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下的石梯通向類似地窖的地方,因終年不見天日而透着荒寒的氣息。雙手捧着一碗粥菜的少女蹲下身,綻開純美的愛憐的微笑:“乖,吃飯。”
有如牢獄的門開着,門口是一個灰褐色粗布衣衫的女子。她并不是很年幼了,聞言卻露出稚子一般無暇的神往表情,同時用力點了點頭,形同癡兒。
泠兒把碗遞給她,看她用勺舀着一口一口吃得香甜,不禁得意起來:“聽說別人來的時候你都不聽話,果然還是最喜歡我對不對?”
女子正吃得投入,泠兒也不再擾她,只怔忡地盯着她偶爾揚起的臉,暗自嘆息。
随便讓一個有點年歲的人見了她怕都是要大驚失色的,畢竟她和她父親長得那麽像。
她不是別人,正是那個活在一個個凄怆悲慘傳說裏的姑娘,洛雙兒。
十五年前她被容清行掠來,三年前被作為叛軍的幌子廣播天下,時至今日容清行根基已穩,原沒有再留她的必要,是泠兒舍不下她,才教她一直被關在這裏。
“喂……你先吃着,我跟你說說話。”泠兒到底耐不住寂寞,不安地換了個姿勢道,“我們最近好多場戰役都打得順利,主上可開心了,等他再開心點,我就去求他放你出去,好不好?”
洛雙兒默然擡頭,并沒有想象中的喜悅。她仿佛并不理解“出去”的含義,頗為迷惑的思索了一下到底還是充滿感激地笑了起來:“那謝謝你!”
“到時候江山如畫百姓安樂,我們都能過上很好的日子,主上都想了我姐姐快三年了,他們終于能在一起了。”泠兒絮絮說着,語調卻漸漸雜入了惆悵的秋意,“可我怎麽高興不起來呢,我為什麽就是高興不起來,一想到這個我就……”
她聲音戛然而止,本已滴水成冰的地窖寒氣更盛了三分,她在轉瞬逼近的腳步聲間僵硬地回頭,仿若呼吸都被攝去。
容清行順着甬道信步走來,随意輕束的發絲凝了冰冷的霧氣,他走至門前站定,看向泠兒的眼神自萬古如斯的幽邃間浮起一絲更為駭人的不耐:“我找她有用,你給我出去。”
楚墨昔當真就那樣走了。
和來時一樣,沒有先兆沒有聲息,帶着疑點帶着傳說,循着江南的風聲孤身走向不知哪個天涯。霜摧朱李,風折青蓮,一點痕跡都剩不下。
宋梨畫覺得自己合該是欣慰的,長久的懸疑在雲開月明的一刻卻凄厲得猙獰,如被鍘刀細磨肺腑,怆痛難禁。
比她難過得更明顯的是陳韶。才幾日的光景,一貫的雄姿意氣便在日勝一日的憔悴裏微微消磨了。然而即便如此,每次在她面前他還是會笑言一句:“梨畫你做得沒錯,楚醫官當初是我找來的,我才真是罪不可恕。”
祁雲歸着人找遍了城中最好的大夫,除了用些尋常的藥物之外,搖頭嘆息者有好言勸慰者亦有之,都道玉竹傷病不治,希望微渺,多撐一日都屬不易,不妨及早準備後事。
他依然沒醒,帶着平生未有的安靜,睡在深秋的和光裏,恬然而凄苦,執拗又蒼涼。
而在冰霧般久久彌漫的傷感裏,真正歇斯底裏地絕望的是紀嫣若,她在宋梨畫面前一遍遍地哭:“我才是表現最明顯的那個,你為什麽不懷疑我?為什麽要留下我?”
爾後她終于拭了淚痕,換上最幹淨好看的衣裳去找陳韶,就那麽一直看着他,目光裏光彩浮沉,像摯戀太陽的朝露,遙遙企望着一個平生永不可及的夢想。直到他被她盯得不耐煩,她才很輕地開口:“将軍殺了我吧,我不想死在別人手裏。”
她在陳韶驚詫之下的喝問裏再次忍不住垂了淚,在淚光凝成的迷蒙水幕間,輕易就看見了自己寡淡荒誕的一生——
那天夜雖深沉,卻因着月輪飽滿,整個惠山都算不上極暗,她得很努力地保持着奇怪的姿勢才能讓山岩的陰影完全罩住自己。她排演了那麽多遍讓自己顯得驚懼又慌亂,可一見他她竟真的慌了,反而顯得天衣無縫。
她第一次還裝模作樣地叫“先生”,可她當然知道他叫陳韶,他是怎樣匹馬疆場如入無人之境的将軍。她什麽不知道呢?
楚墨昔再怎麽心思缜密深得信任,孤身周旋于敵方到底諸多難處,要寄封信出來都要等祁雲歸征伐苌楚門時才有可能。再置一無關輕重之人助她同時替她承受所有猜疑,理固宜然。
紀嫣若想,她原本是做得很好的。
她嬌癡愚頑蠻不講理,責難宋梨畫指摘玉竹還想方設法去祁雲歸那裏搬弄是非,她還幫着讓楚墨昔多了好些個與外界聯絡的機會——
她做得不是很好麽?
可也只有這些了,因為她越來越害怕,害怕看見陳韶因國運微敗而緊蹙的眉頭,害怕看他因人心不穩而整夜無寐,而這一切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起了什麽作用。
一日複一夕,一夕複一朝。顏色改平常,精神自損消。她就在這朝朝夕夕的志奪意損間,在忠心與真心的狹縫裏煎熬着生命的汁液,直到一切按照計劃迎來的張羨舉兵而反的那日,她忽然豁然開朗。
她終于抛下了忠義摒棄了職責,押了生死跟定了他。她只知道,她是斷不能看着他去死的。
但那又能怎樣呢?就像她下定決心倒戈後想都沒想就利用自己那一點點低微的地位從小兵手裏救了玉竹,玉竹不還是轉頭就當着他和千軍萬馬的面把她給揭發了嗎?
而現在楚墨昔一走,她再沒了利用價值。容清行手下沒價值的人,哪個是能活下來的?
她卻是無悔的。只緣感君一回顧,使我思君朝與暮。有什麽可後悔的呢?
——這麽想着,她努力微笑仰了仰頭,淚霧淡去面前魂牽夢萦的容顏漸次清晰,美好得如同虛幻。
“你放心,府中上下戒嚴每個人都不會出事的。”陳韶大抵明白了原委後并未有所震動,只道,“但凡我在一日,我便能保你一日的平安。”
重重金闕間立于白玉階上的男子負手縱目悵望,手中攥緊的信紙揉做一團,直至身後的婉轉嬌聲猝爾傳來:“你看什麽呢?”
祁桢聞聲回頭,看見她的一刻心間的痛楚頃刻間撕裂般劇烈起來,頃刻又轉為麻木。他張了張口,嗓音除了幹澀些并無別的異常:“臣剛才收到家書,家父攜全家老幼舉家南遷,而內子已有了五個月的身孕……”
玉曦陡然有了一種不尋常的預感,硬生生收回唇畔漾開的笑意,聽他繼續道:“賊寇縱橫,路遠颠簸,臣的孩子,沒有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面色如常,只是身後的神光寂滅了大半,如銀燭殒于秋風,就剩了一副肌骨豐滿的形骸。玉曦看得心寒亦覺得心疼,亦不知自己怎麽想的,一邊掰過他的手一邊整個人欺身上前去抱他。
那麽長的幽居宮闱的日子,她身上萦繞的一直都是馥烈濃郁的香料氣息,帶着某種幽魅的冶豔。而自從洛陽城破君王逃竄,最初青草露水的味道似乎又逐漸回來了,淡淡浮在空氣裏,似有似無。
祁祯僵了一下即放松下來,繼而反手抱住她。
玉曦咯咯一笑,在他耳畔輕聲道:“我今天也收到一封信,但我可高興了。”
她徑自絮絮說了下去,也不管他有沒有聽。
那些可以留着她沒動的人到底按捺不住,寄信來邀她共建大業,為這業已傾覆的王朝再添最後一把烈火。
她本已心滿意足地準備在城破之日死去,可天意如此,焉能辜負?
且讓她素手執棋,将這盤風雨山河攪得再動蕩一些吧。
事實是祁桢确實沒有聽,他只是傾注了全部注意力緊緊抱住他,罔顧禮法無視綱常,像瀕死的漂流者抓住身側的浮木,又像光焰焚身的飛蛾和朝生暮死的蜉蝣。
碾碎過往沒有将來,唯有當下,長樂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