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9章 第二十六朵雪花(十一)
豐登之前說過, 她們一脈與常見的玄學門派不一樣。不僅僅是法訣術式的不一樣,更是理念的不一樣。
修行她們這一脈,最重要的就是要感悟到自然之理。
“什麽是自然之理呢?”李芒問。
豐登不答反問:“你覺得呢?”
李芒仔細思考後答道:“去除掉人為, 剩下的就是自然。”
小鐘有自己的看法:“太陽東升西落, 海水潮漲潮退, 人有生老病死,這是自然。”
鯊魚則說:“有生存有滅亡, 不同物種間彼此尊重包容,進行優勝劣汰,物競天擇。”
大家說得都很有道理, 豐登正襟危坐在小板凳上, 她可能是覺得自己身高太矮,這麽坐有點沒氣場,因此手腳并用趴到了桌子上, 這樣視線就可以和坐在沙發上的成年人們持平了。
找好舒服的姿勢,豐登将兩只肉乎乎的小手平放在膝頭,如果不去看她過于稚嫩的臉蛋還有小身板兒, 還真有點世外高人的潇灑神秘。
“得因果于自然,還因果于自然, 是為自然之理。”
這話大家就聽不大懂了,豐登想了想,要了一張普普通通的紙巾, 短短粗粗的小手指三下五除二将紙巾折成了一朵白色的花苞。
她将花苞捧在掌心, 對衆人說:“自然之理無處不在, 永遠不會消亡, 你們可以仔細去感受,然後讓這朵花開放。”
如果那真是個花骨朵也就算了, 可這是紙巾折出來的呀,怎麽樣才能讓它綻放?
大家有滿肚子的疑問,闵英智率先閉眼,其她人紛紛跟上,但使出了吃奶的勁兒也沒能感悟到什麽自然之理。
“這是不是就跟修仙一樣,不是每個人都有靈根?”小陸不解地問。
豐登沒有說話,她舉起雙手,紙巾折成的花骨朵便如同有了生命一般在她掌心綻放,看起來仿若一朵新鮮的白玫瑰。
這一幕是在衆目睽睽下發生的,周圍全是反詐騙意識拉滿的警察,三歲的小孩無論如何也使不出騙局。
“這是怎麽做到的?”葛姐驚了:“這紙巾,不對,這花,看起來居然跟真的一樣了!”
豐登眨巴着眼睛說道:“自然之理……需要有本性的人才能感悟到,但有本性只是感悟的前提,并不意味着一定能夠成功。”
闵英智問:“本性是指什麽呢?”
豐登的視線從圍繞着自己的人們面龐上一一掃過,嘴巴癟了癟,“你們有……但不多。”
本性意味着自由不受拘束,強大而不軟弱,跌倒仍舊屹立,以及時時刻刻的警惕與清醒。
這本是生來便有的特質,然而随着人的長大,會慢慢被消磨。
魚苗兒好奇地問:“本性還分多跟少嗎?那我們之間誰最多?”
豐登尴尬又不失禮貌地将展開的白玫瑰捏了回去,它又變成了紙巾疊成的普通花苞,恰好了了從樓上下來,手裏拎着一個輕便的行李箱,看起來是要去出差。
豐登便從桌子上跳下去,大人們見她兩條小短腿往下蹦,紛紛伸手虛虛護着,好在豐登只是踉跄了下,很快便站穩了,然後向了了跑去,兩只爪爪捧着花苞舉起。
了了微微側首看了一眼,出乎意料的很給豐登面子,伸指一點,花苞便如同方才那樣怒放成了新鮮的白玫瑰。
豐登眼睛亮晶晶的,她現在屬于廣撒網階段:“你要不要拜我為師呀?”
了了腳步一頓,低頭與小光頭對視,語氣很是冷淡:“等你能長出頭發再說吧。”
一顆傻呆呆的光頭鹵蛋都敢不知天高地厚的要收她為徒了。
光頭小鹵蛋大受打擊,擡手摸到自己滑溜溜的腦殼,握拳道:“會長出來的,會長得又黑又濃密!”
了了越過她,将行李箱交到正好進門的郭特助手中。
豐登怏怏不樂地走回來,再度艱難爬上桌坐好,從豐登跑過去找了了搭話就開始若有所思的闵英智忽然間就悟了:“我說為什麽老大跟個充電寶似的百邪不侵呢,她是不是傳說中的那種純陽之體,妖魔鬼怪的克星?”
豐登搖搖頭:“她天賦很高的,你們比不上。我們孟婆一脈不講究什麽純陰純陽之體,自然之理便是一切。”
她皺着淡淡細細的兩條眉毛,試圖找個辦法能讓自己的語言變得更簡潔清晰,至少要讓眼前的這群人能夠聽懂。
想了半天,豐登噔噔噔往樓上跑,然後抱來了她的銅錢劍,解開紅繩扣,闵英智還以為她要放幽冥出來,但豐登卻将銅錢全部取出,她沒有捏手訣,銅錢劍裏的幽冥便始終處于沉睡狀态。
之後豐登将紅繩纏到了自己的左手上。
不是那種雜亂無章的纏法,而是自指縫間穿過,确保每一根手指都被紅繩圈住,就是吧,她的小手指太肉太短了,稍微纏了兩圈就差不多了,還剩下好長一截在外面。
這一套行雲流水的操作看傻了衆人,随即豐登語氣變得無比正式,簡直像教室後門的班主任。
她講道:“世間玄門中人,若要使出不屬于常人所應有的能力,就要選取某樣物品為媒介,來向其信仰借力。比如算命要龜甲,捉鬼要法器,降妖除魔須得開壇做法,聆聽天地更是要祖師上身。但我孟婆一脈無需如此,蓋因我等生于此世,便是順應自然之理。”
正如豐登先前所說,自然之理無處不在,充斥于世界之中,因此孟婆一脈無需借用媒介,便可調動自然之理。
“女人……生來便有感悟自然之理的能力。”
沒等人開口,豐登又繼續道:“千百年前,這個世界便有幽冥存在,我們門中也曾有過男性門徒,但随着世事變遷,男性無法感悟自然之理,漸漸地便只剩下女性門徒。且我孟婆一脈自成一派,不與玄門往來。”
李芒問:“這是為什麽呢?”
豐登搖搖頭:“我也不知道,師母沒有告訴我,人就消失了。”
她畢竟年紀還小,能說出這麽多條理清晰的話已很是不易,而且比起孟婆一脈與玄門之間的淵源,豐登真正想要說的還在後頭。
“近些年來,惡鬼當道,但惡鬼亦是順應自然之理而生,與我孟婆一脈本是同源,因此我不會對她們出手,還會阻止傷害惡鬼的人。”
這話一說出來,大家都極為驚訝,尤其是重案組的成員。
李芒忽然問道:“有男惡鬼嗎?”
豐登看着她,搖頭:“男人無法成鬼。”
李芒又問:“重男輕女的女人,能成鬼嗎?”
豐登再次搖頭:“不能。”
李芒張着嘴,遲疑地問:“……惡鬼是否對這世間有恨,是否只會對虧欠自己的人複仇?又是否會濫殺無辜?”
豐登點點頭。
闵英傑在邊上聽了半天,舉爪問道:“你确定嗎?都叫惡鬼了,你确定她們還有理智嗎?如果失控的話,這個世界會變得一團糟吧?”
豐登看着她說:“這是現實,不是電影。”
自打闵英傑相信世界上有鬼後,她不信邪,硬是找了一大堆各式各樣的恐怖鬼片來看,豐登也跟着看了幾部。
電影裏總喜歡将鬼描述成窮兇極惡的存在,而女鬼的數量遠超男鬼。絕大多數的影片中,鬼都是會瘋狂殺戮的生物,沒有理智,無法溝通,而電影的主角往往是很厲害的法師或神父,他們一般由男演員扮演,經歷一番打鬥後将反派惡鬼打個魂飛魄散。
但豐登還是要說,現實世界與電影是不一樣的。
闵英傑摸着下巴沉吟道:“既然都有鬼了,那我們逢年過節給咱媽燒的紙錢,咱媽是不是都收到了?”
豐登聽了這話,小眉毛皺得更緊,她手上的紅繩自動松開,原本坐得很板正的小光頭一下失了力氣,軟綿綿地向前撲去,這要是摔下去了,肯定磕出個好歹。
闵英傑離她最近,眼疾手快把人一把拽住,但豐登變成一根軟軟的沒有力氣的面條,闵英傑只好一直摟着她,才能不讓她摔倒。
這對超級讨厭小孩的闵英傑來說,可真是一項酷刑。
“豐登,你怎麽了,你沒事吧?”
闵英智連忙問,大家也都關心地看過來,豐登嘟了嘟嘴:“我沒系……”
只說了三個字,她的小臉就也跟着皺成了包子,緊閉嘴巴不願意再開口。
這讓闵英智忽然想起一些自己忽略的小細節,比如回家的這些天,大多數時候豐登都是個小大人似的孩子,聰明機靈又有條理,但偶爾,只是偶爾,她會嘴瓢,吐字不清,或是做一些很幼稚的小表情小動作,人也會變得有點點呆。
不過每到這種時候,小光頭都會清清嗓子或是動動手腳,然後就會恢複正常了。
說實話,三歲小孩能像豐登這樣,不僅可以生活自理,甚至思維邏輯不輸給大人,是非常非常罕見的。雖然闵英智沒養過小孩,但沒吃過豬肉也看過豬跑。
“豐登,奶油蛋糕吃不吃呀?”闵英智冷不丁地問:“果汁跟牛奶你想喝哪個?”
豐登眼睛一亮:“7!”
話一說出口,她就露出很懊惱的表情,但又克制不住地表現出了渴望,明明一副極度想要壓抑忍耐的樣子,眼珠子卻滴溜溜地轉來轉去。
闵英智将她的紅繩收起來,交到她手上,她的懷疑是正确的。
三歲小孩子,再怎麽天才也不大可能像成年人一樣,豐登是使用了某種法術,而剛才她為了和大家講話,紅繩纏繞在指尖,短時間內消耗了大量體力,所以嘴巴又瓢了。
不過小朋友是很有自尊心的,闵英智不打算說出來讓她下不來臺,只當作沒聽見:“那你玩兒去吧,等會做好了叫你。”
豐登用兩只爪爪捂住嘴巴,生怕自己發出一些不符合身份的動靜,但她現在胖腿無力,只能由闵英傑将她運送到游戲室,再請孫阿姨守着,免得她玩着玩着把什麽玩具給吞嘴裏了,小孩子不都會這麽幹嗎。
沒有了小朋友在場,闵英智說話就不怎麽客氣了,她直截了當地問李芒:“老李,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覺得殍鬼殺人的手段太殘暴了?”
接連八個被碎屍萬段的死者,這在李芒的職業生涯中都是很少見的。
她先是嗯了一聲,然後搖起了頭:“咱倆這麽多年的交情,我也不跟你兜圈子,英智,無論是從我個人的角度,還是法律的角度,違法犯紀的人都應該受到法律的制裁,而不是由個人來決定他們的死活。”
“但我之前跟你說過,我用了平安符後,總是看到很多死亡畫面,它們大多是沒頭沒尾的,有些甚至沒有聲音,也看不清人臉,你知道我覺得它們像什麽嗎?”
闵英智問:“像什麽?”
李芒:“像懵懂的嬰兒剛剛睜開眼睛,就接觸到的殘酷世界。我出生在這個世界上,被母親生下并愛護着長大,我沒法去責怪惡鬼偏激,因為惡鬼根本沒有機會像我一樣去接受教育。”
她們倆的對話有點沒頭沒尾,但在場的都是聰明人,大家稍微思索一下,也就猜得八九不離十了。
葛姐喃喃地說:“可是……死者們的出生,也不是他們能夠選擇的。”
小張則說:“誰讓他們是殺人犯的孩子呢。”
葛姐朝小張看過來,小張攤手:“抛開警察身份,只以一個正常人的角度來說,貪污犯的孩子人販子的孩子毒枭的孩子,這些人的出生也都不是自己能夠選擇的,葛姐你能心平氣和的接受這些人,跟他們做朋友嗎?就算你能,那假如你的母親是個被貪污犯剝削過的普通工人,假如你的孩子被人販子拐走,假如你的親人是緝毒警呢?你還能說出這樣的話嗎?”
“網上打小三的視頻一搜一大堆,小三的孩子同樣不是自己願意出生的,但這妨礙大家喊打喊殺了嗎?當小三本身還不犯法呢,難道殺人犯的孩子不比他們更可恨嗎?怎麽到了打女胎,掐死女嬰溺死女嬰,用各種各樣的方式弄死小嬰兒的時候,你就習以為常了啊?”
葛姐下意識想要辯解,嘴一張卻無話可說。
“從職業身份來講,我不贊同惡鬼複仇,也願意相信法律會逐漸完善,未來會越來越好。”說完,小張頓了下,“從私人身份來講,我只想說幹得漂亮。”
她笑笑,對衆人道:“別擔心,我不會把私人情緒帶到工作裏來的,頭兒,你們大家興許不理解我為什麽這麽說,但我是跟我姥姥長大的,我爸那頭一看我媽生的是個女孩調頭就走,把剛生産完的我媽跟我扔在醫院裏不管不問,是我姥姥把我還有我媽帶回去的。”
小張臉上的笑漸漸消失了:“那會不是計劃生育嗎?我媽出了月子,我爸來接她,她就跟着回去了,然後兩人跑老家躲着拼男孩,一直到我上初中才把我接回去。”
她跟母父的感情很淡很淡,姥姥去世後就再沒回去過,平時也不怎麽聯系。
從小到大所受到的冷眼,加諸于己身的輕視,她能長成今天這樣全靠自己,但她竟然已經是幸運的了,因為她順利地降生,又磕磕絆絆的長大。
這世界上存在因為是男孩就被打掉的胎兒嗎?存在因為是男孩,所以剛出生就被銀針穿透頭顱,被封進泥裏,被鐵鍁拍成肉泥,被扔進尿桶的嬰兒嗎?存在因為是男孩,就要辍學打工供姐姐妹妹讀書,未滿十八就被賣出去換一筆彩禮的少年嗎?存在因為是男孩,就無法被降分錄取,受盡歧視的成年人嗎?
是的,小張也知道,這世上苦難很多,而且不分性別。也有男孩生來便不被期待不被愛,但是和女孩比呢?小張連自己都同情不過來,哪裏還有閑心思去心疼男人。
小張很少提家裏人,大家只知道她是跟着姥姥長大的,卻不知道她還有這樣的過去。
“別用這種眼神看我啊,我還不需要可憐吧。”小張說,“我被接回家後,我媽我媽對我還挺好呢,給我吃給我穿還給我交學費,甚至我弟有時候惹我生氣,她們不問原因就罵我弟呢。”
她媽還給她攢了十萬的嫁妝錢,小張該花的花該要的要,但考上大學後便幾乎沒了音信,幾年前回家,她媽催婚不成還急哭了,她爸在一旁也說她不懂事,問她到底對家裏人有什麽不滿,好幾年不回來。
小張感覺很奇怪,小時候長到十幾歲都沒住一起,怎麽成年了反倒要她回去了。
她是真心實意想不通才問的,但她媽跟她爸都懵了,她們不記得了,甚至反問她,因為這麽一點小事,就能把這麽多年來她們對她的好全忘了嗎?
小張說是的,你們就當我是個記仇不記恩的白眼狼吧。
“可惜我弟不成器,沒考上大學,也找不到什麽正經工作,這還沒結婚呢,以後我媽我爸的福氣還在後頭,我就不跟着瞎摻和了。”
闵英傑伸手拍小張肩膀,英雌惜英雌:“我懂你,真的。”
章則庸還不如小張爸呢,那更是個徹頭徹尾的人渣。
聽了小張說這麽多,衆人陷入一陣沉默中,比較樂天的魚苗兒說:“咱們現在争論這些有什麽用呢,反正不管是不是惡鬼複仇,都不是重案組能解決的事兒,我反正覺得小張說得對,當然,我也不會将私人情緒帶入到工作裏來的。”
魚苗兒整天泡在網上,接觸到的信息遠比同組的其她人多,她跟葛姐道:“葛姐,你覺得自己是公平正義,不偏不倚的,實際上這已經是一種偏心了。”
葛姐多年老警察,哪裏聽得了這個,正要反駁,魚苗兒說:“因為大前提就是現在女男并不平等,在不平等的時候,談什麽公平?”
葛姐說不過這些小年輕,也是頭一回遭受到如此強烈的思想沖擊,一時間坐在一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氣氛一度變得十分僵硬,大家都有自己的想法,這時曹姨的聲音傳了過來:“咦,了了你怎麽回來了,是有什麽東西忘記了嗎?”
衆人朝門口看去,發現闵家老大居然真的回來了。
她走的時候帶着行李箱,還穿着風衣,但這會兒行李箱已經消失不見,而風衣被她一只手拎着,随意地搭在肩頭。
闵英智起身問道:“姐,怎麽了?有文件忘了拿?”
那給家裏打個電話不就行了。
闵英傑也站起來:“發生什麽事了?”
能讓她們家工作狂在出差路上突然折返?該不會今天的太陽是從西邊出來的吧?這可就違反小光頭所說的自然之理了。
想到這兒,雖然理智上知道太陽不會從西邊升起,但老大行為如此反常,闵英傑還是忍不住想販個劍,她故意做出誇張的舉動,走到客廳的落地窗處,整個上半身伸出去往外看,如此生動形象的肢體語言,換個傻子來都能看懂她在暗示什麽。
闵英智默默地看了老三一眼,覺得她還是好日子過多了,可能這次休假休得太舒服,已經忘了她們家老大是個多麽兇殘的人了。
殊不知了了沒開口,反倒是了了身旁飄着的小雪人,看着妹妹出洋相,忍不住嘆了口氣。
雖然早已接受了自己被這個世界所遺忘的事實,但闵英華對母親和妹妹們的感情,即便變成了小雪人也沒有絲毫改變。
她嘆完了氣,悄悄看向了了,昨天晚上她趁着了了沒注意飄進了李芒的房間,試圖給對方一點提示。
本世界知道這件事的人寥寥無幾,而闵英華因為某些原因,無法直接告訴李芒答案,也不知李芒有沒有想明白,就算沒有,只要不忘記,早晚也會弄清楚。
了了看着客廳裏這些人,臉色冷淡,大家卻都莫名緊張起來。
直到了了擡起手,打了個響指,周圍明亮的空間忽地一暗,再定睛去看,仿佛置身于一片冰涼的大海之中。
——這是什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