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四月,芳菲殘敗,蒼莽平原之上,沙塵蕭飒,斜日殷紅。戎裝的将軍牽着馬緩緩前行,回頭望了望肅整的軍隊,複對身側跟随許久的男子恭聲道:“先生且送到這裏吧,再往前恐有敵軍,先生不妨早些回去。”
蘇晉點頭,再度叮囑:“将軍切記此戰只探虛實不可強取,若遇敵軍叫陣,只管自稱民間擁立的将領,萬不可言及主上姓名。”他說完沉吟片刻又補充道,“還有,如有可能将軍最好多結識些民間統領,至少在一開始,我方是可以與其暫且結盟的。”
“末将雖不才,亦必不負先生苦心。”将軍鄭重致禮後翻身上馬,舉目瞻望,千裏暮雲舒卷,待蘇晉回禮後退開終于揚鞭高喊一聲,頓時衆士激昂,馬蹄過處,石碎草枯,迎着殘陽倏忽而去。
蘇晉滿意地目送軍隊遠去,轉身涉足悠悠長道。落日熔金,暮雲合壁,他掀起帳子進營複命事,以外地看見容清行正在翻書。
見他進來,容清行忙招手喚他至面前,将書調轉過來以手指在一行細小墨字下虛虛畫了一道:“你來的剛好,這個人,還活着嗎?”
蘇晉翻過封面去看,當下訝然道:“這是朝中史官剛修畢的前朝史書把屬下前幾日去書局看還未印好,主上消息竟這般靈通……”說着又細細讀了幾行,面色漸見凝重:“主上讀這逆臣傳,是想訪其遺跡招攬人才吧。”
“正是此言。距昔日舉事不過十幾春秋,當時義軍應還有不少遺才流落草澤,若可加以尋訪,收入麾下,必能增益我軍——我知道宋家軍的掌故卻不曾了解這個人,你且講來,此人是誰?現下可還活着?”
蘇晉聞之無由添了一點感傷,思量良久,搖頭嘆息:“這人叫殷湛,是昔時宋懷相當信任的一個軍師,出入帷幄片時不肯離的。據說是個韬略奇崛的英才,可惜後來宋家軍傾覆,宋懷自裁,其餘的都被押往江北,他也就和餘人一起被斬了。”他又努力想了想,似是追憶什麽過分渺茫宛若前生的往事,“九年前屬下尚且耕讀鄉裏,一日晌午鄉親們忽然互相招呼着說要去看什麽叛軍斬首,屬下當時不過十餘歲,也不曉得什麽叛軍,只是一時好奇便也跟去了,遠遠還望見此人一眼。那人當真名士風度,直至臨刑猶無懼色,長得亦實在清俊風流,旁人亦是有名的儒将,與其并立竟自有蒹葭玉樹之嘆……”
榮清行似乎并未細聽,只隐約失望地點頭,複問道:“那他家室幾何?可還有遺存的子女?”
“這倒不曾聽說過……當年官兵剿殺極盡淩厲,就算有也躲不過罷。”他并不确切地猶豫着判斷,忽然想起一樁更為要緊的事,“不久便要入夏,主上所言的起兵之日指日可待,陳韶軍中那人可有音信?”
容清行搖頭:“他們朝夕相處,要趁其不備與我方聯絡亦非易事,不過早在兩年前我們早已安排周密,此事定可無憂。”
蘇晉聞言安了心,靜默了片刻施禮道:“既然無事,那屬下先告退。”
容清行看着他離去,目光重又落回手中的史冊,先前的失望之色盡數淡去,轉而帶了些許玩味的深意。薄薄一本書,浸透了百年的鮮血和煙塵,回響着漁舟唱晚的清吟和中流擊楫的悲歌,明滅閃爍的身影裏,是非常非常多的……故人。
仁善的、殘暴的、顯貴的、貧賤的、讀書的、習武的、零落成腐土的、镌刻在丹青的,故人。
臨西二十年春,起義的狂潮初平又起,屢出奇兵,直襲皇城。群臣惶恐之下,二十年不曾臨戰的天子終于嗅到了危機,急集廷議以求良策,卻只換得日複一日的混亂與焦躁。
初夏的日光猶自溫潤,如今卻仿佛夾雜了熾熱的煙氣,攪動起動蕩的飛屑微塵,直将滿堂楚楚衣冠襯得污濁如灰土,将平日的清高華貴全部暴露為極致的荒謬與淺薄。
簪纓世家半世高官的老臣躬身将笏板舉至頭頂峻切直言:“尋常農人舉事,不過烏合之衆爾爾,縱一朝得勢也必輕取滅亡,如今這般奇兵奇謀,愈戰愈強,定有蹊跷啊!臣請陛下謹慎詳查再行定奪,千萬不可自恃江山穩固等閑視之!”
出身寒門高中科榜得以跻身廟堂的朝廷新貴聞言清脆反駁:“周尚書當真世家優渥不曉民情,農民起義古來有之何曾缺少奇兵奇謀?周尚書所謂詳查,全是浪費兵力贻誤戰機之舉。”他言罷容色肅然地長拜道,“臣請陛下急撥精兵速速平定民亂,以吾皇照臨四方之威儀,必能一舉鎮壓!”
“你!”周尚書憤而轉頭瞪他,咬牙切齒道,“無知書生,安知兵戎之事!叛軍集結已有兩月,朝廷多方用兵毫無成效,反使北方數城岌岌可危,可知其背後必有勢力,與朝中文武勾結也未可知。此時連戰未克,正宜重議籌策再行發兵,如此不知敵情,輕率冒進,只會使江山愈危矣!”
那少年得志的秘書郎當即哂笑:“不意周尚書竟軟弱至此,才交戰數次即生此喪氣之言,還妄言什麽勾結朝臣,周尚書且說,是哪個朝臣啊?”言罷再度铿然道,“兵貴神速,拖延無益,還望陛下早做決斷!”
一個中年侍郎終于忍無可忍地出列道:“陛下聽臣一言。臣以為此次叛亂舉事的都是百姓并非異族,其所求者不過衣食溫飽而非攻城略地。陛下只宜誅殺個別有逆心者,餘人只消安撫,再行薄稅仁政,待其情緒稍加消減自可平息。與其強用武力,不如及早招降。”
秘書郎依舊伶牙俐齒地回應:“劉侍郎說得好輕巧,如今叛軍正大舉攻城,朝廷不積極剿殺反談安撫豈非虛妄!侍郎大人且說,若此時叛軍進攻京城,他們想要的,究竟是這個皇權還是區區一點衣物錢糧?”
那侍郎被駁問之下無言以對,邊懊喪回列邊搖頭嘆息:“如此決非長策,決非長策啊……”
于是群臣都安靜下來等帝王開口,卻又有一個隊末的禦史猶豫着走上前來,他甚是年輕,似乎極少在朝堂上出言,此時隐有膽怯地開口:“陛下還記不記得前段時間轟動一時的江南亂黨之事?”
宣明帝正主意未定,眼下聽他提這不相幹的事愈添煩躁,當即不耐煩道:“現在提那些做什麽!”
禦史聞言目光掠過一瞬間的瑟縮,卻還是低頭大着膽子遲疑道:“這兩樁事俱有蹊跷,皆未曾探明,臣……臣只是覺得,這兩者有什麽關聯亦未可知……”
君王無心聽取,群臣自然懶得深思,當下便有幾個性急的官員厲聲斥責:“叛軍攻城正緊,陛下正苦思傷神,如今重提那早就平息的陳年小事,真真不識大體!”
禦史終于堅持不下去羞憤難抑地退回,于是此刻唯一隐約逼近真相的猜想就這麽輕易地淹沒下去,一絲漣漪都不曾驚動。
心浮意昏的君王權衡之下徑自有了定奪,強自冷靜地開口:“暴民肆虐,絕難姑息。朕加護軍趙昌為鎮西将軍,領兵三千赴河南擊亂軍于河內,不得遷延。”
周尚書聽聞趙昌之名當場急道:“趙護軍為人暴烈魯莽,何以擔此重任!派其前往鎮壓只增民怨,陛下三思!”
宣明帝搖頭制止:“朕意已決。此際正宜傾兵以揚國威,張秘書所言極是,加以丞相二次上表亦薦此人,愛卿尚有何疑慮。”
接着他便微微疲憊地吐出最後兩字:“退朝。”
恬靜的漠漠田園間,極普通的一條溝渠間倏然溢出微小的躁動,随即延伸泛濫開去,再無節制。
“你!你為什麽偷我的雞!”十六七歲的農家少年睜大的雙眼裏盛滿了純淨的憤怒,随後又和緩成深厚的善良。“你是過路人吧?要是肚子餓了我去拿兩張餅給你,可不能随便搶人家東西!”
被當場捉住的偷雞賊毫無愧色反被激怒,當即将手裏拼命掙紮的母雞舉至高空再扔下複狠狠踩了兩腳,直至其最後一聲凄厲的悲鳴在風中消殒,方才向田埂裏吐了口唾沫,不可一世地仰起頭高聲道:“老子看上你這雞是你的福氣,不想你們這些種地的這般不識好歹!”
“這……這是娘好不容易喂大的雞……”少年一瞬間被吓傻了,淚水在眼眶裏顫抖了片刻後終于因驚怒積聚了足夠的勇氣,撸起袖子便撲了上去:“你這個惡人,我要把你押送見官!”
那偷雞賊是個中年武夫,毫不費力地就把瘦弱的少年掀翻在地,順勢将周圍一片莊稼都踩成狼籍:“送官?我倒是想看看哪個官敢管我——小子,你知道我是誰的人?”
周圍聞聲趕來的村民越聚越多,于是少年咬牙爬了起來大聲回應:“不管你是什麽人,都要講王法!大家說是不是?”
武夫只冷笑着待衆人的積極響應漸次平息,複傲然大笑道:“我是軍官,我家将軍叫陳韶——征南将軍,陳韶!你知道嗎?你們知道嗎?”
截至這日晚間,在得知了不下五起類似事件之後,陳韶終于再也無法抑制怒火地把全軍将士叫出來訓話。
星輝如簇,皎月流銀,千百個不明就裏的士兵茫然被湮沒在無邊夜色裏,任南風将浩然字句遞至耳邊:“我且問你們,要想打勝仗,靠的是什麽?”
陳韶大步經過行伍,将或迷惑或坦然或故作鎮靜的面容盡收眼底,徑自沉聲道:“你們以為手裏有刀有槍,陣中有駿馬有鼓角就夠了是不是?你們以為自己很威武很勇猛,就看不起手無寸鐵的百姓,是不是?”
衆人并不知道他的怒火自哪裏來,皆低垂了目光不出一言,獨有個小兵受不了這壓抑的氣氛,擡頭一臉堅定地朗聲道:“我等從軍,為保吾土,為安吾民!”
而後千百将士如夢初醒,未經遲疑便跟着高呼:“為保吾土,為安吾民!”
似是預知道接下來的疾風驟雨,每個人都急于表明心跡般越喊越迫切越喊越激昂,于是濃黑的天幕被這不辨真假的熱情點燃,傾瀉的星光照亮驚飛的鳥雀,幻化成倏忽來去的暗影,明滅無蹤。
陳韶并未感到絲毫寬慰,只漠然問:“是誰?”
此起彼伏的昂揚宣誓漸次低微,人聲再度被風聲蓋過,無言的惶恐再度層層積壓,随着他下一句問話堆聚至頂點:“一次偷人雞兩次毀人莊稼三次打人——是誰做的?站出來!”
行伍間頓時一片死寂,陳韶複寒聲道:“你們是不是以為不承認我就查不出來,查不出來就算了,反正是個小事?”
無人再敢應答,他繼續緩緩道:“你們大多是随我數年之人,當年戰事頻繁、全軍饑寒多有死傷之際尚且軍紀嚴明,未有強取百姓分毫者,我知道你們是怎樣的人。如今我軍久無征戰,糧饷富足卻滋此事,這是為何?”
“近日北方戰亂,江南來日如何猶未可知,眼下正須安穩民心,此時生事,是自失民意之舉——來日萬一這蘇州有變,今日這滋事之人,無論本意如何,都有一分責任。”
此言一出,衆軍士皆噤若寒蟬,卻仍無人主動承認,陳韶便作了最後的警示:“所以我不知道此人是純粹武夫心性,跋扈了些還是真有意亂百姓之心——若他此刻站出來承認,我便以跋扈欺民論之,降他一級軍銜;若不承認,便是有意為之,他日若為我所知,必罪以叛國!”
說完他不自覺地握緊幾乎是緊張地期盼着有人出列認錯。他心知威逼至此,若是單純地一時嚣張早該承認,因此當回應他的依然只有蕭飒風聲時,襲上心頭的初夏溽熱就悉數轉為凍徹心扉的驚怒。再難回暖。
他深吸一口氣,想讓自己冷靜下來,此刻卻有個人由遠至近跑到眼前:“将軍,祁大人請将軍回去。”
“回去?去哪兒?”他強行壓制了一晚上的憤郁焦躁于此以不可理喻的姿态爆發,“我多少年都是安營野外,何曾一朝卻要寄身于那知州府裏!”
那通報之人見他無端發怒并無懼色,仿佛早有預料般湊近他耳邊低聲說了句什麽,須臾他終于長嘆一聲,命軍士各自回營,獨自随那人離去。
微雲漸斂,繁星轉暗,如卷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