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離(追妻)
夜深了, 月亮躲進雲層,只有點點星辰散落于天空之中。
宋淳一将狐裘披在蕭既笙身上,接過他手中已經退溫的手爐, 重新換一個新的給他。
“陛下瞧主子不見了,急得不行, 正差人找您呢。”
自從幾月前他們悄然回到上京, 當今皇帝蕭欽便自請退位, 想重新将皇位還給蕭既笙。
然而蕭既笙卻不大樂意,當時便将頭一扭,蹙了眉頭, 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
“我都這樣了,還要我做皇帝?我不幹。”
蕭欽以為他是謙虛, 又提了幾回,直把蕭既笙給提惱了。
“再這樣, 我就随便找個地方挖個坑, 把自己埋進去, 你那些政務愛請示誰請示誰去吧。”
這下輪到蕭欽急了,他剛登上帝位沒多久,雖從前歷練過,但到底沒有蕭既笙在政務上的老辣熟練,好些拿不準的事情還需同他商量,蕭既笙若是撂挑子跑了,他有些事辦不好, 豈不是成了大夏的罪人?
因此最終還是打消了重新讓蕭既笙登基的念頭。
蕭欽将西苑留給蕭既笙住,對外只說是他請來的先生, 索性蕭既笙一般不大出去,因此也沒幾個人瞧見他的臉, 懷疑他的身份。
蕭既笙略帶不滿地轉過身來,朝宋淳一道:“不過是出來轉轉,大驚小怪。”
宋淳一:“陛下也是擔心您的身體,您不是說往後就在西苑裏養老了,再不出來,今日怎麽有興致……”
說到一半,眼睛瞥了一眼不遠處的驿館,方反應過來。
今日是嚴大人攜家眷進京的日子。
“主子還沒放下?”
幾月前,他們離開成安縣時,蕭既笙斬釘截鐵地讓關夫人回去跟嚴大人好好過日子,自己則頭也不回地回了上京。
那模樣,好似當真斷情絕愛了似的,要多決絕有多決絕。
然而如今聽見人家進京,還是沒忍住跑來看。
蕭既笙睨了他一眼,轉身往山坡下走去。
“就是在西苑待着無聊,随意出來走走,別多想。”
宋淳一已經習慣了他言不由衷的性子,覺得倒是比從前總是沉默寡言好上許多,因此也不拆穿,一路護送着他上馬車回西苑。
–
卻說紅魚在驿館休息了一夜,翌日一大早,便跟着嚴钰進了京。
從前嚴钰在京時住的房子太小,回京前他便已經托人給他另尋了住宅。
五間七架的房子,二進院落,有花園,左邊三間小院子,他們一家住下還有剩餘,比成安縣的房子要大上許多。
這樣好的房子,原本以嚴钰的俸祿是租不起的,但他那朋友說,這間房子的主人兩月前剛辭官回鄉,跟他是同鄉,他一說,那主人便同意了,又聽聞是名滿天下的嚴大人租房,便将租價壓到最低,說嚴大人能住他的房子是他的榮幸,銀錢方面意思一下就成了。
嚴钰起先不同意,說什麽也要加價,然而他那朋友說再加下去,主人便要生氣,以為是嚴钰瞧不起他。
嚴钰這才作罷。
搬進新家,各自安排好住處,紅魚便要去祭拜爹娘。
用飯時同嚴钰說了,嚴钰點了頭,“是要去祭拜岳父岳母,從前在南邊,沒法過來,如今來了上京,我自然要過去,好好磕幾個頭。”
正商量着要買什麽祭品,一直安靜的錢氏忽然開了口。
“……你們何時去?”
紅魚頓了下,說:“明日。”
錢氏給自己夾了一塊竹筍,放在嘴邊卻始終沒吃,仿佛在糾結什麽事。
紅魚與嚴钰互相對望一眼。
他們都察覺到錢氏的奇怪,可是問她,她只說沒事,是他們想多了。
半晌,錢氏擱了筷子,道,“我跟你們去。”
紅魚有些意外。
一般祭拜去世的長輩這種事,都是小輩去,斷沒有別的長輩同去的,然而既然錢氏開口,紅魚也不好阻止,只好點頭。
紅魚父母的牌位被放在太廟,他們自然不可能到那裏去祭拜,便叫了馬車,一家人一路往城外皇家陵寝旁邊的茂陵去,她父母便被朝廷埋在那兒。
一路上,似乎是知道他們要幹什麽去,安和在紅魚懷裏不哭不鬧,睜着一雙大眼睛望着紅魚,叫着娘。
紅魚将臉貼在她小臉上,輕拍她的背,“囡囡,咱們去瞧外公外婆去。”
安和跟着她學,“外…..公,外婆……”
紅魚笑起來,眼睛有些發熱,“好孩子。”
到了茂陵,原本打算在外頭燒紙,擺些祭品,磕幾個頭就好,畢竟,茂陵雖比不上旁邊的皇陵,也不是随意讓人進的。
然而剛下了馬車,便有人迎上來,“嚴大人、夫人、老夫人,請跟奴婢來。”
除了紅魚,嚴钰與錢氏也是一愣,問那人,那人只道:“王爺王妃生前護佑大夏子民,如今有人來祭拜,進去有何不可?”
瞧他穿着,明顯是守陵的宮人,既然他如此說,紅魚也不再多問,跟着他進去。
關柏和陳袅娘的陵墓修得又高又大,分別用漢白玉立了兩塊墓碑,赫然立在那裏,莊嚴巍峨。
宮人拿了蒲團來。
紅魚将所帶的祭品擺好,燒了紙,随即點香磕頭。
“爹,娘,阿魚來瞧你們了。”
正是三伏天氣,日頭熱得能把人烤化,可是誰都沒有抱怨,恭恭敬敬磕頭行禮,就連安和都安靜跪在紅魚身邊,拉着她衣袖問:
“娘,外公外婆在哪兒呢?”
紅魚摸摸她的小臉,輕聲道,“他們在裏頭躺着呢。”
安和太小,不明白為什麽會有人喜歡躺在土饅頭裏,拍手道,“……叫他們出來,陪安和玩兒……”
紅魚抱着她,眼淚‘唰’的落下,打濕了胸前的衣襟。
她身邊的嚴钰原本正恭敬行禮,見紅魚這樣悲戚,本想勸慰她幾句,餘光卻瞥見錢氏臉色煞白,牙齒打顫,上半身久久伏地不曾起來。
他臉色一變,連忙湊過去詢問,“娘,你怎麽了?”
他話音未落,錢氏已經起身,拿帕子捂着口鼻,飛快到後邊林子裏去了。
嚴钰回頭瞧了恍若未覺的紅魚一眼,連忙起身跟過去。
錢氏正手扶着一棵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嚴钰繞到她跟前,有些不知所措,“娘……”
錢氏原想還能忍,如今親自瞧見關柏和陳袅娘的墳墓,卻是再忍不了,捶打着自己的心口,哽咽着瞧向嚴钰。
“兒啊,我們一家都是罪人,咱們,咱們對不住紅魚……”
不知為何,聽她無緣無故說起這話,嚴钰心頭‘咯噔’一聲。
那邊紅魚整理了心緒,正想回去,回頭卻不見嚴钰與錢氏的身影,不免一愣。
原先領他們過來的宮人道,“大人和老夫人到後邊小樹林去了,一會兒就能回來。”
紅魚點了頭,猜想兩人多半是有事,便打算帶着安和在茂陵裏走走,順便等他們回來,不期然卻遇見一個分外熟悉的身影。
她抱着女兒站在那裏,久久未曾回過神來。
對于他們的忽然撞面,蕭既笙似乎也有些意外,他知道,自己應該立即轉身離去,然而瞧見她微紅的雙眼,卻怎麽都邁不動腳步。
她瘦了,他想。
昨夜太暗,瞧得不清楚,如今大太陽底下瞧着,卻發覺她比幾月前瘦了一大圈,衣裳寬松得不像話。
嚴钰怎麽沒有照顧好她?
正想着,那邊紅魚已經抱着孩子過來,他便更動不了了,只能站在原地,看她離自己越來越近。
“我……”
他整理了下心緒,“我并非故意在此。”
他只是想來瞧她一眼,瞧過便走,并非故意要與她見面。
紅魚點了頭,“我知道。”
她剛哭過,聲音有些沙啞,叫他剛平複的心緒霎時間又亂了起來。
他想抱住她安慰,可是知道自己沒有資格,便只能站在原地,對她道:“你別哭。”
然而他的話卻叫她又落下淚來。
他仿佛瞧見十幾年前那個同自己相依為命的小姑娘,拽着他的衣袖,趴在她父母的棺椁上不住哭泣。
“青溪……青溪,我再沒有爹娘了。”
他終是走了過去,拿帕子給她擦眼淚,“都過去了,如今,你有孩子,有丈夫,別想那些不開心的事。”
“嗯。”紅魚止住哭泣,別過臉去,不想叫他瞧見自己的窘迫。
蕭既笙不知該怎樣安慰她才好,不知怎麽的,蹦出一句,“還記得香桃麽,她想見你。”
—
坐在馬車上的時候,蕭既笙微微垂着腦袋,對不遠處坐着的母女兩有些躲閃。
他不知是抽了什麽風,竟把她們從嚴钰身邊拐帶出來,而紅魚竟還沒任何的拒絕之意,他不過提了一句,她便抱着女兒,跟了他上馬車上來。
難道她就不怕他同從前一般獸性大發,将她囚禁起來,再不讓她回嚴钰身邊?
蕭既笙不自覺在袖中輕撚着手指,心中紛亂。
他可不是個能經受得住考驗的人,尤其是對她。
他大着膽子偷偷瞧了紅魚一眼,見她只是抱着女兒,輕輕哄着她,半點沒往他這裏瞧的意思,心頭剛升起的火苗又滅了下去。
是他自作多情了。
她大抵當真是因為想見香桃才跟他走的,并不為別的。
他不自覺嘆了口氣,攏緊了身上的披風,微微掀開車簾,往陽光照射的地方靠了靠。
紅魚瞥見他的動作,又瞧向馬車角落裏那滅了的火盆,眸光微閃。
這樣熱的天氣,他竟還要烤火。
他的身體,究竟已經壞到了什麽樣的地步。
到了宮裏,見到香桃的面,香桃先是怔在那裏,以為自己在做夢,随即咬了下手,疼得叫出聲來,才反應過來,跑過來跪在紅魚面前。
“娘子!”
紅魚将她拉起,摸着她那張已經同她一樣不再年輕的臉,喚了聲,“香桃。”
香桃微微一怔,随即抱住她大哭出聲,“娘子,你能說話啦!”
香桃沒出宮,如今已經成了宮裏的掌事姑姑,每日管着手底下十幾個小宮女,日子也算過得滋潤。
紅魚問她,“聽說你想見我?”
香桃有些莫名,“奴婢并不知娘子還活着,如何能說出想見娘子的話,娘子,您是怎麽進宮的?”
紅魚嘴角慢慢彎起一個弧度。
她就知道。
紅魚告訴她,是蕭既笙帶她進宮的。
香桃眼睛一亮,“娘子,您要重新進宮做妃子麽?不對,主子在世人眼裏已經不在了……”
紅魚搖頭,說她已經嫁了人,并把安和抱在膝上,“這是我的女兒,才剛一歲多。”
香桃望着安和的臉,愣了好一會兒。
紅魚知道今日的事叫香桃很是震驚,便想轉移她注意力,放下安和,叫她自己在殿裏玩兒,走到門口,指着院裏那兩株杜鵑花,稱贊道:
“這花倒是好看,宮中也開始種杜鵑了?”
香桃搖頭,“這花還是您從前留下的,您走時叫奴婢拔了,陛下說什麽也不讓。”
紅魚知道她口中的‘陛下’是蕭既笙,不由一愣,半晌,回過神來。
“你養得很好。”
香桃又搖頭,“不是奴婢養的,是陛下養的,奴婢只是在陛下不在時偶爾加以照看,陛下說,這是娘子您最喜歡的花,一定不能有損傷,要好好養,不然您要傷心的,有一回下大雨,遮雨的架子塌了,陛下為了救這些花,手都被砸折了。”
心上如同被狠狠錘了一拳,紅魚站在那裏,一時五味雜陳。
不過是兩株花而已,她都已經忘了,他又何必将它們如此看重。
這些事,他從未對她講過。
正愣愣瞧着花出神,忽聽裏頭一陣響動,卻是燭臺被安和打翻,索性如今是白天,燭臺上沒有燭火,要不然還不知要如何。
安和被吓哭,紅魚抱着她哄,正要将她抱到那邊榻上去,忽停下腳步,叫住收拾的香桃,“別動。”
香桃回頭瞧向紅魚,“娘子,怎麽了?”
紅魚緊盯着牆角,道:“把案幾移回去。”
那案幾從她住在這裏便一直擱在那兒,從沒移動過位置,方才香桃為了拿出歪倒的燭臺,将它搬到南邊去。
香桃雖不明所以,但還是照做。
紅魚拍了拍安和的背,将她交給香桃,自己則走到方才放案幾的位置,蹲下身子。
只見案幾後的牆面底端,有塊松落的石磚,從石磚縫隙裏,露出一角發黃的紙張。
這裏怎麽會有紙?
紅魚将石磚拿起,見底下赫然藏着一個沒上鎖的小匣子,那紙張一角便是從裏頭露出來的。
紅魚将那小匣子拿起,打開。
裏頭厚厚放着一疊紙。
紅魚拿出最上頭一張展開,裏面只有兩個字,卻是用血書寫,寫了滿滿一頁紙。
“紅魚,紅魚,紅魚,紅魚……”
紅魚指尖倏地發白,趕忙将紙放在桌上,又拿起一張來。
上頭的內容還是用血寫就。
“我不知還有幾日可活,魚姑娘,收到這封信,請盡快忘記我,永遠不要來尋我……”
紅魚又将這張紙放下,拿起最底下的展開。
“我不知自己身處何地,魚姑娘,他們想讓我忘記你,多可笑,你放心,我沒有逃婚,不日必将速歸……”
這幾張紙已經有了年頭,有些字甚至被腐蝕得看不清,越到下面,字跡便越是規整,內容不同,卻一張比一張觸目驚心。
紅魚滾了滾喉嚨,轉身問香桃,“我記得,你告訴過我,這座宮殿,在我住進來之前,只有當時還是太子的先皇住過。”
香桃想了想,點頭,“那時候,這裏經常傳出鬧鬼的聲音,奴婢剛進宮認識的一個姐姐被撥到這裏伺候,之後就再不見人影了。”
紅魚蠕動着嘴唇,心裏像是被壓了一塊石頭,喘不過氣來。
那不是鬧鬼的聲音。
那是青溪痛苦的吼叫。
最開始,他精神頭還好,雖痛苦,但心裏還想着能回雲陽去,怕她生氣,以為他逃婚,想告訴她實情。
然而他發現,他根本走不了,對從前的記憶也越來越模糊,或許,他還隐隐察覺到自己性情上的變化,所以想讓她忘記他,怕給她帶來傷害。
慢慢的,他腦海中關于她的記憶越來越少,他怕自己真忘了,便咬破指頭,用血不停寫她的名字。
然而,他寫給她的信,根本寄不出去。
或許,從一開始,他便知道這個事實,只是想用這些信來提醒自己到底是誰,不要在日複一日的痛苦中忘記她。
他不敢讓那些人發現,便只能偷偷将這些東西藏在匣子裏,埋在地下,期盼着再打開它,将又一張信紙放在裏頭的一天。
那代表着,他還有自己的意識,還沒有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
可惜,在往匣子裏放了第三張信後,他再沒機會打開它。
或許,連他自己都忘了這些痛苦的曾經,就只有這個破敗的匣子,還有這三張沾着他血的信記錄着他曾經遭受的一切。
紅魚将那三張信重新裝進匣子裏,帶出了宮。
坐在馬車上,與蕭既笙面對面坐着,彼此皆沉默不語。
安和左看右看,最終爬到蕭既笙膝上。
他像是被吓了一跳,有些手足無措,見紅魚并沒有要将安和抱回去的意思,只好伸手将她抱在懷裏,拿飛镖在空中耍着逗她玩兒。
安和被他逗得咯咯直笑。
半晌,安和終于累了,趴在他懷裏睡過去。
馬車裏又沉默起來。
蕭既笙抿了唇,輕聲開口,打破這分外磨人的寂靜。
“已經差人送嚴钰和老夫人回去,說是陛下請你進宮一趟,不必擔心。”
他連她回去的說辭都想好了。
紅魚只望着他,蕭既笙只覺得她眼中好似有千言萬語,可她最終卻什麽都沒說,帶着安和下了車。
馬車緩緩離去,下次見面,又不知是什麽時候。
紅魚抱着安和在巷口站了好一會兒,才轉身往家裏走去。
然而剛回了屋,便見嚴钰眼睛通紅,神色痛苦地坐在門檻上吃酒。
她腳步微微一頓。
未幾,終于開口,“怎麽突然想起吃酒,你不是一向不愛這個?”
嚴钰擡頭看了她一眼,“……姐姐?”
紅魚‘嗯’了一聲,“是我。”
她以為他會問當今皇帝見她是為何事,都說了什麽,誰知他卻扶着門框站起身來,望着她,輕聲道:
“姐姐,夫人,咱們和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