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完結
聞聽此話, 紅魚微微一愣。
即便同嚴钰夫妻感情不比從前,但她也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從他口中聽到這樣的話來。
紅魚斂了神, 先進屋安置好安和,随即出來, 到竈下端一碗解酒湯給嚴钰。
“你醉了。”
嚴钰接過解酒湯卻不喝, 捧着碗, 全然不似尋常正經守禮的模樣,大咧咧坐在門檻上,竟像個小孩子一般哭起來。
淚水‘啪嗒’落進碗內, 激起陣陣漣漪。
“姐姐,我多想我醉了, 可我沒有,我的腦子, 我的心, 都異常清醒。”
他擡起臉來, 目光痛苦,仿佛被命運扼住了咽喉,再難掙紮。
“我們和離吧,真的。”
紅魚以為他是知道了今日請她進宮的是蕭既笙,而并非當今皇帝,所以鬧了脾氣,抿了抿唇。
“是我的錯, 我應該提前告知于你,但我遇見他實屬偶然, 并非有意為之,從去年他離開, 我們便再沒見過面,也無書信往來,你若是不喜歡,往後我再不見他就是了。”
她站在石榴樹下就這樣明明白白将實情告知于他,卻聽得嚴钰只是一怔。
“那位回上京了?”
紅魚點了頭,重複道:“往後,我不會再見他。”
然而嚴钰的神色中,卻并沒有出現她意料中的欣喜或者放心,反而有些意外。
半晌,他望着她,輕聲道,“我并不知他今日見了你。”
不是為了這個?紅魚微微一頓。
嚴钰瞧見她這幅神情,自嘲一笑,“瞧,姐姐,但凡咱們出了問題,你頭一個想到的,只有他。”
紅魚悶不作聲,良久,終于開口:“我是真心想同你過日子的。”
這個嚴钰自然是相信,點頭,“我知道,我也想同你白頭偕老。”
即便她對他只是相敬如賓,即便她心裏,還藏着另一個男人。
他都可以當做不知道,只要她在他身邊便好。
可是……
嚴钰起身,将拳頭握起,只覺得老天在捉弄他。
她是召宣王的女兒,而他的父親……
他身子搖搖晃晃,險些摔倒,被紅魚伸手扶住。
他掙開她,跑進屋內開始翻箱倒櫃,紅魚進去,見他把東西翻得亂七八糟,問他,“你要找什麽?”
嚴钰這才停下,木然回頭,眼睛卻不敢看她,“我娘給你的玉佩,姐姐放在哪裏?”
紅魚的一顆心漸漸涼下去。
那枚玉佩是他們成親時,錢氏千裏迢迢差人送給她的,如今他要收回,是鐵了心要同自己一拍兩散了。
紅魚就那樣靜靜站在那裏,目光落在他臉上,見他絲毫沒有改口的意思,終于轉身擡腳,将床榻下的一個匣子拿出來打開。
手伸進匣子裏,頓了下,将那玉佩握在手心裏,轉身遞給嚴钰,“給。”
嚴钰木然地将玉佩接過,攥在手心裏,瞧見上頭果然寫着‘召宣’二字,猛地收緊力道,像是要把它捏碎似的。
忽然,他朝着紅魚的方向,跪了下去。
紅魚不想他做如此行徑,下意識往後一退。
“姐姐。”嚴钰身體跪得筆直,就那樣望着她,像是在用自己的整個靈魂在忏悔什麽。
紅魚不知自己怎麽會想到‘忏悔’這個詞,只是下意識覺得,接下來嚴钰說的話或許會超出她的承受範圍。
她想叫他起來,他卻是一動不動。
“你想同我和離,也不必做如此情态。”
話音未落,他卻已經俯下身去,結結實實磕了一個頭,腦袋觸到地面那一刻,發出一聲重重的‘咚’響。
片刻之後,他終于起身,直直望向紅魚,将實情托盤而出。
“我的父親,是害死你父親的罪人。”
紅魚愣在那裏,聽他将話講完,只覺得在做夢。
她只知父親當年是被徐文期找到殺死,卻從不知他是如何找到他的。
原來,是有人指路。
而那人,便是嚴钰的父親,她的公爹。
錢氏只說嚴钰父親生前是當兵的,可卻從未說過他給何人當兵,又為何一家人從雲陽遷徙到了蜀地。
原來……
如此。
嚴钰父親用她父親的命換了一家人活命的機會。
紅魚險些要站不住,好一會兒,方才回過神來,“是不是弄錯了……”
錢氏年事已高,記憶混亂,也是有的。
嚴钰搖頭,“關于爹的事,娘不會記錯。”
他将玉佩遞給她看,“這是召宣王從前賞賜給我爹的,是他的随身物品,你應該認得。”
紅魚垂眼,但見他手中玉佩在陽光下純潔無瑕,散發着耀眼的光芒。
收到它時,她并未仔細看過,又趕上陰天,上頭的字和紋樣,她并沒瞧清,如今在眼光下一看,卻是十分清楚明白。
上頭的‘召宣’二字,還有底下的弧形紋路,當年除了她父親,确實再無第二人用得。
她伸出手,牢牢将那玉佩攥在手心,像是要将它握進身體裏似的。
嚴钰見她如此神情,緩緩閉了眼。
他一向以君子要求自己,卻沒成想一向敬愛尊崇的父親竟做出背叛舊主的事,即便他當時有苦衷,可背叛就是背叛,召宣王終究因為他的緣故死了,這個責任他逃不掉。
更何況,召宣王還對他有恩。
當錢氏将實情告知于他時,他只覺得天塌了一般。
身為罪人之子,他要如何面對紅魚?即便她原諒他們一家,他也終究逃不過良心的譴責,再裝作無事人一般同她做夫妻。
不,她不會原諒。
從他們相識起,他便知道她對父母有多看重,提起他們,她都要眼冒淚花。
他們是她的驕傲,她的精神寄托,若是有人半點對他們言語不敬,她都要上去同人家拼命。
今日祭拜他們時,她哭得那樣傷心,再次證明他們在她心中有多重要。
這樣的她,在知道他父親曾經做過的事之後,不會還願意同他在一起的。
他自己也再無言面對她。
嚴钰睜開眼,又磕了個頭。
“不孝子嚴钰代父向召宣王後人謝罪。”
一個個頭磕下去,直将腦袋磕出血來。
錢氏早從自己院裏過來,扒着門框,只是流淚,卻不敢進來。
紅魚緊握着那玉佩,轉身,一步步走出院落,朝宅子外走去。
天已經開始暗下來,霞光鋪滿天際,圍繞着火球一般的日頭,漸漸被黑暗吞噬。
街道上,到處是穿梭不息的行人,都忙着收拾東西回家。
不知怎麽的,紅魚心頭忽然浮起一股蒼涼之感。
天大地大,竟沒有一處地方供她容身。
就在她倒下之前,一雙手扶在她腰間,語氣急切,“魚姑娘!”
聽到熟悉的聲音,紅魚終于身子一歪,暈倒在那人懷裏。
–
蕭既笙怕紅魚不喜歡,并沒有帶她回西苑,而是找了所僻靜的宅子安置她。
小巫醫給她把了脈,對蕭既笙道:“回主子的話,夫人急火攻心,這才暈了過去,休息幾日便好了。”
急火攻心?
蕭既笙蹙了眉,她遇見何事,叫她如此?
同嚴钰吵架了?
明明送她回去時還好好的。
見她眉頭微蹙,似是在做噩夢,蕭既笙忍不住要去撫平她眉心,然而想到她或許不喜,到底忍住。
正要差人去打聽發生了何事,卻見紅魚已然醒了。
他連忙微伏下身問,“感覺如何,可好些了?”
她似是早預料到會瞧見他似的,眼神中無任何意外之色,只望着他,眼角流出一滴淚來,隐沒在枕裏。
蕭既笙已經許久未見她露出這樣脆弱的神色,心頭‘咯噔’一聲,“到底怎麽了?嚴钰欺負你?”
他的語氣帶着明顯的急迫和不滿,好似只要她點一下頭,他就要去同嚴钰算賬,将他大卸八塊。
紅魚望着這樣的他,心中委屈忽然如狂風暴雨般席卷而來。
眼前這個同她一樣遍體鱗傷的男人,仿若還是那個少年的模樣,好似這麽多年一直守在她身邊,未曾離開。
紅魚的淚更兇了。
蕭既笙手一頓,緩緩将手指放在她鼻梁間,語氣自責,“怎麽見了我兩次,都哭得這樣傷心。”
紅魚移開視線不看他,擡手拿衣袖擦幹眼淚。
“…..我想爹娘了。”
原來如此。
聞聽跟嚴钰沒有關系,蕭既笙心中說不上是放心還是遺憾,點了下頭:“想他們便時常去看看,往後都不會有人攔着你。”
紅魚猜到今日那宮人是聽了他的命令才放他們進去茂陵的,心中感激,“……多謝。”
她這樣客氣,蕭既笙反而不大高興,但怕她瞧出來,便沒表現出來,掖了掖她的被子,“先在這兒休息,嚴钰那邊我會處理。”
本以為她會對自己的決定不滿意,畢竟有夫之婦在外頭一夜,到底對她不好,沒成想她卻只是‘嗯’了聲,随即閉上眼睛。
待她睡着,有人在外頭喚他,蕭既笙微蹙了眉,半晌,終于起身出去。
宋淳一見他出來,小聲道:“主子,宮裏陛下有要事同您商量。”
待到翌日蕭既笙從宮裏出來,紅魚已經不見了蹤影,他詢問,底下人只說她去了一間道觀。
“什麽觀?”
“玄雲觀。”
蕭既笙抿了唇。
上京玄雲觀,乃是京中婦人們著名的求子聖地。
看來,有了安和還不夠,她還想跟嚴钰再生一個孩子。
“主子,可要去尋夫人?”宋淳一如今竟希望他去找紅魚,畢竟能如今這世上,能勸動主子的,也只有她了。
蕭既笙搖了搖頭,“她有自己的日子要過,不必去打擾她。”
宋淳一:“……主子非要去不可麽?”
北戎進犯,前線已經開戰,蕭既笙昨日已同皇帝商量,要派遣一員猛将到戰場上指揮作戰,然而那名将領卻是他自己。
皇帝自然不同意,可蕭既笙可不管這些,今日回來,也只是同紅魚道聲別,可不想,連這個小小的願望都完成不了。
蕭既笙坐在榻邊,手摸着紅魚蓋過的被褥,仿佛上頭還留有她的餘熱。
“淳一,我雖不是心甘情願當太子、當皇帝,但我身體裏仍舊流着蕭家的血,先祖丢掉的山河,蕭家人必須拿回來,況且……”
收複山河,重整江山,讓百姓過上不再受壓迫的好日子,也一直是紅魚的願望。
“可您的身子……”
蕭既笙輕笑一聲,“只要還能動,就還有用,我能為大夏、為她做的,也就只有這些了。”
他站起身,輕拍了一下宋淳一肩膀,“往後,煩請你多替我照料着她。”
不過,這些話也有些多餘,蕭欽早答應過他,要好好待她,絕不讓她受委屈,有他在,他也沒什麽可擔心的。
宋淳一眼眶發熱,點了下頭,“……是。”
蕭既笙大步踏出門去,然而臨到門口,又想起來還有話沒說完,又返還回來。
“主子還有何吩咐。”
蕭既笙想了想,說,“旁的也就罷了,只一件。”
“什麽?”
“若我死了。”他的聲音散在空中,有些飄忽,“不要告訴她。”
這個時候了,他仍舊只怕她傷心。
宋淳一狠狠咬了一下唇,跪下,“……奴婢,領命。”
–
那日紅魚從蕭既笙給她找的院子裏出來,本打算回家,路過一家道觀,鬼使神差走了進去。
香火缭繞中,她跪在三清祖師面前,虔誠下拜,問祖師她往後該何去何從。
可是祖師只是靜靜望着她,一言不發。
紅魚叫人給嚴钰捎了信,表示暫時不回去,自己則給了道觀的住持一錠銀子算作香油錢,請求她讓自己在觀裏住一段時間。
玄雲觀平日裏本就有香客暫住,因此住持很容易便點了頭。
紅魚在觀裏這些時日,兩耳不聞窗外事,跟着觀裏的師父們誦經、靜坐、散步,原本雜亂的心漸漸平靜下來,等到她走出道觀,已經是一個月之後的事。
她回了家,同意了跟嚴钰和離一事。
在嚴钰将和離書交給她時,她輕聲道:“安和你們先替我照顧,等我安頓好,就把她接過去。”
雖舍不得安和,但嚴钰和錢氏還是點了頭。
孩子還小,離不開母親,再說,他們也不會主動分開紅魚和孩子。
正當紅魚轉身要離去時,嚴钰忽然叫住她,“……姐姐,你是不是要去找他?”
紅魚知道他口中的‘他’指的是誰,于是點了點頭。
她有許多話想對蕭既笙說。
說這些年的遭遇,說往後的日子,她想同他說的,怕是一天一夜都說不完。
然而嚴钰卻一臉悲戚地告訴她,“姐姐,那位主子他在一個月之前便上了前線,如今生死未蔔,昨日,朝廷傳來捷報,獲勝的将軍不日将班師回朝,可這其中,卻沒有他,有傳言說……”
他頓了頓,怕紅魚承受不住,“有傳言說他已經不在了。”
紅魚只是靜靜站在那裏,像是化作了一尊雕像。
就在嚴钰和錢氏要叫大夫之際,紅魚回過神來,張了口,“…..多謝告知我這些。”
言畢,轉身出去。
“姐姐!”嚴钰叫住她,“你要做什麽去?”
紅魚回頭,緩緩對他展開一個笑臉。“找他。”
蕭既笙那樣一個喜歡熱鬧的人,死在前線可不成,她得把他帶回來。
無論生死。
沒有人能攔住她,打仗的前線離上京足有千裏之遠,紅魚只用了三天便到了。
屍山血海之中,一片烽火狼煙。
目光所及,都是人的屍體。
紅魚不停用雙手挖土翻找,卻始終沒找到想要的那個身影。
那些屍體大多面目全非,形态可怖,便是爹娘老子也不一定認出來,可紅魚卻知道那些都不是他。
有人要拉她走,告訴她有幾個不死心的北戎士兵追來了,紅魚卻充耳不聞,恍若什麽都沒聽到,只顧着翻屍體找人。
眼冒金星,指甲斷裂,甲縫裏都是血泥,仍不為所動。
那些人不再管她,結伴離去。
北戎士兵在慢慢靠近她,紅魚起身,望向他們,目光平靜。
就是這些人,踐踏了大夏的山河,叫她失去父母,失去青溪。
她拿起地上的砍刀,緩步沖他們而去。
原本那幾個北戎士兵見對面是個女人,都掉以輕心,起了玩弄的心思,打算享用過她之後再把她殺掉。
然而瞧見一個又一個弟兄在他們面前倒下去,這些人終于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這是一條狼,一條失去伴侶的憤怒的狼。
最後,只有一個北戎士兵還沒有倒下。
紅魚滿身是血地朝他走去。
那士兵不斷往後退,忽然,紅魚倒了下去。
她受傷太多,加上體力不支,已經沒力氣了。
士兵用胳膊将紅魚提起來,打算一刀結果了她。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忽然從屍山裏站起來個人,甩出一把飛镖,正中他眉心。
“不……可……能……”
士兵倒了下去,終究沒能回到故鄉。
紅魚手撐在旁邊一個屍體上,恍惚間朝不遠處望去,只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滿身是血地站在那裏,手保持着發出飛镖的姿勢,慢慢往後倒去。
在他徹底倒下之前,她飛跑過去,接住他的身子。
“青溪——!”
她喚他,像少年時那樣。
或許是聽見這久違的名字,懷中人竟慢慢笑起來。
“魚姑娘,你好吵啊。”
紅魚此時半點不計較他的貧嘴,抱住他,像是抱住自己的整個世界。
太陽漸漸升起來,晨曦普照大地,飛瓊從遠處狂奔而來。
相依為命的少男少女,在多年後,終于騎上他們的白馬,走在了歸鄉的路上。
他們知道,無論前方有多少風雨,都不會有人再能将他們分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