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算上我共有三個孩子,這你是知道的。我弟弟阿筠,小時候一等聰明又一等頑劣,先生布置寫字的時間他有一半用來掏鳥抓魚,到最後功課依然做得比誰都好。我妹妹大名喚作殷白,但我們都叫她小蓮子,誰也不記得為什麽,大概是她長得白白潤潤像顆嫩生生的蓮子吧……”玉曦眉眼間現出極少見的溫柔,唇角彎彎,整個人帶了一點純潔的和光,那是閨中少女才有的笑容,比春草更柔軟,比晨露更明淨,“有一回她非要嘗嘗真正的蓮子是什麽味道,自己剝了一顆,白得都泛青,才嚼了一口就苦得往外跑見人就讨水喝,從此人人都知道殷軍師家有這麽個團子一樣的小姑娘……”
一霎間春往秋來,露曦草枯,明眸善睐的閨中稚女于歲月間消隐,站在她面前依然是滿眼刻毒怨恨的千夫所指的皇妃。玉曦森沉看她:“你別急,我這就告訴你,你想知道的,不想知道的,我都會告訴你,一件都不會落下。”
“戰敗的時候,在宋将軍的授意下,所有人都想到你,提前幾日就拼力護你出去。而我,我甚至親眼看見宋将軍自盡後才想起來要跑。”她忍了許久的淚水終于肆無忌憚地墜落,她索性合了眼任寸寸往昔明滅飄搖,如金燈銀燭,蘭燼紅蕉,“我們三個剛一出城,追兵便來了,我們看大路走不得,哪裏隐蔽就往哪裏鑽,絆倒了就爬起來接着跑,借着夜色遮掩,就這麽挨到了天明。”
第一縷曙光照亮城池的時候,他們逃到了鄉間,她瞅準一間農舍要往裏躲,恰逢此際追兵的鐵騎也踏上了原野。她拽了阿筠沖到柴門後面,而才四歲的小蓮子跑了一夜早沒了力氣,跟了一步就摔倒在草堆裏生生暴露在随後上前的官軍視野中央,後者毫不遲疑地拔了鋼刀。她甚至連哭一聲都沒來得及。
“我們救不了她,我只能一手抱着阿筠往後拖一手捂他的嘴,我多恨自己沒多長一只手捂住他眼睛——我們只能看着,看我們最親最憐的小妹妹流幹了血再被他們綁在馬尾上拖走,可我怎麽出去?我若出去我爹可還能剩下一點血脈?”玉曦仰頭,似諷刺似絕望地勾了勾唇角又道,“可是阿筠不懂啊,他當時只有五歲,滿心裝的都是他的小妹妹。他硬說她還活着一定要追出去,我當然不許,他就連着幾天不吃不睡整日地哭,邊哭邊質問我為何是這樣狠心絕情的人——你可知我當時是什麽心情?”
饒是早有預警,宋梨畫至此亦被深深震撼,她剛待開口,但聽玉曦又道:“聞說新都洛陽太平,我們就一路北上。那麽小的孩子做什麽工都沒人要,我們只能沿街乞讨。又趕上嚴冬,戰亂荒年,到處都是饑民,誰會施舍給我們?有一回經過江邊,阿筠硬是要捉魚給我吃,我拗他不過,最後竟真讓他抓着一條,可在冰水裏待了太久他當夜就發了高燒。那晚下了很大的雪,我一家一家敲門去求告想讨點藥來,不光沒人理我最後有的不耐煩了還放狗咬我——宋梨畫,你可知我那時又是什麽心情?”
宋梨畫依然不答,她只是用力捏了袖口克制住自己對這個人無邊彌漫的憐憫,卻在她再開口時再度動搖:“小孩子生病本是很容易好的,可也禁不起這麽拖,有一天實在撐不下去了,我也餓得沒有力氣再哭,我就握着他的手仰着頭看雪花一片一片從天上落下來,心想一輩子大概也就這樣過去了,但是就在那個時候——”玉曦說到此忽然笑了,那是不僅宋梨畫沒見過,或許當今世上再無一人見過的笑容,她近乎是羞怯的,那是無端隔水抛蓮子的少女式的羞怯,卻無人可想象這樣的神情會浮現于這個人人欲誅之的跋扈貴妃臉上,一齊輕軟下來的是她的聲音,“就在那個時候,我遇見了秋生。”
散漫交錯,氛氲蕭索的霧雪裏,少年的面孔漸漸清晰,他問,你是誰?為什麽坐在我家院子裏?他又仔細上下打量了一番,若有所悟地朗朗笑開:你別急,我去拿衣食給你。
“他救了我,救了阿筠。後來還和我約定要永遠在一起白首不離。他長成什麽樣子呢……”她仍是小女兒般嬌羞而驕傲地敘述者,落在宋梨畫耳中卻若滾滾驚雷,震得眼前景致都扭曲破碎開來,“你不是和那個蘇州知州相熟嗎?他們或許有幾分相像吧……我只知道他和之前丞相長史祁桢是有七八分像的……”
宋梨畫覺得是時候打斷她,起身避席道:“玉曦你先等一下。”
“我為什麽要等一下?宋梨畫你是怕往下聽了?是啊,你當初見我不就是因為這個麽——陸峰帶走了我,殺了秋生,我不知道阿筠去了哪裏,但他那情形一個人定是活不下去的。後來陸峰也死了,我被皇帝選入後宮封妃,而那個皇帝,你們的陛下,就是當年授意手下殺死小蓮子的那個軍官——我日日夜夜對着這麽張臉,對他曲意承歡,我怎麽能不恨?我有什麽錯?”玉曦再次被她激怒,用力推開她,厲聲道,“我告訴你,上天偏偏讓我活了下來,不是為了讓我辱身敵手以茍活的!他封我做貴妃,他要的我都給,我要的他不也得給嗎?我願意怎樣就怎樣,他的朝綱他的江山我想毀便毀——有什麽錯?‘
宋梨畫被推得趔趄一下,卻強自站定并未後退。她知道此次自己絕對不會再後退了。她自懷袖中取出略微周折卻猶自完好的信箋遞上,開門見山再無周旋:“阿筠給你的,你自己看吧。”
“陛下執掌江山多年,為政不可謂全無過失,然而平心而論,猶不可斥之為昏聩殘暴之主。陛下身為人主,雖時有多疑,卻斷不會以前朝黨争之故于賢良之臣濫加裁折,何況蘇正字又才穎超拔,正是可用良材,絕無廢黜之理。”祁雲歸見蘇晉稍稍冷靜,重又沉聲道,“蘇正字遭際實不在前朝而在後宮——後宮之中,唯一有此手腕之人,更有何人?”
“前朝後宮有何區別?不都一樣明槍暗箭你死我活?不也一樣要得陛下親自裁決?什麽唯一有手腕之人——你想說玉曦?是,你們自然恨她,恨她讓皇帝耽溺聲色荒廢國事,但我不一樣,我是感念她的,甚至比主上對她單純的利用更多了一分情意。其中緣由世人皆知。”
蘇晉聞言先是嗤笑爾後搖頭,輕聲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麽,玉曦近年來尤擅構陷清正之臣,遠貶異鄉乃至充軍者亦不稀見。我與之際遇相似,合該心有戚戚對吧?然時移世異,我早非昔年少年書生,忠貞臣子。”
若他如尋常稚子厭棄書卷文墨,他是否正在江川環抱裏倚鋤擡眼看雲出岫鳥倦飛?若他再資深質愚鈍一些,他是否正與全天下的士子儒生一樣捧了厚重經籍反複吟詠,夢想着有朝一日登得玉殿一展雄襟?若他再孱弱一些,他是否早已于洛陽至南疆途中的某片土壤中埋骨,魂魄飛揚永遠望着他無顏回不敢回的故鄉?然而“時移世異”這四個字沉沉壓下,将一切想象碾作塵滓。祁雲歸于這拔南山絕地紀之力亦不可倒轉的渾茫現實間微笑起來:“蘇正字莫急着定論,我說段故事與你聽。”
“有兩個人,一個于當朝君王有血海深仇,另一個對奪取天下有勃勃野心。第一個人身處內宮,第二個人養兵于外。這兩人起初利益一致,彼此聯手內外相應,但出于某些原因第二個人并不願将第一人的身份目的公之于外,為此不惜在利用之後任第一人毀于敵手_蘇正字你且猜猜,會出于什麽原因呢?”他問過後刻意頓了長長一段時間方道,“蘇正字聽不懂?但容清行定是聽得懂的。或者我先問個更明白些的問題——楚墨昔突然回去固然是容清行的授意,但從我方來看亦是事出有因。她做了什麽,蘇正字總不該一無所知吧?”
蘇晉寒聲道:“我确乎聽不懂你想說什麽,但我自認與主上并無嫌隙,無須他人提點。至于楚姑娘的事,我無由置喙。”
“楚墨昔的事你議論不得,”祁雲歸緊盯了他,一字一頓慢慢開口,“那玉曦呢?”
念及他方才不明所以的言語,蘇晉仿佛陡然明白了什麽。他既驚且怒間面容隐隐轉作青白,祁雲歸卻沒再給他開口的機會,一語連下,再無停頓:“我想說的是,玉曦身為昔年叛軍舊人,她一開始就抱定了惑溺君王以亂家國的目的。而欲達成此目的,她首先要有的就是足夠的榮寵,換言之,她必須把分她榮寵之人一一鏟除。而你就是她除掉那個蘭妃最重要的棋子。此事只要知曉她身份的人都很容易想清楚,比如我,比如楚墨昔,再比如,需要同時利用她和你故而和帳下諸文武一起将你一瞞到底的容清行。”
蘇晉一言未發,祁雲歸便又道:“自古以來外族入侵,多止于南北對峙的局面,其所侵疆域,亦多止于建康城一帶。江陵一役後,叛軍亦很難繼續南下。若他們就此議和劃江而治,容清行自立于北方,論及功勳之際,玉曦得不到的,你也得不到。在他們眼中,你們不過是同樣的人。即就你們兩個而言,你感念之人也是當年利用你害你至深之人,你所作所為,皆是為人作嫁,徒增笑柄矣。所以蘇晉——”他再度喚他,言語中隐有迫切,“他鄉非故國,你走得太遠了。故土尚存,故君尚在,一切還來得及,至此,回頭吧。”
蘇晉一直緊緊捏着瓷杯,聽到這句話渾身一震,将之連同裏面的酒水整個甩了出去,跌在地面發出破冰的聲音。他忽然大笑起來,笑聲凄怆宛如嘶鳴。躍過某個至高點後驟然止歇。他再次站起,神情卻并未如祁雲歸預想般悔恨或徹悟,而是陰晦一如蓄滿雨水與雷聲密密層層壓于城上的烏雲,甚至隐約帶了複仇的快感。
他笑意陰冷至于猙獰:“祁知州的故事果然精彩,如此我也當回報一段,祁知州可要聽仔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