想沒想過,一旦陳家的這樁案子在朝廷開始走流程,就不是陳家還有陳家在朝廷上的貴人可以決定的了。”
“這世上,可不止陳家一個世家,想取而代之的大有人在。”
亭子裏開始出現一陣漫長的寂靜,漫長到紅魚鬓邊已經隐隐沁出濕汗。
不知過了多久,才終于聽見陳三爺又笑起來,“夫人當真是女中豪傑啊,我都有些佩服了。”
這回,他的稱贊倒有些真心實意。
紅魚表示不敢受他誇獎,只問,“那我夫君……”
陳三爺:“自然是放了。”
紅魚心下猛地一松,然而還未等她徹底安心,便察覺到一絲不對。
她擡頭望向陳三爺。
她已經足夠小心,來到這兒後滴水未碰,怎麽還會……
陳三爺依舊悠悠搖着扇子,輕聲道:“一點特制的迷藥而已。”
紅魚轉頭,這才用餘光瞥見不遠處正在燃着的一鼎香爐正在悠悠冒着青煙。
就在她失去意識之前,聽到陳三爺道:“夫人,好戲該上場了。”
–
當看到蕭既笙的身影遠遠出現在亭外不遠處的林子裏,陳三爺緩緩起身,眼中露出一抹激動之色,擡手摸上紅魚的臉。
“果然,只有擒住這婦人才能逼您現身啊。”
“陛下。”
蕭既笙緩緩擡眼看他,擡手往他腦門射出一枚飛镖,卻被陳三爺身後的死士揚手用劍擋住。
蕭既笙:“別碰她。”
陳三爺笑,“小人自然知道她是您的心頭肉,不敢造次,只不過小人替您不值啊。”
他低頭瞧了瞧紅魚的臉,啧啧兩聲,“您對這婦人癡心一片,可知她是如何對您的?”
“方才,她同我在這裏說了半日,可半句沒考慮過您的宏圖偉業,滿口都是她那個無用的夫君,您說。”
他一副惋惜的模樣,“您這是圖個什麽,”
蕭既笙沒吭聲,将腰間所配的劍抽出來,緩緩向亭子走來。
陳三爺注視着他越來越近,眼中閃動着一抹喜悅的瘋狂。
這位皇帝陛下在江南這麽久,他竟全然沒有發現,還是他帶這位關娘子到雲陽去,曝露了行蹤,叫自己在雲陽的眼線發現,才發現當今聖上竟不遠千裏跑來江南,在一個有婦之夫跟前伏低做小,同她糾纏不清。
說出去誰信,當真是天下奇聞。
如此昏聩的君主,哪裏當得起天下,即然如此,還不如他來登上那個位置!
他們蕭家已經坐了近百年的皇位,他們坐得太久,坐得屁股都發燙了,如今也該換他們陳家來坐坐了。
他當然不會蠢到同雲陽的徐氏父子一般,公開造反,只要叫這位皇帝無聲無息消失,上京那位太子年幼羽翼未豐,他們陳家趁機把控朝政,到那時,想要再進一步,簡直易如反掌。
是皇帝太蠢,太笨,偏要迷戀這麽一個自作聰明的婦人,還為了替她尋雲陽的杜鵑花逗她開心将那些錦衣衛和死士全派出去,當真是蠢鈍如豬。
他這樣作死,就別怪他心狠手辣,畢竟這樣千載難逢的下手機會若是錯過,便再難遇到。
蕭既笙離亭子越來越近,殺了多個死士和護衛後,明顯體力不支。
越來越多的護衛從陳三爺身後出來,上前同他對打,兩柱香後,就在陳三爺再等不下去之時,蕭既笙終于倒了下去。
陳三爺笑,巫醫的藥,果然好用。
等蕭既笙再醒來,已經是半個時辰後。
他擡頭,發現自己被捆綁在一根柱子上,而離他不遠處的另一根柱子,綁着奄奄一息的嚴钰。
紅魚已經醒了,正站在他們兩個人面前。
陳三爺擡腳走到她身後,在她耳邊緩緩開口。
他聽見他問她:
“夫人,這兩個人只能活一個,你是選你的丈夫,還是你的情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