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2章 第二十五朵雪花(十七)
繼岳風代父前往邊關後, 皇帝緊接着又下了一道聖旨,封詹明德為定遠公主。
沒等人們從這個封號中琢磨出什麽味兒來,第二道旨意随之而來, 皇帝竟命定遠公主随同新上任的岳小将軍, 一同離京趕赴邊關!
連街頭賣羊肉燴面的大娘都聽說了這件事, 并在攤上客人惡意揣測時一手叉腰一手揮舞着大鐵勺:“女将軍咋啦,女将軍就不能盡忠報國啦!人家有本事當将軍, 你看不慣你也去當,誰攔着你了!”
口沫橫飛地噴完還意猶未盡,大鐵勺虎虎生風指着那幾個嘴欠的:“公主咋啦, 就許送公主去和親, 不許公主去當兵?瞧你們這嘴碎的,甭吃我家燴面,滾滾滾都給我滾!”
她可是認識那位岳家小将軍呢, 人人都說岳家姑娘粗俗老土,可大娘覺着那姑娘好極了,力氣大又能吃, 人還和善。
她是個寡婦,知道女人在這世道活着有多不容易, 真聽這些人的當個好女人,早被欺負死了!
小将軍每回來她家攤子都能吃五大碗,一看就是當将軍的料。
詹明德之前沒有跟家裏通氣兒, 連詹知理都蒙在鼓裏, 更別提旁人。老太君尚未來得及因孫女當了公主高興, 就立刻被告知詹明德不能在家待了, 皇帝要派她跟岳家那姑娘去邊關——老太太深受打擊,當場一把摟住詹明德大哭出聲。
“我的兒!你好生命苦!邊關缺衣少食, 怎能讓你過去?皇帝未免欺人太甚!”
她覺着必然是皇帝小心眼,不想見與自己有過婚約的明德另嫁,因此才想将明德打發出京城,這跟流放有什麽分別?得了個公主的封號又有什麽用?!
詹明德被祖母抱住,一時間哭笑不得。
她自幼體貼懂事,很得老太君疼愛,祖孫情是有的,但詹明德心知肚明,在姐妹裏,她最得老太君喜愛,可和父親叔伯兄弟們比,就得往後退了。
興許是去過一趟大曜後,心境有所變化,詹明德被祖母抱着傷感時,忍不住便要想,祖母如今垂垂老矣,可是也曾年輕過稚嫩過,是從一個呱呱墜地牙牙學語的幼童逐漸長成今日這般模樣,難道祖母從娘胎裏出來就會重男輕女了嗎?是什麽導致她變成這樣的呢?
如果源國還不改變,是不是會有更多的祖母出現?
為什麽女人會将男人看得這麽重要呢?因為環境,因為利益。在源國,土地按照家中男丁人頭數來分,長輩若去世,遺産則僅限男性親屬及未嫁女繼承,她們擁有的太少,失去的太多,甚至在這樣的人生中産生了鈍感,刀子落到脖頸上猶不覺痛。
詹明德輕輕嘆了口氣,安慰了老太君兩句,絕口不提進宮求情的事。她是一定要與岳風同去邊關的,老太君這點真心,根本阻止不了詹明德展翅高飛的腳步。
先是女将軍,再是未來皇後成了公主,妻夫變兄妹,最後這位新出爐的公主還要跟女将軍共同離京,恐怕未來很長一段時間,詹明德跟岳風都要成為大家茶餘飯後的談資了。
沒有多少人相信她們真有這個本事,更不信她們會成功,皇帝的行為在許多朝臣看來便是胡鬧,可惜聖旨已下,君無戲言,早已反悔不能。
詹明德在閨中錦衣玉食,手腳上連個薄繭都沒有,這樣的人兒能抵擋得住邊關的苦日子?因此詹明德還沒出發呢,京中已有不少好事者開盤下注,賭這位定遠公主多久哭着鼻子跑回來。
詹知理悄咪咪喬裝改扮去了賭坊,拿自己全部的私房錢壓了最長的時間。
她在外面跑慣了,完全叫人看不出她是個姑娘家,此次詹明德與岳風離開,詹知理無法随行,她失落了一會兒,很快就又調整過來,因為姐姐交給了她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大事!
詹明德将自己的私人印章及私庫鑰匙,都交到了詹知理手中,這枚印章能夠在她名下所有鋪子和莊子中任意調動資源,她的私庫裏除了母親的遺産外還有多年累積下來的賞賜,說是富可敵國都不誇張,現下通通交由詹知理來打理。
小姑娘捧着印章跟鑰匙,輕飄飄又小巧的兩樣物品,詹知理卻覺得它們有千斤之重。從沒獨挑大梁,一向被當成小孩的詹知理很是忐忑:“我怕我做不好……”
詹明德說:“怎麽會呢?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你在算學上很有天分,旁人用算盤都得扒拉半天,你看一眼便能給出答案,為人又膽大心細,這世上哪有你做不好的事?”
詹知理暈乎乎地想,自己在姐姐眼中,竟是這樣厲害的妹妹嗎?
當下生出一股豪情壯志,握拳道:“我不會讓姐姐你失望的!一定賺很多很多的錢!”
詹明德失笑,留妹妹在京中,一來她的确需要個能夠信任的人,二來,即便去往邊關,詹明德也需要随時掌控京城動向,最後便是以備不時之需,詹知理雖年幼,其聰慧敏銳卻遠超同齡人,府中兄弟遠遠不及。
這丫頭是有點鬼靈精在身上的,以前是所有人都管着她約束她,所以她也裝得乖乖的,但自打一號來了,對詹知理完全采取放縱誇贊的教導手法,小姑娘直接放飛自我,已經不止一次跟詹明德說過,她不要像其她人一樣嫁去旁人家,以後若是有了小孩,也一定不要跟別人姓——這些在外人聽來驚世駭俗的話,詹明德想要幫她實現。
多年以後,她希望別人看見不婚的妹妹時,不是用幸災樂禍的語氣說啊你看你後悔了吧現在想嫁也沒人願意娶,她希望所有人都羨慕詹知理,對詹知理的生活狀态充滿向往。
詹明德要證明妹妹自我選擇的人生是正确的,絕不會因為沒有成親生子便意味不幸。
“即便我不在,也要好好讀書學習,知道嗎?”
詹知理乖乖點頭,“是。”
詹明德說:“我會定期派人給你送些習題來,我親自出的,若是答得不好,別怪我揍你。”
詹知理:……
她最最溫柔對她最最好的姐姐,都威脅要揍她了。
無論姐妹倆如何不願分開,到了該啓程的這一日,仍舊是要各奔東西。
岳将軍當初回京時,帶了一支百人衛隊,此番岳将軍留京,由岳風代為出征,是以這支衛隊便随同兵符一同轉交到了岳風手中。
衛隊衆人對岳風很是服氣,岳将軍既已決意将岳家的生死牽系于岳風身上,便竭盡全力助她,岳風知曉自己恐怕難得軍心,畢竟她雖然姓岳,卻并未在岳家長大,加上她是女人,先前被寄予厚望的長兄如今又“昏迷不醒”,種種情況疊加,到了軍中恐怕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所以在出發前,她直接當着岳将軍的面見了這支衛隊,允許他們上前單挑,只要她輸了,就主動去向皇帝承認自己無能,并将兵符歸還于岳将軍。
衛隊衆人被她的狂妄所驚,滿心自信地上,然後七零八落躺倒一地,岳風除了出了一身汗,呼吸稍顯急促外,依舊精力充沛,還能再打。
因此當她們出發時,衛隊雖對詹明德的加入頗有微詞,但岳将軍跟小将軍都默認,他們也不敢說什麽。
出乎衆人意料,原以為得為柔弱的貴女準備一輛馬車,一路慢慢吞吞趕路,沒想到詹明德直接換了身衣衫,翻身上馬的動作比騎兵還要利落!
詹明德的馬是岳風之前幫一號挑的,因為這馬是個暴躁老姐,所有意圖獻殷勤的公馬都被它踹了個生活不能自理,一號就給她取名叫暴猛,昵稱猛子。
猛子跟彪子關系很好,見了面就互相蹭腦袋,它們的母親是西域大馬,因此生得很是高大,耐力極佳。
都說萬物有靈,沒有人分得出詹明德與一號的區別,猛子卻分得出,詹明德第一次牽它時它還沖詹明德吐口水,詹明德為了跟它搞好關系,便喂它糖塊與果子,結果這馬兒假裝服帖,等詹明德試騎時忽地發癫,又蹦又跳又甩的,還得意地打着響鼻。
真跟成了精一般。
詹明德沒叫它吓着,不僅牢牢拽着缰繩,無論猛子怎樣甩都夾緊馬腹,下馬後腿腳也不見軟,之後更是日日都來馬廄陪它,親手給它喂草料和清水,雷打不動。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最後詹明德總算是成功打動了猛子,一人一馬的關系突飛猛進。
這是詹明德第一次離開京城,越往邊關去,沿途所見的景象越是令她心驚。
源國的官道甚至比不上大曜的鄉村小路,不下雨還好,一下雨便泥濘不堪,途中驿站更是越遠越破,官道兩邊的農田狀況看着也不是很好。
停歇時詹明德也不閑着,她會去往附近的村落或城鎮打聽消息,然後記錄下來,京城的花團錦簇襯得民間愈發疾苦,有時放眼望去看不到邊的土地,竟都屬于一戶人家,而在地頭上忙忙碌碌不得閑的百姓全是佃戶。
源國糧食産量很低,一家人辛辛苦苦年頭幹到年尾,去除租子及賦稅,依舊填不飽肚皮,是以詹明德幾乎沒見過幾個胖人。
而在窮人之中,底層女人比底層男人處境更差,她們不僅要下田勞作,還要打理家務,生兒育男,實在是窮苦至極。
岳風長在山野,甚少同人來往,她所在的鎮子也不算富裕,但比起靠近邊關的這些村子而言好多了,越往邊關走,觸目所及越是荒涼,來往行人眼神麻木衣衫褴褛,京城的貴人們看見,恐怕會覺着大家生活在兩個世界。
同樣是鄉村,同樣地處偏遠,大曜的百姓們卻生活富足精神面貌極佳,這讓詹明德怎能不唏噓?
由于她們一路緊趕慢趕,最終比預期更早到達邊關。
詹明德第一反應就是破,太破了。
除了禦敵的城牆還算高外,主城竟是泥土房占多數,于是愈發顯得那幾座大宅顯眼無比,街道盡是土路,空氣中還彌漫着一股惡臭,兩邊道旁随處可見穢物,甚至有幾個小孩兒大剌剌蹲在路邊解手,解完手也不用紙擦,往地上撿個土坷垃一劃拉就算完。
詹明德:……
至于田地更不必說,由于土地原因,邊關不大适合種植水稻,不過種是能種的,只是再怎樣精心侍弄,産量比起內陸還是要低上不少,進城前詹明德就看見大片大片荒地,荒地不經官府允許不得開發,所以邊關的佃戶不算多,基本上家家戶戶都有自己的地。
詹明德每到一個地方,都會去查看當地土壤質量及農作物種植情況,她縱然有千萬般的抱負,首要條件也是要讓治下百姓吃飽穿暖,連填飽肚皮都是問題,誰有心思讀書,誰能不麻木?
好消息是,邊關土地的确更适合種植玉米棉花及果樹,如果能夠成功推廣出去,想必衆人可以不必再為饑餓苦惱。
趕了這麽久的路,詹明德體質不如岳風,所以當她進将軍府休息時,岳風已帶着衛隊前往大營。
岳将軍在邊關多年,城中有一座将軍府,不過他并不常在府中居住,大多時候都駐紮在大營之中。畢竟邊關雖偏僻貧窮,但占地極廣,所以岳風出發之前,他還叮囑過岳風,盡量避免與當地官員走得太近,否則傳入皇帝耳中,難免要受猜忌。
詹明德此次随同前來,平時院子裏的人只帶了麻圓一個。
本來麻圓都是不想帶的,但這丫頭堅持要跟來,她年幼時被賣入詹府,此後便一直跟随詹明德,詹明德要出遠門,她死活要跟着一起來。
一進将軍府,麻圓便吐了。
她倔強地要跟來,詹明德就說那你得先學會騎馬,麻圓學會了,但這一路上快馬加鞭,她強撐着才能不掉隊,這會兒到了目的地,這口氣一松,可不病了麽。
大夫來看過,說是水土不服,抓幾服藥喝兩天就行。
麻圓淚眼汪汪,“姑娘……”
本來是她伺候姑娘的,現在卻是姑娘伺候她。
詹明德說:“都已離了京城,客套話就別說了,日後你我還需彼此扶持方能走得長遠,若真覺得難受,便快點好起來,來幫我的忙。”
将軍府內下人不多,也就門房廚娘及灑掃的兩個婆子,還有幾個家院。
詹明德的行李不算多,除了換洗的衣裳外,更多的是她的筆記還有最最珍貴的種子,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這一路上,詹明德把種子看得比自己的命都重要。
她也是疲倦至極,看着麻圓喝了藥後去睡了一覺,醒來時天色已黑,廚娘晚膳都做好了,岳風卻還沒回來。
詹明德不是很擔心,她清楚岳風的本事,岳将軍在邊關多年,一朝換人,難免有人不服氣,但岳風是岳将軍親女,又身手極佳,為難必然會有,但難不住岳風。
邊關這邊多食牛羊肉,飲食與京城不同,不過詹明德有個鐵胃,她打小就不怎麽生病,而且吃慣了還覺着味道不錯。
反正岳風還沒回來,下午睡得挺好的詹明德幹脆點燈翻開書冊,将軍府挺窮的,府裏的下人小心思可能也有,但總體來說還算老實,詹明德便沒放在心上。
一直到深夜,岳風才打馬歸來,門房呵欠連天的去開門,岳風沒跟他一般計較,詹明德聽到馬蹄聲出來相迎,二人一照面,話都沒說,眼神一對上,詹明德就清楚了。
她讓廚娘臨睡前包了些餃子包子留着,竈上又一直有熱水,這會兒也不把廚娘叫起來,直接點火上鍋下餃子蒸包子。
岳風看得還挺稀奇:“這你也會,我還以為你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
詹明德意味深長道:“本來是的。”
岳風問:“那又怎麽不是的了?”
詹明德嘆氣:“那邊課外活動很豐富,跟人出去露營野餐燒烤什麽的,樣樣都不會只等着吃是會被笑話的。”
她詹明德可以學不好,但不能不去學,生火燒水算得什麽。
岳風就笑。
她這會兒也是餓極了,餃子一口兩個,三口一只包子,廚娘将包子包得足有拳頭大,羊肉大蔥餡兒的,岳風一氣吃了兩大海碗餃子并五個包子,再順一碗餃子湯原湯化原食,這才摸着肚皮癱在椅子上,說:“舒坦!”
她歇了會,很快起來去洗碗,畢竟餃子是詹明德下的,包子也是詹明德蒸的。
詹明德就站在她旁邊,岳風洗一個碗遞過來一個,詹明德用幹布擦了再放回碗筐裏。
“怎麽樣?”
岳風知道她在問什麽:“還成。”
詹明德知道她的還成就是很不錯,想也是,大營裏那些人,能打得過岳風的恐怕不多,更別提岳風身上還有秘密武器。
“那件事,你是怎麽想的?”
一號給她們留下的不止成品,還有配方。
岳風沉默了一會,遞過去最後一個碗,轉身去接了盆清水,再往竈上的大鍋舀一瓢熱水進去兌成溫的,示意詹明德過來洗手,等詹明德洗完了,她自個也把手浸下去。
在詹明德擦手時,岳風說:“我想再等一段時間,暫時不着急。”
詹明德點頭:“我也是這麽想的。”
她在大曜的史書上看到過,姚皇登基後有過一段很艱難的時候,真正逆轉處境的,其實就是燧發槍的誕生,武力能夠淩駕于一切之上,但她們現在恐怕不能照葫蘆畫瓢,大曜的發展過程沒法全搬過來。
兩人也沒說為什麽不成,為什麽要等,岳風轉移話題:“你呢,打算怎麽開始?”
直接跟當地百姓說讓他們改種新種是不可能的,岳風總不能派兵強制執行,在沒有見到成果之前,誰都不會摒棄固有的習慣前來冒險。
詹明德當然也知道這個道理:“城外不是有片荒地?到時候我會征集一些人手來幫我開荒,管飯,還給工錢。”
岳風皺了下眉:“将軍府還有餘錢?”
岳家就是放在邊關,也算是比較窮的那一類,要不是京城宅子是皇帝賜的,恐怕岳将軍都得去賃個宅子給家人住。
岳家人在武學上都挺有天分,但是在養家糊口上嘛,一個比一個糟糕。
詹明德:“你是不是忘了我的身家?”
岳風知道詹明德有錢,就八珍樓那價格昂貴的宴席,一次能讓自己點好幾桌,沒錢敢這麽造嗎?但有錢歸有錢,沒道理雇人的錢要讓詹明德自己出。
“先等等,過兩天我去當地官府走一趟。”
岳風覺得這錢得當地官府來出,詹明德卻搖頭:“不必。”
不等岳風開口,她便問:“你覺得若是讓官府出錢,他們能允許我只招女工嗎?”
岳風愣了下,“你确定?”
詹明德點頭:“嗯。”
邊關的情況跟內陸有些不同,因為生活環境差,吃飽飯難,在邊關幾乎家家戶戶無論女男老少,都要幹活,什麽活兒都幹,基本上不分女男工。
但如果官府招工,肯定還是以男工優先,這是毋庸置疑的。
岳風說:“你心裏有數就行,到時我給你留點人。”
詹明德知道她的意思,岳将軍被皇帝搞怕了,恨不得跟所有勢力避嫌,連大營所在的當地官員他都不願意來往,所以雙方并不熟稔,也不知關系如何。
萬一到時候起了沖突,岳風身在大營回來不及,詹明德一個人可打不過。
“我明天去把地圈了,至于官府……那邊也不用你出面。”
岳風又皺起了眉:“你确定?”
詹明德沖她挑眉:“你是不是忘了,我現在的身份可不一般。”
因為兩人關系好,詹明德又從不擺架子,岳風都忘了這位可是新鮮出爐的定遠公主呢。她們倆之間如何旁人不曉得,恐怕無論是在京城人看來,還是本地人看來,好端端的未來皇後飛了,被封個公主還要到邊關來吃苦,她們倆肯定是勢如水火吧?
軍隊與官府,再加上個公主,這水怎能攪不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