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三朵雪花(十五)
皇帝眉頭一跳, 他已再三吩咐過不許人靠近打擾,這腳步聲又是從何而來?
在他疑慮之時,了了已抓起手頭一枚果子, 只聽撲通一聲, 哎喲一叫, 那腳步聲變得紊亂,随後是摔倒在地的悶響, 皇帝馬上起身打開房門,就見一個小宮女被吓得魂不附體,見到他拼命跪地磕頭:“陛下饒命!陛下饒命!奴婢無意路過此處, 并非有心打擾陛下, 陛下饒命、陛下饒命!”
皇帝處處受宗室左右,最厭惡有人窺視帝蹤,原想叫人将這小宮女拖出去處理幹淨, 轉念想起女兒就在身後,在小孩子面前行此刑罰不大好,便不耐煩地說:“下不為例, 記住,你方才什麽都沒聽見。”
小宮女連連磕頭謝恩, 皇帝的确不打算将她殺了,卻也沒這麽容易相信她說的話,小宮女一瘸一拐地跑走後, 他出聲喚了人, 是個身材瘦小的內侍, 皇帝與他說了幾句, 內侍便領命而去。
“你是要将她殺了?”
皇帝立刻解釋:“怎麽會?她不過是個路過的小宮女,我又不是惡人, 殺她做什麽?”
“只有殺了她才能徹底保證我的安全,你是這麽想的。”
皇帝:……
“不過你今日的行為也不算多麽隐蔽,稍微熟悉你的人都能看出來。”
皇帝不信:“不可能。”
了了:“打賭嗎?若是我贏了,就讓崔肅跟淩見微和離。”
皇帝思考再三,對了了說:“清官難斷家務事,人家兩口子和離與否,是他們自個兒的事情,我管不着,但我可以跟你保證,我一定不插手,也不許旁人插手,行不行?只要崔肅的妻子願意和離,我保證她一定能順利和離,這樣可以嗎?”
了了本身對皇帝也沒抱多大希望,這個回答已是她預料中最好的那個,于是兩人達成共識,皇帝問:“你說稍微熟悉我的人都看得出來,那你對我不熟悉,怎麽也看得出來?”
了了瞥他一眼:“我比你聰明。”
皇帝:……
他發現自從見了女兒,自己無言以對的情況時有發生,但還能怎麽辦呢?誰叫他這一生恐怕都只能有這麽一個孩子了。
此時淩見微從遠處走來,她很擔心了了跟陛下說話時發生什麽纰漏,更擔心說得久了,年紀還小的女兒會真的産生認知障礙,将皇帝當成父親,反倒跟自己不親了。
所幸了了一看到淩見微,便毫不猶豫離開皇帝身邊,皇帝心裏清楚她是淩見微一手帶大,但難掩心酸,總覺得若自己早些知道她的存在,必然會讓她過得更好,崔氏一族這一代全靠崔肅一人撐,利字當頭,恐怕崔家瑣事不少。
他對淩見微點點頭,稱贊道:“你将了了養得很好。”
淩見微低頭,過了一會兒才緩緩回答:“是妾應盡之責。”
了了回頭看向皇帝:“皇後。”
她只說了這兩個字,便與淩見微走了,留下皇帝一人在風中淩亂,什麽意思?為什麽突然提到皇後?這跟賭注有什麽關系嗎?
而淩見微也在好奇此事,了了告訴她:“從壽宴開始,皇帝進場,皇後便一直在看他。”
那并不是出自愛意的凝視,而是對能掌握自己生殺大權之人的揣測與觀察,一個人擁有察言觀色的能力,除卻天生的敏銳之外,更多的都是來自後天的培養或習慣,皇後便是如此,皇帝無能,導致她生不出孩子,在沒有時間驗證之前,她必定是遭受到最多攻擊彈劾的那一個。
在這種情況下,她會害怕自己的地位被威脅,而能穩固後位的,除卻強而有力的娘家,說到底還是得看帝王的心放在誰那兒,她阻攔不了皇帝左擁右抱,便會竭力去做一位賢妻。
賢妻怎麽會不了解自己的丈夫?淩見微不也如此?
“你是說,皇後娘娘有可能看見了?”
了了:“不是可能,是一定。”
淩見微手心捏出一把冷汗:“這,這太危險了!”
“不會。”
淩見微一愣:“什麽不會?”
“就算她知道,她也不會拆穿,更不會與我為敵。”
淩見微發覺自己跟不上女兒腦子轉的速度,下意識問:“為什麽?”
“她沒有孩子,娘家又沒落,就算過繼宗室之子,以皇帝的年紀與身體狀況,不會有時間過繼嬰兒,或是年紀小忘性大的孩子給她慢慢培養,一個有母有父,知母知父的孩子,想要拉攏,絕非易事。”
淩見微似乎有點明白了:“所以她寧可跟你交好?”
“還有一個原因。”
“是什麽?”
這一次,了了沒有為她解答,“你自己想。”
等她們回到壽宴,皇後果然沒有提及此事,這讓淩見微一度以為女兒是在胡說,回程路上,她問了了:“這些事你都是怎麽知道的?我可還沒來得及跟你講。”
士族千金長到一定年紀,便會跟随母親學習管家,以及如何處理人際關系,世家們彼此聯姻盤根錯節,要記清楚每個人的名字出身,家中情況,如何稱呼,性格怎樣,是否能夠來往——這些事是很花精力的。
淩見微還沒教給了了,其實就算她教,了了也不會願意學,她厭惡跟人打交道,尤其跟人打交道的最終目的還是為了家中男人。
“家塾聽到的。”
夫子們會結合時政講課,這也是了了為何會堅持去家塾的原因,否則死讀書誰不會?她過目不忘,看一遍即可倒背如流,為什麽要跟一群崔家子弟同堂而讀?
很多時候,一條小小的、聽似不起眼的信息,很可能意味着某些大事,管中窺豹可見一斑,反過來也是如此。
淩見微越聽越感覺女兒了不得,恍惚中她生出自豪感,她的女兒哪裏比男兒差?崔家前院家塾那群子弟,沒一個功課比了了好,她還是年紀最小也是最晚去讀的學生!
“此番回去,你可以跟崔肅和離。”
浮現在淩見微腦海中的第一件事,是淩家,她想起淩老太太曾說過的話,雖然再三告誡自己無需在意,可真的要去做了,卻無法立刻做到徹底割舍。
了了問:“你是想繼續留在崔家,與崔肅日夜照面,重歸于好?”
淩見微矢口否認:“自然不是!”
和離的渴望終究占了上風,大概是與了了在一起久了,沾染上了她自由的性子,每在崔府多待一日,淩見微都覺窒息,她感覺自己已經受夠了,再不想蹉跎時光,最可笑的是,她努力想要得到老崔公老太太認可時,他們怎麽都不肯給她好臉色,只因她生不出兒子。
現在淩見微依舊生不出兒子,老崔公老太太卻見天的派人給東跨院送東西,為的就是想穩住淩見微。
一部分是為崔家的名譽,另一部分,則是忌憚淩家。
“如果要和離,我須得回娘家一趟,将此事說與父母兄長。”
怕女兒誤認為自己軟弱,淩見微解釋道:“我朝對出嫁女要求頗多,和離後三年必須再嫁,不得帶走前夫的子女,不可立女戶,若真的能和離,咱們就得回淩家住了。”
淩見微懷念未出閣時的日子,那時她在家中受盡寵愛,無比自由,那是自己的家,想怎樣過日子就怎樣過日子,哪裏做得不好,自己的親娘親爹也不會不滿,但在崔家卻完全相反,再沒了惬意的生活,要承擔起主母之責,說實話,二房三房兩個妯娌盯着管家權這麽久,淩見微早就不想管了。
了了沒說話,淩見微自己說個不停,她沒有意識到,她已經沒那麽信任娘家了,若她真心認為回到娘家就能重新得到幸福,她就不會這樣一直說,就好像不是在寬慰女兒,而是在給自己打氣。
一個女人一旦出嫁,就沒了家,娘家不是家,婆家也不是家,娘家可以不要她,婆家可以趕走她,這就是赤裸裸的現實。
崔肅在宮門等妻女出來已經等了許久,一見淩見微,他便有許多問題要問,但還是忍着上了馬車,今晚女眷入宮拜見皇後,他只能在外等待,心裏緊張至極,就怕了了露餡,同時也再三警醒自己,怎麽就真的幹了這種糊塗事!
不被拆穿還好,一旦被拆穿,便是真正的萬劫不複。
淩見微沒有心思跟崔肅講今晚發生之事,現在她只想趕緊回去,再好好想了了的話。
而皇帝在得到內侍禀報,說那小宮女在離開後沒有去找任何後妃,而是回了自己當差的地方,調查了她平日裏認識的人後也發現,小宮女出身幹淨心思也單純,可能那一日真的是誤闖。
皇帝沾沾自喜,恨不得立刻就跟女兒炫耀,這場賭注,是自己贏了。
雖不能見面,但卻可以書信來往,最近皇帝喜歡寫字賜給百官,崔肅是得到最多的那個,因為皇帝賜給別人的字兒,那實打實的都是字兒,給他的就全是信。
提筆時,皇帝不覺想起那晚分開前,女兒最後對自己提到的人,是皇後。
想到這裏,皇帝馬上叫人進來吩咐,令他們盯緊皇後宮中的人,同時對那小宮女也不可懈怠。本來他是不想勝之不武,跟孩子打賭,贏也得贏的磊落,誰知這一查,還真就查出來了不得的東西!
皇後宮中有一宮女,與那日的小宮女恰好是老鄉,這小宮女在禦膳房燒竈頭,因為手腳麻利人也勤快,很受人喜歡,常常被人請求幫忙。皇後宮中那宮女,去禦膳房傳皇後口谕,說是要點什麽蜜瓜香湯,負責盯梢的內侍發現,這兩人不僅認識,那一盅香湯,還是小宮女親自端出來的!
皇帝這下全明白了,自己根本就沒贏,那小宮女還真就是皇後的人!
他又是生氣,又是驕傲,氣自己這樣不小心沒察覺,若非女兒提示,此事便要抛之腦後,驕傲他的女兒如此敏銳,心裏的天平也開始漸漸傾斜,有個大膽的想法浮現在腦子裏——為什麽不行呢?
那宗室都敢讓不是他親生的男孩當皇帝,他為什麽不能讓自己親生的女兒來當?大不了日後,給女兒多選幾個夫婿,生出來的孩子随母姓,屆時再挑一個好孫子繼承皇位,那這血脈不還是他的?
想到這裏,皇帝即刻動身去尋皇後,皇後剛拿到那盅香湯,尚未有時間品嘗,皇帝就來了,于是她連字條都沒工夫看,慌忙藏入衣袖,含笑來迎。
帝後二人一陣推拉,都是四兩撥千斤,看似話說個不停,卻沒一句在正經事兒上,擱這兒互相試探呢!
皇帝是想知道,皇後是否已與宗室聯手,說不定宗室私下已讨好于她,她自己也有看中的過繼人選。
皇後則想知道,皇帝突然來訪為的什麽?那日她特意派了平日不用的眼線,防止被人察覺,直到今日才敢派人去接頭,結果皇帝就這麽巧的來了,他想做什麽?
這全天下最尊貴的兩口子,加起來能有一千個心眼,全往這一畝三分地使。
最終是皇帝先開尊口:“其實我想同你說一件事。”
皇後暗忖,能有什麽事,不會是看上人家有夫之婦了吧?那日晚宴,他的眼珠子只差沒黏在崔家夫人身上,這才忍了幾日,就不成了?
皇帝說:“我在民間,有個女兒,如今正養在崔肅府上。”
皇後正魂游天外,聽了這話,“原來如此。”
随後她反應過來,猛地站起:“什麽?!”
“你先坐下,莫要激動。”
要不是皇帝表情嚴肅,皇後會以為他在胡說八道,可能是沒孩子太難受了,精神出現問題,居然把人家的寶貝女兒認成了自己的。
皇帝又是一番解釋,皇後可不像他,他是關心則亂,太想要孩子,所以崔肅在這時候跟他說,他真有一個孩子,那不正是瞌睡了有人給送枕頭?
皇後冷靜多了:“陛下說那孩子是你親生,不知可曾驗過?”
皇帝:……
他還真沒驗過,因為想法很簡單,反正是個女兒,就算冒充了又有什麽用,誰也不能保證他會決定把皇位傳給宗室過繼的兒子,還是自己的親生女兒。
皇後忍了忍:“所以說陛下非但沒有滴血驗親,就連派人去查都沒有,便把孩子認了?”
皇帝小聲說:“朕,朕也是太高興了,所以沒想那麽多。”
皇後拼命忍耐才沒有禦前失儀,她對皇帝說:“既然如此,我覺着,還是驗過一回比較好,若那真是陛下的女兒,我也會對她視如己出,若不是,陛下也好治崔肅的罪。”
皇帝一想也是:“此事全憑皇後做主。”
等皇帝離開,皇後才看那張字條,上面所說與皇帝所說相差無幾,看樣子,陛下并非看上了有夫之婦,幸好幸好,否則這事兒鬧得人盡皆知,她的臉也要被丢盡了。
且說淩見微一旦決意和離,便不再猶豫,她最先做的事情,是讓人按照她當年的嫁妝單子清點,若是有少了的,得找出原因跟去向,之後便回了一趟娘家,因為先前了了說話弄得淩老太太昏厥,淩見微沒敢帶她去,但她回來時眼睛通紅,了了覺得她應該是高興的。
若是被趕出來,早該回來了,不會拖這麽久。
果然,淩見微滿是喜悅地對了了說:“你外祖父跟兩個舅舅說了,咱們在淩家,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誰都管不着!乖女,以後你就住阿娘從前住過的院子!”
淩家确實寵愛女兒,連淩見微出嫁,都還保留着她少女時期的閨房,院子位置好,就這樣一直留着,哪怕淩見微有侄女了,也沒讓出去。
她心情好極了,可能是這次回娘家讓她感受到了久違的親情,比起留在崔家,每天處理一堆烏煙瘴氣的事情,淩見微當然更想回娘家去,做回從前那個她。
看着沉浸在幻想中的淩見微,了了沒說話,也沒打斷她的美夢,因為人的美夢,一般都會由人類自己親手打破。
崔肅還以為此風波過去,能與妻子重修舊好,結果淩見微卻提出和離!
他想都不想,搖頭拒絕:“不可能!要我和離,除非是殺了我!”
淩見微說:“咱們反正也過不到一塊去了,不和離,留着兩看兩相厭,有什麽意義?”
“誰說咱們過不到一塊去了?咱們之前根本沒有什麽障礙,只要夫人願意,我們随時可以回到過去,像從前那樣生活。”
淩見微想起從前,夫妻恩愛固然也令人幸福,可更多是數不清的日常瑣事,于是自兩人因崔折霄翻臉後,她頭一回心平氣和地跟崔肅說話:“我不想跟過去那樣生活,太累了,崔肅,我沒有跟你說過,我一點都不喜歡做這些事。”
“我不喜歡去讨好你爹娘,不喜歡說一句話要瞻前顧後細細思量,不喜歡調解你兩個弟弟跟弟妹之間的事,更不想管你們崔家的錢……真的很累,你能明白嗎?”
崔肅忙道:“不用你做!以後這些事通通都讓我來做,我來承擔,好嗎?”
淩見微搖頭:“沒有這個必要。你每天也很忙,再做這些事……”
這些事難嗎?不難,可做得久了就是讓人想要發瘋,淩見微嘆了口氣,“你知道嗎,我真挺羨慕你的,你雖然忙,可你有俸祿拿,辦好了差事還能往上爬,名利全收,而我的這些,做得好是理所當然,做不好就要受人埋怨,老天真是不公平。”
崔肅不知應當如何回應,他只能無力地說:“男主外女主內,古往今來,素來如此……”
淩見微望着他,目露哀求:“算我求你,我不想再過這樣的日子了,咱們好聚好散,別讓我恨你,成嗎?”
崔肅猛地一震,他突然意識到了什麽,他問:“夫人,難道這些年,你一點都不快樂嗎?”
“我不知道。”淩見微搖頭,“就像你說的那樣,古往今來素來如此,我追求的快樂,也跟別人家的夫人一樣,夫君身居高位,膝下兒女雙全,兒子有出息,女兒嫁良人……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想要的幸福,因為,我也沒有被允許,可以去追求除此之外的幸福。”
崔肅眼中幾要滴血,他聲音暗啞:“夫人走了,去尋幸福,那我呢?夫人不管我了嗎?”
“我自己都管不得,哪裏還有功夫管你呢?”淩見微輕聲說,“這些年,我不是事事以你為先嗎?如果這還不夠,你是想要我往後餘生,都這樣過嗎?”
兩人越是心平氣和,小雪人裏的崔文若越感到恐懼,她察覺到事情正在向自己無法控制、無法理解的方向狂奔而去,阿爹阿娘明明還相愛,為何非要分開?相愛的人只要在一起就能跨越萬水千山,他們倆分開,又怎麽可能會幸福呢?
“阿爹,阿娘!”
崔文若帶着哭腔大喊,“不要和離!我不許你們和離!我不想沒有爹,也不想沒有娘,不要和離,求求你們了!你們在一起才是家啊!不要讓我們的家四分五裂,求求你們了!”
“阿娘,阿爹從始至終愛的只有你一人,你不要這樣狠心,有什麽是不能坐下來好好說的呢?明明你已經知道,阿爹沒有背叛你了啊!”
可惜崔文若哭喊的再大聲,淩見微與崔肅也聽不見,她覺得阿娘越來越陌生,越來越讓人認不出了,都是了了的錯,是了了毀了這個家!
在崔文若的哭喊聲中,崔肅最終屈服了,他沙啞地說:“……夫人,你知道的,若是可以,我永遠不願見你難過。”
顫抖的手提起筆,卻怎麽也寫不下和離書三個字,墨水點子印在雪白的紙張上,崔肅只覺大腦一片空白。
啪的一聲!
是了了把一張紙拍在桌面上,那正是她親自寫好的和離書,字跡美觀格式工整,條條框框清晰可聞,上頭有一條極為顯眼的條件,作為淩氏的女兒,她要随淩氏離去,并且要由崔姓,改為淩姓,此事崔肅不得勸阻,崔家更是不得有任何異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