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鋪紙執筆,每寫幾句便停下來,如此一封不長不短的軍檄寫完,香爐中落的灰已積了薄薄一層。他似是故意拖沓着動作,将毫端蘸入清水細細洗淨複叫來侍從鄭重叮囑将文書送出,待再找不到有其他事情可做,方才悠悠轉眸看向從始至終一言不發等在門口的少女。
已經被忽略得習慣的泠兒感受到他的目光立刻端正站好,故作嚴肅地輕咳了一聲:“那個……”
蘇晉略顯倦怠地扶案起身,同時異常幹脆地截住她:“你想去就去吧。”
泠兒聞言大驚,不可思議間小心翼翼地輕聲問:“先生你……知道我想說什麽?”
“主上傾精銳伐江陵,你若想跟着去就去吧。”他走至她面前伸手捏了捏她半仰的嬌嫩臉頰,心下想着這大抵是最後一次,“我現在有事要出去,你走的時候不必通報我了。主上明日即要出發,你收拾行裝動作快些,莫要耽擱了。”
她睜大眼睛愕怔看他,只覺鋪天蓋地地湧上的激動歡喜之下隐約有什麽微妙的情緒抽枝發芽,但須臾即被無法抑制的喜悅沖刷無痕。她欣喜得半天才說出一句完整的話:“那,那我現在就去?我這就去!先生謝謝你!我——我會很快回來見先生的。”
她誠心誠意感激涕零地說完轉身就跑,蘇晉感到無奈間笑出了聲,對着她的背影叫了聲:“泠兒!”
少女應聲停下回頭看他,猶自帶着一臉收不去的爛漫笑容。他一時忘了該說什麽,斟酌了一下一字一頓道:“客從遠方來。”
“遺我一端绮,相去萬餘裏。故人心尚爾——先生放心吧,我早就記下了!”她頗為得意地順溜接完話,逆着光線朝他揮了揮手,“我真的走了啊?”
他點頭目送她經過長長回廊一個轉彎消失地視線裏,舉步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初一踏入北風間便有一人步履匆匆地近前在他耳畔悄聲說了什麽,他神情間濃重的悵然立時為凝重的困惑所取代,未加思量即命了車駕,前往十裏五裏開外并不遙遠的、披掩在枯樹衰草盡頭的、不複繁盛不複榮光卻猶有驕傲猶有風流的,皇宮。
而當他真正抵達時,饒是早有準備依然被眼前的景象狠狠震懾,他眸光森冷地伫望了多時,複換了一副悠游态度徑自離去。
她被迫尾随着走出庭院,循着長街一直到郊外,于時晚霞漸溢滿了長天,鮮豔如火,熾熱如火,明亮刺眼亦如點燃千層林木萬重山巒的火苗,燒得她雙眼都疼了。她心下泛起淡淡的嫌惡,側頭蹙眉不耐道:“你到底想怎樣?”
宋梨畫猶自緊緊握着那只數次想抽回而未果的手,把她一直拖到廣袤的原野中央,複展顏道:“往日都是楚姐姐陪我出來,這一次你替替她罷。”
紀嫣若聽見這個熟悉的稱呼詫異了一下,随即嘲弄地反唇相譏:“你就不怕我趁此逃走?你覺得憑你攔得下我?”
“在府上那麽久,我們誰都沒刻意防你,你若想走早就走了。”她的語調莫名地溫軟下來,柔和得宛如悲憫,這悲憫此時此際落在紀嫣若耳中卻字字如鋼針利箭,砭肌入骨,“你現在,能去哪兒呢?”
她死死咬牙,以盡可能狠戾的目光瞪着笑顏依稀的少女,到底抵不過內心彌散擴張的無助,索性用力嘆了口氣,懶得言語。
宋梨畫忽而又問:“嫣若,你今年多大了?”
她并不抱任何收到應答的希望,徑自仰面迎着澹蕩微風說了下去:“你看這是多麽好的霞光,我們可以在這麽好的年紀看見這麽好的霞光,是多麽好的事情。”
她一句話說得循環往複全無因果,卻到底引得紀嫣若擡頭去看。方才言語間滿天丹霞已過了最明豔的時光,正移至西邊與一線青山相結合,沒入滄桑的暗沉紅色。
但那沒有關系的。待天幕徹底暗下去,會有星垂平野闊,有明月皎夜光,然後會重新自東向西亮起來,由清和曉光至灼灼白日再重現這漫天殷紅。再暗再明,複明複暗,直到這一個悠長冬日也悄然過去,這蒼茫人間山河再重又吹過千裏萬裏的春風來。
其間多少白骨成沙,宮闕作土,長劍摧折,茂林凋傷,但還有更多的,不計可數的黎庶生民,在這片土地上言笑悲歡,不離不棄,不屈不撓,生生不息。
四月秀葽,五月鳴蜩,六月莎雞振羽。七月流火,八月萑葦,九月授衣,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天地四時,猶有消息,而況人乎?
她莫名就有點想哭又有點酣暢淋漓的快意,卻猶自不肯屈服,嫌棄地冷哼一聲:“你究竟想說什麽?”
“我想說——”宋梨畫深吸了一口向晚涼風又慢慢吐出,異常認真地盯着她道,“若這次危機得以平息,等我們回來,你就把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去都忘了吧,然後去做你想做的事情——畢竟,陳将軍也早該到成家的年紀了,對吧?”
紀嫣若雙眼睜至最大,由雙頰至耳根染上與落霞一樣的顏色,至此徹徹底底地怔住了。
十月二十一,天色黑得及早,才至酉時舉目所見的景致俱已蒙上一層迷蒙灰翳。明日清晨即是啓程的時辰,如今諸事俱已安排妥當,只待這一夜過去,便現得一頁嶄新的曙光。
陳韶披了件外衣擋去和暮色同時湧上的寒意,悄然向外走去。此刻霞光已謝月華未生,故而他并未看見水榭憑欄望向這邊的祁雲歸,遂在後者叫住自己時略感意外地止步回頭。
祁雲歸遙遙喊他:“這個時辰了,将軍去哪兒?”
“哦,我思量了一下,今晚還是回軍營為好,最後布置些事宜。”他朗聲答道,複從容一笑,“我只道大人回房歇息了,不欲相擾,只待明日黎明便領兵回來,再行出發。”
祁雲歸剛欲開口,又轉而沉默,因為陳韶邁向府門的腳步忽又折返,向他走來:“如此我又想起些事來叮囑大人。”
“近日洛陽與江陵間敵軍往來頻繁,你們離得愈遠愈好,因而不要走廬州的官道。最好由徐州繞至濮水,雖路遠費時了些總歸安全,你們日夜疾馳便不妨事……另外,我雖不曉蘇晉為人,憑其當初在苌楚門所行之事亦知其并非善類,大人與其言語周旋間總要記得留一條退路……還有,雖說容清行一直留着皇宮不動,梨畫要過去也至少派幾個人跟着……”
他一件一件說得極為詳盡,以至祁雲歸心下疑惑,自水榭走上前道:“這些事宜幾日前就已議定,怎麽到臨行時将軍反而不放心了?”
接着他又戲道:“況将軍這一句一個‘你們’,竟是欲置身事外不成?”
“大人說笑。”陳韶亦随之笑了,複故作無奈地搖頭疏朗道,“真是久不曾親赴沙場了,如今出發在即憑空生出這許多顧慮,大人莫理我。”
言罷他重又走向府門:“那我先去,大人好生歇息,我明日便回。”
夜風鼓動,他的腳步并未化于風聲,依舊平穩篤定且異常清晰。離大門僅一步之遙時祁雲歸又喊了他一生:“将軍。”
他再次頓住,卻沒有回頭,任由祁雲歸緩緩走近,站定在距他寸步之遙的後面。
此時微雲挪移,星鬥周轉,和初露出的半彎殘月一齊落下如練的清淺銀輝,仿佛迢迢銀河投遞的剪影,如夢如幻,似真非真。
祁雲歸握緊的雙拳在袖籠中劇烈顫抖了數下又松開,他就這樣在對業已落實的猜想的悲怆與恻痛中,在對猶未可知的将來的畏懼于顫栗中,在徹骨的冰冷與失望中,亦在這萬頃同缟的昭昭霜月中,強逼自己将在腦海中預演了無數次依舊不願說不敢說的字句輕輕抛出在虛空裏:“将軍要瞞我到什麽時候?”
陳韶的背影似是僵了一下,頃刻即恢複如常,他平聲道:“我不知道大人在說什麽。”