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江南的蕭飒秋聲轉作淫霖凍雨,當中原的黯淡重雲化為紛糅霰雪,所有陰謀猜忌為承平盛世的藹藹清光所淹沒的同時,暗自滋長的是猝不及防的危險。
是歲春寒難消,夏日酷烈逾月不雨,入秋又頻降嚴霜,及至秋收所獲不及往年半數,君王卻偏徭役不減,更以軍備之名賦稅反增。如此看似巍峨富麗的城闕間,早已家家蓬門戶戶箪食,在北風驟至時竟難得一衣禦寒。
于是當毗鄰京郊的鄉鎮間有人饑寒之下憤而入官家要糧,被毫不留情地亂棍打出,激怒間的向一鄉衣食無着的鄉親提議揭竿舉事時,毫無意外地一呼百應。
就像一切農民起義應有的那樣,平時或溫良或愚頑的農人自田壟桑竹間擡頭,全都抱了無限慷慨無限激情,家中稍有餘糧便全拿來作軍糧,稍有餘財便全供出來鑄兵器,同仇敵忾,豪氣幹雲。
義軍因裝備簡陋又少章法與朝廷軍一交手便死傷無數,卻仗着萬衆齊心一路打一路聚衆,五十餘日來雖未占得先機,卻也并未明顯敗退。
于時陽春三月,京中混亂不堪,卻正值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莺亂飛。
——本欲報國,卻成偏安。
陳韶聽說叛亂軍民經久不滅之後,發出的便是這樣一聲慨嘆。
“将軍急什麽,古往今來布衣舉事,若非被一夕鎮壓也遲早會自行覆滅。何況當今世态迥異于暴秦後漢,既無外戚弄權也非奸佞欺君,遠不至于積民怨數十載。一場霜雪一場饑荒,由他們激憤個三五日,能成什麽氣候。今上亦并非庸主,肅清這區區叛逆,只待朝夕。”玉竹從青瑣手中接了杯茶遞給他,微笑間頗含了三分不屑的寒意,從容道,“叛軍一起,太多人都盯着戰報反忘了江南逆黨之事,我倒以為這才危險。他們雖沉寂數月或有更深遠的籌謀,将軍且厲兵秣馬以待一舉平定江南,何來偏安之恨?”
天香正臨風執了一枝新綠柳枝,柔條冉冉,生霧萦煙。她聞言回眸而笑:“日後将軍怕是想要偏安也不得了,我等還欲傾力助将軍奠山河以朝天呢。”
陳韶緊握茶杯,鎖眉不語,觸目間融融春意俱化嚴霜。他含了隐約的焦灼與微薄的愠怒低聲問:“祁大人……還是沒回來?”
天香松手,那柳條便順風漾去,嫩于金色軟于蠶絲,仿佛正是這江南春深中一寸風流最好的佐證。她遲疑地回答:“眼下正值春種,大人體恤民情方出去尋訪……況且北方動蕩,各方郡守都忙着樹清譽以安民心,大人這也是未雨綢缪。望将軍理解。”
陳韶仿佛沒有在聽,反是極突兀及不合時宜地又問:“他對那些農民,是同情的吧?”
未料他直白若此,天香默默不言,但聽他向來沉着渾厚的語調第一次浸上某種但傷知音稀的落寞寂寥:“有國才有家,祁大人只道農人饑寒之間造反實在堪憐,但若我憐他們百官乃至君王都憐他們,又要多死多少無辜百姓?當我疆場禦敵,矛戈所向,我又豈不知他們同樣是父母生父母養的嬌兒是思婦望斷的良人,又豈不知他們不過是應了敵方的征召去讨口飯吃,和你我本就是一樣的人?但假如我因此棄兵甲以全其性命,才真是令君主蒙塵生靈塗炭置家國江山于絕境——他不明白嗎?他怎麽就不明白?”
“将軍識度深遠一片丹心我等都明白,此際一味哀憐不過是……婦人之仁而已。”依然鎮定開口,玉竹轉了目光望向浩渺清空,又道,“祁大人長于詩禮之家不識軍旅,将軍且莫挂懷。”
“這些布料拿去給孩子制幾件春衫吧,這節令眼看就該熱起來了,小孩子好動,缺了襯體的單衣總是不便。這些,可以留到冬日再用。”祁雲歸示意身側的侍從遞上細薄的麻布和粗厚的棉布,親手接過送到衣角沾滿露水與新鮮泥土的中年男子手中,溫和笑道,“農桑為民生之本,你們且日日循時耕作,餘事不要挂心,若衣食尚有不濟之處,要和官府說。”
腳下被豐沛春雨潤澤的土壤散發着清新飽滿的芬芳,站在這層層疊疊的香氣與綠意間的男子雙手接過布料抱在胸前,感動近乎零淚:“蘇州原本久經賊人作亂之苦,蒙大人整治才稍得安寧,如今大人竟親訪鄉裏關懷備至:此等大恩,草民沒齒難忘……”
一旁挎着竹籃的垂髫小童眨了眨眼,似懂非懂間也學着端端正正地一拜,咬着一口清脆童音道:“草民謝過大人。”
見祁雲歸和男子談得親切,宋梨畫閑來無事,索性傾身笑着問那孩子:“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馮川,但他們看我長得瘦小,都叫我小草……”說完小孩眼中泛出淡淡沮喪,但只一瞬就又重新綻放出蓬勃鮮明的光,“但是不會一直這樣的!我很快就會長大,變得壯實聰明起來,種好多糧食,割好多草,成為我們村最能幹的男人!”
宋梨畫對他的活潑開朗大為驚異,當下笑道:“好志氣!将來你長大了,可要好好孝敬你爹娘,知道嗎?”
“嗯!”小孩用力點頭,一臉的堅毅。
“……我所願者,便是農耕之人長久怡然,一來不為饑寒所困,二來……”祁雲歸言至此略作停頓,深深看定男子的眼睛,意味深長道,“不為戰亂所苦。”
男子了然再謝:“得遇大人乃蘇州百姓至幸,我等必深感天恩潛心事農,絕無絲毫怨怼……”幾句感謝的話翻來覆去說了幾遍,自知沒什麽新意卻還是忍不住動容,“我生養于蘇州耕種逾二十載,經了多少屆父母官而未有如大人者……”
“緣是聖朝清平,近年愈重農耕,來日更可無憂。”祁雲歸微笑微笑,是時曜日西傾,光景西流,他只覺在此停留了太久想要回去,便見方才低頭專心教宋梨畫結草環的馮川驀然揚起小臉,清澈的眼裏溢滿困惑,脆生生地問道:“可是我聽說皇帝陛下特別殘忍,都不肯給北方農人們吃飯,還要向他們征好多稅,他們沒辦法,正為此打仗啊?”
宋梨畫聞言一震,松開草環下意識地看向祁雲歸,三月溫軟春光悉數凝作秋霜。男子在短暫的驚愕後勃然而怒,狠狠瞪向馮川厲聲斥道:“你從哪裏聽來的這些混賬話?”
祁雲歸不語,只靜靜看着男子極端驚懼之下一張臉轉作青白,焦灼困窘間慌亂下跪急而叩首,額角發絲皆沾上塵泥,狼狽之中反而說不順一句完整的話:“大人恕罪,這絕非……絕非草民所教!草民一家心向朝廷,絕、絕無二心!幼子無知信口胡言,草民必将……必将多加管教……求大人恕罪!大人千萬恕罪……”
馮川無端挨罵已自委屈,見父親跪拜更添驚惶,當即便哭了起來,啼哭間愈發口不擇言:“不是我編的,是小冬小志告訴我的,他們說……他們說是學堂裏的先生告訴他們的……他們說,學堂裏的人都這麽說,我沒上過學,都是他們告訴我的……都是他們說的……”
男子悲憤欲死,絕望間一把把他拽到地上,只道再無轉機索性高高揚起手要揍他,直到被另一只手輕輕制止,茫然擡頭但聽祁雲歸輕聲道:“你先起來。”
男子僵在原地,無所适從。祁雲歸便傾身扶他,男子方後知後覺地倉皇站起,對上他平靜的宛如太息的目光。
祁雲歸容色複雜,潛藏了什麽男子看不懂的幽微傷感,言辭卻猶是平和的:“孩子無辜,我豈會介懷。不要多想了。”說着側身向侍從輕聲道,“走吧。”
男子再度愕然,反應過來再度拉着馮川端正跪好,喜極而泣道:“草民謝過大人……草民謝過大人!”
祁雲歸無言颔首,忽有一種綿密無窮的倦怠襲過心頭,他不願再看,踏着濕潤土壤徑自走去。清風低吟草蟲歡歌,在縱向的時空裏唱出豐美的熱情,悠悠蕩蕩地此起彼伏,拙劣無知又清新動人,細碎地填充着空虛淡漠乃至殘忍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