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
明月高挂蒼穹,那股風似乎把陰雲吹散,露出繁星滿天。
月光映照在石板路上,像一條波動的銀色水溪,可這水溪裏,怎得還有一條魚?
十一趴在馬上迷迷糊糊掀開眼時,便是做此感想,等他将雙眼全然睜開,愣了好一會兒,方才瞧明白了。
原來那不是魚,是個穿道袍的小姑娘。
“這裏是陰曹地府麽,小道姑,你要把我送哪裏去,是去牲畜道投胎,還是下十八層地獄。”
因為受傷,他氣息微弱,但四下寂靜無人,小道姑還是聽明白了。
她撇嘴輕哼一聲,“為何想投牲畜道?”
少年總覺得她聲音有些熟悉,但後背與股下太疼,注意力被分散,竟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裏聽過。
“……做人太苦了,沒意思,而且,”他閉眼咧嘴笑起來,“我今生殺戮太重,再做人,閻王爺怕是不許的。”
小道姑冷笑:“除了這些你便沒再犯旁的事?”
旁的事?少年仔細想了想,還真有。
五歲時從住處跑出來跟城隍廟的小乞丐搶包子,想帶回去給母親吃,卻害得她為了找他,溺死在河裏;八歲時為了活命,殺了那個一同訓練的同伴,還有……
“我有一匹馬,為了尋人買的,我跟它說一輩子帶着它,不殺它,它才願意跟我,可是卻食言了。”
他之前的馬,按照王府的規矩,都是不許留着的。
“為了尋誰?”
“一個倔脾氣的小姑娘。”
“哼。”小道姑拿着什麽物件一下打在他大腿上,少年立時殺豬也似的叫喚,“……疼。”
“活該。”小道姑冷言冷語,對他沒好氣,以報方才被他吓唬之仇。
原來這人被打了板子便暈了過去,卻是進氣多出氣少,被人壓在身下,她一大意,竟是沒瞧見,若是她沒吹曲子把他驚醒,只怕他過些時候沒疼死也要被那些屍體壓死了。
當真是命大。
“放心,你既去不了牲畜道投胎,也去不了十八層地獄,還是好好在人間待着吧。”
小道姑惡狠狠卻帶一絲清亮的語調更加叫少年确信對方是自己熟人,可他一個成日刀口舔血的死士,哪有什麽相熟之人,難不成是哪個刀下亡魂來找他尋仇來的?
可他從不取婦孺性命,也未曾跟道觀裏的人過不去……
忽然,少年眉頭一跳,想起一人,不禁揉了揉眼睛,費力擡頭瞧去,那人亦回頭瞥他。
面如皎月,目似秋水,一雙淡眉細如鈎,櫻桃唇裏是伶牙俐齒,丹鳳眼裏藏心事萬千,一笑可溶山上雪,冷面能退林中虎,不是那位關祖宗又是哪個。
紅魚見他直直盯着自己看,成了只呆頭孔雀,努着嘴将臉湊過去,“清醒了?”
哪知少年呆呆眨了眨眼,半晌不吭聲,末了一臉可惜蹦出一句,“姑娘怎得也跟着下來了,你大好青春年華——”
紅魚又是一蕭打上去,“呸呸呸!我活得好着呢,少咒人!”
這花孔雀嘴裏就沒幾句好話,惱人的緊。
少年一陣龇牙咧嘴,目光瞧見身下白馬與紅魚手上那根熟悉短蕭,再往下望,黑乎乎三張影子正踩在紅魚腳下,總算察覺到一絲人間的活氣兒。
少女,白馬,還有他。
在這寂靜的夜裏,這三張影子像是救生索一般一下将他從無盡的地獄拽回人間。
他深吸了幾口氣,險些嗆着自己,在确認自己當真能喘氣後,微微蠕動蒼白幹裂的嘴唇。
“……魚姑娘?”他小心開口,期盼能立時得到回應。
“幹嘛。”紅魚此時又餓又累,對他沒什麽好臉色,将短蕭重新塞回腰間,轉身去牽馬。
少年心安了。
他的手費力摸上身下的馬兒,觸碰到它脊背上自己編的辮子,有些想哭,但為了保持他英俊勇武的形象,愣是忍着沒落下半滴淚來,只将臉埋在馬身上磨蹭着。
馬兒感受到他的動靜,忍不住鼻尖噴響。
少年笑,“……飛瓊,又見着了,我真高興。”
飛瓊興奮起來,明顯不安分,紅魚險些拉不住,不免抱怨。
“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主子喜歡耍人玩兒,馬也跟着有樣學樣。”她來時好容易提起勇氣騎上它,卻險些被它數次掀翻在地,不過是瞧她不順眼。
想起來便來氣,她把身上剩下的最後一個粽子與飛瓊分吃了,将氣撒在少年身上。
“先別高興了,等養好了傷,你要給我做護衛,幫我打山上的豺狼,修道觀,給我洗衣做飯……”
紅魚一件件數過去,深怕有遺漏,偶回頭望去,卻發覺少年已然重新閉眼,趴在馬上暈了過去。
他臉上的傷好了,身上卻滿身血跡。
将試探鼻息的手收回來,紅魚撕下少年浮雲錦做就的衣擺,把他耳後的血跡擦幹:
“從今以後,你再不是雲陽王府的死士,你沒了王府倚仗,你的仇家随時會來取你性命,還只能聽命于我這個人人唾棄的叛臣之女,叫人欺辱看不起,怕不怕?”
少年恍惚張了下嘴,也不知聽沒聽見,到底沒回答她,她也不在乎,轉身牽着馬往前走去。
“給自己取個名字吧,一個真正屬于你的名字。”
隔岸畫舫艟艟,湖水波光蕩漾,歡聲笑語與絲竹聲遠遠傳來,岸上有小厮隐在樹下撒尿,被路過晚歸的賭徒撞見,兩個人發生口角。
身後一家人推着木車過去,木車裏是一具裹着草席的屍身,紅魚瞥了一眼,面孔是方才在王府見到的衆多屍體的其中一個。
做母親的要哭兒子,被丈夫怒罵,“臭婆娘,你要害死我!”
迎面是敲梆子的更夫,腳踩草鞋,雙眼惺忪,‘咚咚咚咚’就是四響,“醜時四更,天寒地凍——!”①
在更夫的報更聲中,紅魚拉着一人一馬,越走越遠,直到全然隐沒在夜色中。
巷口角落裏,一直遠遠跟着他們的一道黑影見狀停腳,片刻之後,轉身返回王府報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