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離宮
唐娴的手抖個不停。
見到弟弟妹妹屬于意外, 她來不及做任何準備,兩人就已經出現在她面前。
見父母不同。
唐娴深刻地體會到什麽叫做近鄉情怯。
對鏡梳妝,她看着鏡中的自己,一會兒覺得哪裏都很陌生, 一會兒又覺得與多年前相比, 只是太過消瘦。
以前她與唐姝一樣, 臉型是偏圓的。
唐娴鼓起面頰,讓臉蛋盡量圓潤。
鏡中顯現的模樣很不自然。
她再怎麽努力, 也回不到五年前的模樣。
不知道爹娘還能不能認出她,她又會不會認不出爹娘?
唐娴的焦躁不安, 所有人有目共睹, 可誰也沒法上去安慰她,只能看着她備受煎熬。
雨聲忽急忽緩。
鵝卵石小徑上, 煙霞撐傘小跑過來,到了殿外,将傘一扔, 蹿入屋中,道:“公子讓我與娘娘傳話, 唐大人夫婦要先在正殿面聖, 之後離宮安置行囊,明日才能接你出宮。”
唐娴的手壓在心口, 嘴唇噏動,好半天, 發出一個淺淺的聲音,“……嗯……”
是該這樣的。
爹娘身份特殊, 宮中面聖之後,才能堂堂正正的出現。
她是妃嫔之首, 想要以自由身離開,需要與其餘妃嫔一樣,得到釋放的聖旨之後,方能脫身,否則就是叛逃。
唐娴坐在窗前,面朝淅瀝的雨簾,努力保持平靜。
宮人有眼色地放輕步伐,唐姝與唐念知對視一眼,誰也不敢輕易上前。
唐姝曾經是靠近過的,一入眼,就被唐娴按在懷中,整整兩刻鐘的時間,一動不能動。
她受不住,退出來後,未再靠近。
雲袅不懂這是怎麽了,問:“今日不認字了嗎?”
“認。”唐姝道,“過來,我教你。”
雲袅道:“我想讓我嫂嫂教。”
過了這麽久,唐念知仍是無法接受唐娴會再次嫁入皇室,一聽這話,頭皮炸開,道:“誰是你嫂嫂了?你不要亂喊!”
他情願相信唐娴是在利用雲停,情願唐娴一心竊取雲氏江山!
“哥哥說我與你吵架,會讓嫂嫂為難,叫我讓着你。”雲袅鼓着臉頰道,“我不想嫂嫂為難的。随你怎麽說吧,我不與你吵架。”
說的好像他兄妹倆貼心唐娴,唐念知無理取鬧一樣。
唐念知顫顫巍巍地指着雲袅,氣得話不成句,“你、你跟你哥一樣,你就是個……”
“……就是個漂亮小姑娘!”唐姝将唐念知的手壓下去,不許他再開口。
轉向雲袅,她道:“我來教你吧,我會的都是我姐姐教的。”
雲袅抓着垂簾又看了看唐娴,确信她一時半會兒回不過神,勉為其難地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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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停在正殿接見的唐錫元,在場的有白太師、三位參政大夫、吏部尚書等人,除卻這些重臣,突兀地多了個孟思清。
關系已然暴露,唐錫元攜夫人入殿後,先是拜見皇帝,再與白太師等舊人行禮,最後,朝着孟思清微笑颔首。
親疏遠近,一目了然。
雲停再次慶幸孟思清早已成親。
知道唐娴在後面等着,雲停沒空賣關子,命人宣讀過這五年來唐家幾口人安分守己的生活之後,直截了當地開口,要重新任命唐錫元入朝為官。
有人反對。
意料之中。
這時候唐錫元入京途中的所為,就成了有力的證據。
争執半日,得出定論。
五年前,唐錫元官居四品,現今任職大理寺直,從六品上,算是戴罪之身。
若無結黨營私之舉,按功過正常晉升與貶谪,若有不軌之心,這次當真是全族性命不保了。
唐錫元叩地謝恩,在午時離宮。
這是雲停第一次見唐娴的父母。這對夫妻觐見時身着簡樸,就如他初見唐娴時,她那一身着裝。
唐錫元人至中年,蓄了短須,身上是讀書人特有的儒雅氣質,在被質疑是否适合入朝為官時,言辭犀利,條理清晰,例舉數位以罪臣之身入朝的良臣,将反對的人說得啞口無言。
文思敏捷,可見從高位降為平民,并未對他造成太大的影響。
他是真的想入朝為官。
也沒有別的選擇了。
唐夫人比唐錫元憔悴些,全程未說幾句話。
初次見面,只談正事,唐家夫婦似有所感,一句私話未提就離開了。
處理完正事,雲停去了碧霄宮。
放唐娴出宮之後,或許很長一段時間,兩人是見不上面的,他很想單獨與唐娴待會兒。
可瞧着她魂不守舍的模樣,雲停默默退出,差人拟聖旨去了。
第二日清晨,天依然陰沉,有風無雨。
唐姝、唐念知二人早早被送出皇宮,唐娴則被請回了落英殿,芸香、柳桃二侍女跟随,另外多出了個煙霞。
“你跟着做什麽?”唐娴一宿未眠,勉強打起精神問了她一句。
煙霞大驚小怪道:“瞧你說的,我都這樣了,不跟着你走,難道等着公子哪日心情不好,把我活刮了嗎?”
唐娴“嗯”了一聲,彷徨張望,顯然沒聽進去。
煙霞張開手掌在她面前晃了晃,引她回神後,道:“公子讓我與你說,待會兒禮部、戶部、京兆尹的官員會來宣旨,釋放衆人。”
“娘娘你是後宮之首,要跪拜接旨的。”
“嗯。”唐娴道。接旨是要跪拜的,她知道。
拜見帝王也是要跪的,入宮後第一次見面,雲岸想讓她跪,雲停沒有準許。
煙霞見她沒異議,就不再說了,安靜陪她等着。
如煙霞所言,巳時,一群官員由太監帶領而來,所有皇陵中出來的妃嫔侍女齊跪接旨。
唐娴跪在最前方,傳旨官員的聲音清晰嘹亮,每一個字她都能聽見,又恍如隔着一道巨大的銅門,聲音震蕩着,層層碰撞在她腦中,讓她無法理解其中意思。
“娘娘?”陪同的總管太監彎下腰,悄悄提醒了一句。
唐娴驚醒,見太監向着前方使眼色,左右兩個侍女神色期盼,都偷偷朝前方努下巴。
“……還不領旨謝恩?”
正前方,穿着紅色官袍的禮部官員手持黑犀牛角軸的明黃聖旨,正向前遞來。
這是唐娴日夜難安、等了足足五年的鑰匙,是她冒着極大的風險逃出皇陵,尋求那一絲渺茫希望的最終目的。
在這一刻,曾經所有的苦難、懷疑、恐懼,全部有了結果。
她終于不必再繼續背負連累他人的罪過了。
唐娴筆直地跪着,雙手高舉過頭頂,鄭重地從官員手中接過了那道她們數百人夢寐以求的聖旨。
聖旨入手,沉甸甸的,唐娴有點迷茫,有點怔忪。
她按太監的提醒說道:“民女,領旨謝恩。”
身後的妃嫔侍女随她再次叩拜。
額頭觸地的剎那,唐娴聽見一道清脆的聲響,那是扣在她身上的枷鎖,在這一刻,裹着銅綠的沉重鎖鏈徹底斷裂。
她自由了,可以回家了。
西側宮門處,戶部官員依次核對登記,唐娴排在最前面。
她看向宮門外,見天上的烏雲黑沉沉的,下面有許多等候的人,有的衣着富貴,身邊停靠着華貴的馬車,有的行頭簡樸,徒步翹首尋找。
唐娴邁出宮門去,腳步不知該往哪個方向邁。躊躇半晌,她收回步子回頭看去。
有人在哭,有人在笑,還有人滿面彷徨,與她一樣,不知該往何處走。
唐娴這時是想說話的,想說外面的人太多了,她忘記提前與弟弟妹妹說好在哪兒等她,要怎麽找呢?
可她發不出聲音,就像是突然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跟着她出來的兩個侍女不停的比劃着什麽,唐娴神志懵懂,無法理解。
她看見芸香着急地皺緊眉頭,不停地往她身後眺望,末了,一跺腳,想着她伸手。
唐娴被人扣着肩膀重重的扭轉過身。
沒站穩,就有一個人影直撲而來,唐娴都沒來得及看清對方,就被緊緊抱住了。
這是一個算不上多寬闊,卻足夠溫暖的懷抱。
“我的泱泱!”
哭泣的呼喚聲貼着唐娴的耳尖響起,劈在她腦中。
她很熟悉,因為這是自她降臨世上後,聽見的第一個聲音,也是最多的聲音,陪伴了她整整十五年。
她也很陌生,因為已經五年不曾聽見了。
唐娴有點無措,手不知道該往哪裏放。
“你、你……”
濕潤的淚水砸落在她脖頸裏,唐娴感覺很癢、很燙。
她想與唐夫人說:你抱得太緊了,我要喘不過氣了。
又想安慰她:沒事的,我沒吃多少苦。
嘴唇張張合合,最後唐娴說:“你怎麽、怎麽不早點來接我啊?”
說完,她如前幾日的雲袅一樣,委屈得淚水橫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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