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京(追妻)
忘記一個人這件事, 對紅魚來說其實很容易。
畢竟,她也不是沒忘記過蕭既笙。
從宮裏出來幾年,又遇上嚴钰, 無論是身為皇帝的他,還是身為青溪的他, 都已經在她世界裏漸漸淡去。
若不是他為了處理陳家的事到成安縣, 再次出現在她的生命裏, 她怕是連他如今長什麽樣兒都不記得了。
她一向是個很識時務的人。
就像蕭既笙說的那樣,如今,她好好過自己的日子, 同嚴钰相伴到老,将安和撫養長大, 或許還會再生一兒半女,等将來老了, 看兒孫繞膝, 壽終正寝, 對她來說,才是最好的結局。
至于蕭既笙,早該如散落的煙火一般消失在她的生命之中。
一回生二回熟,紅魚堅信,這回自己也能做得很好。
她回到家中,像是從未遇到過蕭既笙一般,同嚴钰、錢氏說笑, 今日哪家小夥在外做生意發了財,明日哪家姑娘上香遇到了如意郎君, 回家偏要家裏打聽……
如同世間那些最尋常的婦人一般,拉着家常, 操心每日該穿什麽、吃什麽,家裏孩子今日又調皮沒有,長高了幾寸。
小安和周歲那日,家裏擺了十幾桌宴席,請街坊鄰居過來吃飯,席間,小安和忽然摟着她脖頸,叫了一聲‘娘’,不知怎麽的,紅魚的淚霎時就流了下來。
旁人問,她飛快抹掉淚水,笑起來,眼睛發亮,“高興的。”
席上一片恭喜聲,争着搶着要抱安和。
紅魚一邊笑一邊将孩子遞給他們,囑咐道,“安靜些,別吓着她。”
“哎呀,我們小安和生得真俊,這麽早就開口說話,将來也定聰明的緊。”
“那是,瞧瞧我們安和身上挂着的金項圈兒,哎呦,襯得我們安和更好看了。”
……
紅魚瞥了一眼那金項圈,瞧見那上頭有些不大規整的‘福’字,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當晚,紅魚吃了許多酒,最後還是被嚴钰扶着才回的房間。
她側躺在榻上,被嚴钰擦了臉,哄着喝下解酒湯。
她望着嚴钰的臉,迷迷糊糊摸上去。
“……你怎麽不笑啊。”
他這些日子對着她,總是沉默以對,好似不怎麽高興似的。
嚴钰沒吭聲,将手從她手裏抽出來,背着身子坐在桌前,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哪知還未送到嘴邊,那酒盅便被一掌打飛。
‘咣當’一聲,在寂靜的夜裏分外清晰。
嚴钰擡頭望向紅魚,對方神色有些恍惚,喃喃道:“你不能吃酒。”
嚴钰:“……為什麽。”
“你吃了酒,會渾身長紅疹,你……”
話音未落,嚴钰已經起身,握緊她的雙肩,語氣痛苦。
“姐姐,你看清楚我是誰!”
被他一聲‘姐姐’猛然喚醒,紅魚望着他的臉,蠕動了下嘴唇。
“……我吃酒吃糊塗了,記錯了。”
見她還在自欺欺人,嚴钰頹然松開她肩膀。
“不是你記錯了,是你認錯了人。”
紅魚還要否認,嚴钰擡頭,“你把我認成了誰,是你的青溪,是不是?”
面對他烏黑清澈的眼眸,紅魚舌尖的那個‘不’字卻怎麽也吐不出來,只能輕聲道:“對不住,往後……再不會了。”
聽她如此說,嚴钰卻只是将腦袋微微垂下去,搖頭,“姐姐,你終究忘不了他。”
紅魚有些慌亂,捧起他的臉,“不,我會忘了他的,這些日子,我一直做得很好,不是嗎,今日只是意外,你再給我些時間。”
嚴钰将手放到她手背上,另一只手緊緊握起,指尖有些發白。
是,她這些日子是做的很好,仿佛那個人從不存在一般,對他體貼,對錢氏恭敬,女兒也在他們的照顧下漸漸長大,旁人都說,他是修了三世的福,一家子這樣和氣令人豔羨。
可他卻知道,這一切不過是假象罷了。
紅魚越是對他好,笑得越是高興,他卻越是不安和心酸。
當一個人越想隐藏一件事,便會讓自己很忙,假裝毫不在意,絲毫不會提及。
她便是這樣,每日忙忙碌碌,好似從未認識過蕭既笙一般。
可身為丈夫,妻子心裏究竟藏着誰,他還是能察覺一二的。
就像看到喜歡的飯菜總會想多吃幾塊一樣,即便再努力不看那道菜,不停将筷子伸到其餘盤子裏,也改變不了她喜歡那道菜的事實。
他可以欺騙自己,他就是紅魚喜歡的那道菜,可紅魚自己卻欺騙不了她,即便她裝得那樣像,那樣好,一旦卸下僞裝,她心裏的那個人便會不自覺跑出來,取代他的位置。
兩個帶着面具的人在一起做夫妻,注定痛苦。
往後還有幾十年要過,他也許可以忍受,可她呢,會情願一直同他過這樣的日子麽?
即便過下去,又有什麽意思。
他站起身來要走,卻被她從背後抱住,“你不能這麽對我,阿钰,我保證,再給我些時間,我會忘記他的,你相信我。”
她不想失去她的家。
許是喝了酒的緣故,她今日格外脆弱,說話時甚至帶了一絲哭腔。
嚴钰想她自幼孤苦,又實在愛她,到底于心不忍,轉過身來。
紅魚立馬抱住他,“你不走了吧。”
即便知道她此時不過是在向他證明她心裏有自己,嚴钰還是沒有勇氣推開她,手緩緩覆在她腰間,輕輕‘嗯’了一聲。
他将她抱到榻上,褪去她的衣衫,抱着她吻。
等到這一場彼此心知肚明,用來維系關系的床事結束,已經月上中天。
月光透過窗格灑向床榻上的兩人,本應是一場朦胧美好的情.事,可紅魚和嚴钰卻誰都沒說話,赤着身體并排躺着,中間不過只有一寸距離,卻像隔着一條銀河,誰都沒有跨過去。
漸漸地,紅魚體力不支,睡了過去,而嚴钰卻只是望着她,不知在想些什麽。
月光不知何時已經消散,外頭響起呼嘯的風聲。
要下雨了。
嚴钰給紅魚蓋上被子,自己則背過身去,望着床幔上那兩只交頸的鴛鴦,久久不曾閉眼。
–
日子就這樣過去,轉眼就到了七月,正是炎熱的時候,嚴钰收到了朝廷的調令,升任他做戶部侍郎。
錢氏知道後很是高興,連忙收拾東西,等着舉家遷往上京。
紅魚要幫她,被她阻止,“好好看着安和就是了,旁的事不用你操心。”
自從幾個月前瞧見紅魚前往陳家園子裏,錢氏對她便再不似從前親近,不是這不滿意,便是那不舒心,紅魚同她說話,她也是時常愛答不理。
索性,她并不是個黑心眼愛折磨人的婆婆,做的最多的也就是言語間陰陽紅魚兩句,提醒她注意婦德,并不曾故意給她使絆子戕害她什麽。
紅魚知道,大抵是自己前些日子時常徹夜不歸的事叫她知道了,讓她誤會自己紅杏出牆,這才變了臉色。
想解釋,但勢必會牽扯出蕭既笙,因此終究沒有開口。
見她嘆口氣,答應自己一聲離去,錢氏不免抿了唇。
她這個兒媳婦,從前那樣好一個人,怎得如今成了這個樣子,偏自己兒子還一副沒事人樣子,照樣哄着她敬着她,一時間胸間像是被悶了一口濁氣,不上不下。
到了晚間,聽說她身體不适,嚴钰打簾子進她屋裏來,行了禮。
“娘,孩兒找姐夫過來給您把把脈如何?”
錢氏說不用。
嚴钰出去,又端了一碗冰沙粥進來,擱在桌上,道:“這是姐姐特意給您做的,專門給您消暑,兒子都沒這個待遇,您趕緊喝了吧。”
錢氏瞧見他這幅樣子就來氣,一把将團扇扔他懷裏。
“姐姐姐姐,她都那樣對你了,你還跟供佛似的供着她,我問你,她兩個月怎麽不成日往外跑了?”
見錢氏還在糾結之前的事,嚴钰有些無奈。
“娘,我已經跟您說過很多遍了,她去陳家是有要事,不是您想的那樣。”
錢氏:“我想的哪樣兒?你也知道說出來不光彩?”
随即站起來,深吸一口氣。
“好,你告訴我,究竟是什麽要事,讓她成晚的不歸家,除了她在那園子裏藏了人還有什麽?”
見嚴钰還要張口,她打斷她道,“你也不必反駁,我打聽過了,那園子被查封以後,就只一個看門的漢子在裏頭守着,她除了去跟他私會,還能去幹什麽?”
嚴钰不想自己母親去打聽這些,不免一驚,“娘,你打聽這些做什麽”
“我若不打聽,現下還蒙在鼓裏呢。”錢氏冷哼一聲,沒好氣道:“你是不是個傻的,她從前跟先皇的那些事也就罷了,那是正經婚嫁,如今這回,算個什麽?你還替她瞞着……”
忽然想到一事,她忽然擡頭,問,“不會是你親自送她過去的吧?”
嚴钰抿了唇,“……偶爾。”
錢氏一下子就眼紅了,猛地朝他背上拍了一掌。
“天爺啊,将來九泉之下你讓我還有什麽臉去見你爹,我成日只管叫你讀書,還真把你教成個書呆子了,那是你媳婦兒,你,你……”
說着就要暈過去。
嚴钰臉色一變,連忙扶着她,掐她人中。
“娘,當真不是你想的那樣兒。”
錢氏簡直要哭暈過去,“……那你說,到底是個什麽樣兒……”
嚴钰将她扶在榻上躺下,撩起袍子跪下。
“娘,兒子有一事瞞着您,望娘恕罪。”
錢氏連瞧也不瞧他一眼,直直望着房梁,一臉生無可戀的模樣。
嚴钰磕了個頭,正色道:
“姐姐原是從前召宣王的血脈,召宣王平反後,朝廷封賞了她為郡主,她因為和先皇的舊事,不願當這個郡主,流落民間久矣,但朝廷一直念着她,前些日子陳家倒臺,朝廷特意将陳家的幾間園子賞給她,她去陳家,便是為了這個事。”
錢氏原本只是靜靜聽着,然而她還沒來得及察覺到他話中的漏洞,比如,朝廷賞賜園子,紅魚為何一聲不吭成夜在那裏不歸家,便先被他頭一句給震住了。
“你說什麽?”
錢氏飛快坐起身,探身詢問。
嚴钰抿了下唇,重複道,“朝廷賞了姐姐幾所園子……”
“不是這個。”錢氏竟從榻上下來,來到嚴钰跟前,蹲在他跟前,眼睛睜得碩大。
“你說她……是誰的血脈?”
嚴钰對自家母親如此大的反應有些不解,但還是如實回答。
“召宣王。”
“…….哪個召宣王?”
“自然是那位名震天下,被從前的雲陽王徐文期所害的召宣王,關柏。”
錢氏愣在那裏,久久未曾回過神來。
她只知紅魚從前做過皇妃,卻從未知道她是關柏的女兒。
“娘。”嚴钰瞧她臉色不對,連忙扶住她,“您怎麽了?”
見她久久沒有反應,嚴钰連忙起身,“我去找姐夫來。”
“回來!”
錢氏猛地抓住他的胳膊,深吸幾口氣,好半晌才緩過氣來。
“……沒事兒,娘沒事兒,今日你同我說的話,別叫你媳婦兒知道。”
嚴钰有些莫名,“娘,究竟怎麽了?”
“真的沒事兒,我,我就是有些累。”錢氏擡手趕他走,“行了,你趕緊回去休息吧,紅魚還在等你呢。”
“姐姐當真沒有……”嚴钰還惦記着不讓錢氏冤枉紅魚。
“我相信。”錢氏飛快點了頭,“你方才說的話,我都相信。”
見她并不似作假,嚴钰這才放下心來,再三确認錢氏沒事後,終于轉身離去。
他一走,錢氏便立即将房門關上,身子倚在門框上,牙齒在打顫。
召宣王的女兒……
她眼前又浮現起那年冬天,丈夫趴在大雪裏,被雲陽王的小兵踩着頭顱的畫面。
雲陽王高坐在打馬上,悠悠喝着一壺剛燙好的熱酒。
小兵将她丈夫的一只手扔到火堆裏,很快,那手便被燒焦,冒出陣陣香氣:“王爺,他不說。”
雲陽王瞥了她肚子一眼,“刨開這婦人的肚皮,叫他提前見見他的骨肉。”
小兵應了一聲,提着刀便擡腳朝她走來。
丈夫終究是怕了,給雲陽王指了一個方向。
雲陽王提醒他,“不要騙我,否則等我回來,你知道下場。”
丈夫将腦袋磕在他座下那匹馬的馬蹄上,“不敢欺瞞王爺。”
照着丈夫所指的方向,雲陽王果然尋到了召宣王關柏,将他逼至懸崖邊,一刀砍下了他的腦袋。
而丈夫也憑借這個功勞,得到一個不小的官職。
可他沒有接受,連夜帶着她離開了雲陽,逃往蜀地。
到了蜀地,丈夫終究是沒逃過良心的譴責,在嚴钰出世前一個月離開了人世,唯一留給她的,是身上那枚刻有‘召宣’二字的玉佩。
召宣王曾對他有救命之恩,那玉佩是那回召宣王救了他之後,聽說他家貧,還有一個剛有孕的妻子,賜給他的。
可他終究背叛了他,致使他亡命。
如今,他們的兒子竟然娶了召宣王的女兒,這怎麽不讓人震驚?
他們一家都是罪人,若讓嚴钰知道了,會怎麽樣?紅魚知道了,又會怎麽樣?
還有安和……
她還那麽小。
錢氏的身子慢慢滑落在地,将臉埋進手心裏,一時間心亂如麻。
–
紅魚總覺得錢氏近日有些不大對勁。
不同于幾日前的陰陽怪氣,如今她見着自己,神态間竟多有躲閃,有回遠遠瞧見她,她正要上前打招呼,錢氏卻像被踩着尾巴似的,趕忙低着頭走了。
紅魚弄不明白怎麽回事,問嚴钰,他也說不出個一二。
索性這些日子忙着收拾東西搬家,因此同錢氏也沒多少機會碰面,彼此之間也算瞧得過去。
他們要去上京,自然要同苗姐姐一家告別。
兩家人臨行前一起吃了頓團圓飯,席間,秦岩抱着她抹眼淚:
“姨媽,不去上京不成麽。”
苗春柳擰着他耳朵将他從紅魚身上扒下來,“這麽大人了,叫人家瞧笑話,你姨丈高升,你姨媽能不跟着去嗎,你要真想她,等有空咱們就去瞧她,這還不成?”
秦岩捂着耳朵,霜打的茄子一樣,還是不大高興。
苗春柳瞧兒子這樣,也是傷感,但她明白,天下無不散的宴席,紅魚嫁了人,有自己的日子要過,她們也不能在一塊兒一輩子。
偷偷抹了眼淚,笑着朝紅魚道,“好好的,等到了給我寫信,得了空,我們就去看你。”
紅魚點頭,跟苗春柳碰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離開成安縣那一日,滿縣的百姓都站在岸上送行,密密麻麻,瞧不清盡頭。
苗春柳一家站在其中,沖船上揮手。
紅魚将腦袋探出船艙外,沖她高喊:“苗姐姐,我等着你來找我!”
船開動,岸上的人影越來越小,直至縮成一個黑點,再也消失不見。
船一共行了大半個月,這期間,錢氏推脫身子不舒服,躲在屋裏,很少出來,而嚴钰大多時候都在甲板上瞧風景,即便回來跟紅魚同處一屋,彼此也說不上幾句話。
他坐在燈下看書,而她則抱着安和,教她說話。
瞧着夫妻和睦,歲月靜好,可無形之中,卻總有一層隔閡在。
終于到了上京,天晚,一家便住在城外的驿館內。
接待的官員為嚴钰準備了接風宴,紅魚則留在屋子裏,哄睡了安和,将窗戶支起,倚在窗邊瞧外頭的風景。
幾個月前,蕭既笙離開成安縣,她并沒問他的去向。
就像他說的,她應該徹底忘了他。
他是回雲陽,還是回上京,亦或者随意尋個清幽的深山老林養身子,都跟她沒關系。
可是這樣寂靜的夜裏,她忽然有些想他。
想他身子好沒好,還會不會偶爾咳血,有沒有時常曬太陽。
他曬太陽時,經常忘了時辰,這樣熱的天氣,他若是一直在外頭,暑氣熏着他,叫他中暑了怎麽辦?可他曬太陽的時辰短了,他又會覺得冷。
心中紛亂難言。
她知道這樣不對,但就是控制不住,仿佛能聞見他的氣息一般,腦海中止不住出現他的身影。
三清祖師,西方佛祖,饒恕她,就讓她放肆片刻吧。
她保證,只片刻就好。
片刻之後,她仍舊只是嚴钰的妻子,安和的母親,無論同關青溪,還是蕭既笙,都再沒有任何關系。
她将腦袋慢慢倚在窗戶框上,無聲閉上了眼睛。
而此刻驿館外的山坡上,一個帶着眼紗的身影正靜靜注視着她,那唯剩的一只眼睛藏着無盡的眷戀。
然而很快,一個男人的身影便進了屋子,紅魚回過神來,将窗戶關上,‘啪嗒’一聲,瞬間将屋內的風景全部擋住。
山上的男人不知又在那裏看了多久,直到聽到身後的動靜,方才悄然收回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